“我不該來么?”
難得見他發呆,艾離勾起紅唇,走上前去,抬手幫他摘掉掛于鬢旁的一小片樹葉,又為他撣去衣角邊的塵土。
“師姐你!”季憐月臉上騰起一片紅云,接連退出兩步,“我自己來。”
望著他手足無措、語無倫次的樣子,兩名官差震驚得合不攏嘴。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季公子的淡泊沉穩已深入二人之心。無論是面對興師問罪的江湖豪杰,亦或是攔路搶劫的山賊,即使是被陸雕打倒在地,都未曾見他如此失態過。觀此女一身驕陽俠氣,令二人不禁想起了一人,更想起了那個曾經哄動一時的長安風聞。
艾離朝二人拱了拱手,客氣地說道:“在下昆侖無別門艾離,想與師弟說會兒話,不知兩位官爺可否行個方便?”
“請便請便。”兩名官差很有眼色地起身還禮,并走至遠處。她果然就是那位焰刀艾離啊。據說她以俠義名傳江湖,倒不怕她會做出些什么。再說了,反正也打不過。
“許久不見,咱們好生聊聊。”艾離一把抓過季憐月的手,扯動他來到樹下。
季憐月似被火燙般地想要縮手,被她神色不善地回瞪一眼后,不敢再有所動作。
艾離拉他在樹蔭里站住,卻并不松手。一雙鳳目燃起幽幽暗焰,在他臉上來回劫掠,仿佛不搜刮出滿意的寶物就不肯善罷甘休。
季憐月只覺她的目光灼熱無比,被她看到的每一寸肌膚都在燃燒,只得嘴角緊抿,強作鎮定。
瞪視他良久,艾離率先開口:“你可有話要對我講?”
季憐月暗自吸氣,穩住澎湃的情緒,“師姐,你怎么來了?聽四師弟說,你在生我的氣。”
“他說得沒錯,我是在生你的氣!”艾離磨了磨后牙,話語似是從牙縫中迸出,“你可知我因何事生氣?”
“我做過許多錯事,便是以命相抵,也死不足惜。”季憐月如久旱的稻穗般垂下了頭,慢慢將手從她掌中抽出。
艾離危險地瞇起了雙眼,握他的手倏然用力。將他拉近至面前,她沉聲說道:“你是做錯了許多事情。但你可知,對我而言,你做的最大錯事是何事?”
這是她發怒前征兆,季憐月不必抬頭亦能想像出她含怒的容顏。到了此時,他實在不愿再與她爭吵。松下背脊,他似被抽空了全身的氣力,低頭服罪,“我太過自以為是,事事皆錯,請師姐責罰。”
“請師姐責罰?”艾離眼中風暴驟起,一把托起他的下巴,迫他抬頭,“看來你根本就沒有打算認錯啊!”
“不知師姐因何動怒,還請師姐指點。”季憐月眼神放空,一副任打任罵的模樣。
“師姐師姐!”艾離忍耐多時的脾氣一下子被點燃,暴烈燃燒的雙眸緩緩逼近他的面龐,“你還要瞞我到何時?……聶!杰!”
“你、你在叫誰?”被她咬牙切齒叫出的名字,如重錘般擊中季憐月的頭顱。他的眼中掠過一抺驚惶,隨即垂下眼簾,攥緊拳頭。
“看來即使是到了此時,你仍想繼續瞞我!”艾離既怒且痛,從懷中掏出一張丑陋的面具狠狠擲于地上,“為了瞞我,你還真是煞費苦心。每次約我相見,你都處心積慮地戴上雙層面具。然而,就算你把面孔變成這副丑陋模樣,你當真以為,我就認不出你來了嗎?”
望著地上的鐵證,季憐月啞口無言。
等了良久未見回答,艾離失去了耐心,再次問道:“你不想對我說些什么嗎?”
