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圍嘩聲大作,艾離木然抬頭。不知何時,她的身邊已圍起一大圈人。
長安舊城廢棄已久,直到太子將原來的皇家校場清理整治,作為武林大會之用,才重又熱鬧起來。不過舊城里食宿之所皆無,參會者只要稍有錢財,還是會選擇住在舒適方便的長安城里。此時雖然距離比武正式開始尚有半個多時辰,卻已有不少武林豪杰提前趕來。他們或是為了搶占好位置觀武,或是為了比武登臺做準備,總之是各有所求,不一而足。
艾離提早前來,也有原因。她前夜誤飲毒酒,中了鼠魔亂之毒,被迫歇息了一日。一日不曾出屋,她未免悶得難受,加之睡了許久,困意全無,天未亮時就早早醒來。左右無事,她索性溜達著來到長安舊城,欲霸占擂臺,好生打上一場。誰知竟恰巧碰到重傷至此的劉夏涼,她自是不能袖手。
只不過,二人所處之地正位于人來人往的城門附近。且不說劉夏涼渾身是血、衣不蔽體,本就引人注意。單是艾離本人,亦是眾人的焦點。登臺比武的這些日子里,她武技超凡、為人豪爽,自是引來眾多的敬慕之人,然而暗自忌嫉之人亦是不少。如此矚目的她,竟然當眾允諾一名垂死之人的求親,怎能不惹人議論紛紛。特別是當劉夏涼被人認出來之后,更是引起了喧然聲浪。身為捕快,劉夏涼秉公執法,鐵面無私,引來不少江湖人的反感。尤其是前段時間,他協管長安城內秩序,不知因此得罪了多少性情隨意的江湖中人。
一名江湖最為出色的女俠竟要嫁給一個與江湖對立的捕快!無論是敬慕者或暗忌者皆是心生不滿。
艾離淡漠地掃視了人群一眼,繼續為劉夏涼運勁續命。
遠山初陽冉冉升起,無邊朝輝彤彤遍灑。紅衣女子無視眾議,懷抱浴血男兒,箕坐于荒涼頹蕪的舊城門前,專注地為其療傷。
這一刻,天地間的紅仿佛全部匯集于二人身上,熾烈刺目,卻又令人無法移開雙眼!
“恬不知恥!”人群之中忽然傳來一名婦人的尖聲斥責,“與公門中人當街私混,實為江湖敗類!”
緊接著是一名男子的粗聲高喝:“艾女俠!我輩江湖中人當要頂天立地,你豈可嫁與走狗捕快?”
竊竊的議論之聲化為隆隆的聲討之浪,忌嫉者自是大加嘲諷,敬慕者也因她的作為而出言勸說。然則礙于其超凡武技,眾人只是呼喝,暫時無人敢上前動手。
艾離不禁顰起雙眉:劉夏涼傷勢之重已然危及性命,她雖能以內力暫續其心脈不絕,卻無法為他止血,必須立刻送他就醫。然而此刻,二人被包圍于重重人潮之中,不要說是出去,便是移動都極為費力。
“讓開!”
她猛然站起,朝人群放聲沉喝。
人群一寂,隨后爆發出轟然聲浪。
“你難道還敢動手,想犯眾怒不成!”
“真以為武功高就可以為所欲為?大家一起上!殺了捕快,再教訓教訓這個江湖之恥!”
在有心之人的挑撥下,圍觀眾人的怒火被瞬間引燃。
艾離瞇起眼睛,一一掃視過最先出言的幾人。其勢之威,猶如一頭冷靜的獅子盯住躲于群羊中鬣狗。
她冷冷地開口:“這就是你們口中的江湖道義?竟要對一名垂死之人出手?”
隨著她的目光與言語,最先出言的幾人不敢作聲,圍觀眾人亦是清醒了不少。
“師姐上車!”僵持之中,一道清朗的聲音壓過艾離耳邊的嘈雜。她尋聲望去,人群之外,季憐月駕來一輛馬車,正立于車頭,焦急地望著她。
“若有任何不滿,盡可登擂向我挑戰!現在,別擋著我救人!”艾離放話后抄起劉夏涼,越過人群,登上馬車。
季憐月立刻驅車離開城門。
“去找小師妹。”艾離冷靜地吩咐。
“師姐你來駕車,我來幫劉捕頭續命。”季憐月單手駕車,側頭伸手,欲與她換位。
“不,把我送到小師妹的住處后,你就回去守擂,不要誤了你的正事。”艾離緊緊護著劉夏涼不肯放手。
“想不到師姐竟是如此看我。”季憐月眸深處是一片寂寥,“我與劉捕頭亦曾相識,人命關天,我豈能棄他不顧?”
“哦?”艾離挑眉看他,“你為擂主之位付出若許,就不怕因此事犯了眾怒?”
“師姐說笑了。”季憐月淡然的聲音中夾雜著幾分惱意,“見死不救豈是我輩所為?是那些人只記仇怨,忘記了何為俠義。”
“據我所知,你與他并不熟知。你真的愿意為了一名僅見過幾面的捕快而放棄擂主之位?”
“我輩以俠義立道,我若此時離開,不過是妄談俠義,即使爭到了擂主之位又