季憐月艱難開口,嗓音沙啞得似換了個人,“我沒有守住承諾,保護好稱心,亦未能替將軍報仇,還曾想置劉捕頭于死地。所有的錯事,我全都承認。”
“我父之死與你無關,稱心亦有他的選擇,你不必將責任全部攬在自己身上。”艾離痛心地凝視著他,“至于劉捕頭,此事稍后再說。我想聽你解釋,為何一直對我隱瞞真實身份。”
季憐月黯然垂眸,微微搖首。他有千言可述,卻在這一刻怠于出聲。
“那就由我來替你講述吧。”察覺到他臉色不佳,憶起他武功被廢,艾離不忍再逼迫于他,拉他在樹旁坐下。她解下水囊,遞在他的手中,待他飲水后,臉色有所緩和,這才緩緩道來:
“一切要從十七年前,我父謀反失敗,被官兵抄家時說起。
那一日,大批官兵突然而至,包圍了家宅。混戰之中,府內眾人大都戰死,只有你我二人被送入地道逃生。眼見追兵將至,你將我推出地道,并引燃了炸/藥。隨后地道倒塌,我僥幸逃生后,被師傅救下。
次日,師傅又去查看,于一片廢墟中發現了身負重傷的你。恰在那時,師傅忽起心魔,便以地藏王的身份,將你帶回萬舍教。
數年之后,你終于傷愈。一番查尋,你找到了我,并以季憐月之名,拜入師門。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既然你愿意回到我的身旁,為何不肯對我講出實情?難道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信任?”
聽她事事說中,季憐月閉目將身體往樹上一靠,索性自暴自棄,“我初時因為萬舍教的身份不敢實情相告。后來卻以為你心悅于四師弟,心生猜嫉,不愿相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心悅四師弟了?”艾離又好氣又好笑地瞪著他。
“你待他與旁人大不相同,而且你看他的眼神也……”季憐月澀然頓住。
“我是對四師弟特別照顧,不過是因為他那時不通人情事故,總被三師弟一伙人欺負。我看他的眼神與旁人不同,那是因為……”艾離咬了咬唇邊,把心一橫,“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少年時代的那個倔強聶杰!”
季憐月猛然睜眼,雙目之中一片震驚。聶杰是他舊時的名字。那時她是府上的大小姐李心月,而他則是她的伴從。難道說……
艾離緋紅了雙頰,卻執著地瞪大雙眼,等待他的回答。
“我并非誠心欺騙于你。”季憐月似也將心一橫,“每次約你相見,我都會戴上雙層面具,那是因為我心存自卑。我被炸傷后的面孔,其實甚是丑陋。在我熬過了地藏王的改顏換骨之術后,才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艾離心中大痛,抬腳將面具遠遠踢飛。“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過去,以后咱倆誰也不準再提那些舊事。”
季憐月卻似是下定了決心,要于今日,將過往開誠布公地向她傾吐。
“因情煞血劫,師傅讓四師弟迎娶你,豈料四師弟堅決不肯,因而鬧得不可開交。我奉師傅之命去勸說四師弟。他卻對我說道,大師姐心中另有他人。因他這一句話,我忍不住心生幻想,忘乎所以地想借龍脈之事試探于你。”
艾離點頭“嗯”了一聲,戲謔地看著他,“原來你屢次找我吵架,全都是在試探于我。”
“我從未想過要找你吵架。”季憐月臉色微紅,出言反駁,“可是你每次總有辦法惹惱我。”
“好好好,是我不對!連人人夸贊好脾氣的玉扇公子都總能惹惱。”見他又一次瞪來,艾離挑釁般地朝他勾唇輕笑。
季憐月無奈又好笑地搖了搖頭,決定不去理會她的挑釁,“幾番試探后,我發現你并不想為將軍報仇。”
艾離輕輕一嘆,將目光放向長空,“父親戎馬一生,英雄一世,然而在謀反這件事上,實是做錯了。”
季憐月的目光偷偷在她面上流連。停了一會兒,他道:“天道不公,改天換命,地藏王選出的五行堂主對唐皇各有所恨。可惜他錯算了你,你心中并無大恨,而我也因你之言有所動搖。可是……”
見他不再言語,艾離替他說道:“可是萬舍教行事不容有悔,你不想把我牽連進來,索性不再見我,何況那時你已與陸家小姐訂下了親事。”
“我做下太多錯事,如今已無可挽回。”
“若你說的是與陸家小姐訂親之事,倒也不必過于愧疚。陸家本來就是因你有望成為擂主而與你訂親。你還他家一個武林盟主,盡也夠了。”
季憐月一怔,“你的意思是,陸正宇成為武林盟主了?”
“對,而且還是當今圣上親口御封的武林盟主。”艾離哂然。
季憐月舒出胸中一口濁氣,“陸正宇在江南當了多年的武林盟主,為人公正,有口皆碑。他當選武林盟主還是適宜的。”
“你說錯了!”艾離正色,“現今的江湖其實并不需要武林盟主。”
“愿聞其詳。”季憐月不由神情一肅。
“你說過,道義是江湖存在之本。而我更愿意稱之為俠義。”艾離遙望著遠方,騰然而起,“義是事物的本道,俠是人們做出的善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俠義,一方有難傾囊相助亦是俠義。快刀殺賊是俠義,勸寇悔改也是俠義。妖獸橫行聚眾討伐是俠義,然則鄰里間的雪中送炭又何嘗不是俠義?俠義無分大小,所有在你明明可以不為卻仍然去做的善舉,皆可稱為俠義。正所謂:義之所存,俠之所向。只要多行善舉,即使不會武功的尋常百姓亦可成俠!”
“有人的地方必有江湖,而俠義則是江湖存在的根本。”季憐月隨之站起,慨然說道,“俠義是懸于惡人、貪官甚或是天子頭頂的一把無形利刃。如若天下太平,俠義便藏鋒于輕淡之舉,有無武林盟主并無所謂。然若天下大亂,俠義之鋒必將斬向不平,如此改天換日可待!”
“不愧是當過擂主的人,大道理說得就是比我強。”艾離淺笑回首。
“是師姐教導得好。”季憐月誠心一躬。
艾離避開不受,“時辰不早了,咱們也該起程了。”
“多謝師姐一路相送。”季憐月郁氣盡掃,豁然開朗,“然則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咱們就此別過。提前預祝師姐與劉捕頭百年好合。你們的婚宴我怕是去不成了。”
“沒有婚宴。”艾離嗔怪地瞪他一眼,“我已告之劉大哥,我答應與他成親,不過是義之所為,并非情動。而劉大哥也告訴我,他當時在城門前向我求親,是因為看到面具下你的真容,又恰好碰到了我。被逼無奈下,他只得以求親來試探我的反應,想判斷出咱二人是否是同伙。”
“你們……”季憐月神色復雜地瞪大了雙眼。
“從今日起,江湖不再有焰刀艾離,只有李心月,不,只有羅心月。”
“可是……”
“沒有可是!”艾離止住他,眸光清湛柔亮,似星月交輝,“那么你呢?杰憐月、杰連月,亦或是……杰戀月?”
“原來我有如此多的破綻。”季憐月自嘲地一笑,“我生性愚鈍,蹉跎了歲月,你可會怪我?”
“我若怪你,又怎會來此?我說過,如果你肯罷手,我愿為你退隱江湖。我說話算話!”
停了一下,艾離輕聲又道,“江湖不需要盟主。而我,……不愿意再失去你。”
“是,你向來說話算話!”
季憐月禁不住放聲大笑,這是他此生之中從未有過的恣意歡笑。
……
喁喁私語中,二人相攜而去。
瓊州遠在天涯,此行漫漫。
好在他倆并不急于趕路。
焰刀艾離與玉扇公子季憐月的江湖傳奇至此結束。
然而羅心月與聶杰的悠悠旅途才剛剛開始。
幾段情緣述完,一部小說掩卷。
這段便是:蹉跎半生方知悔,天道無情人有情。江湖血浪盡相忘,唯愿與你共此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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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真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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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有緣,下次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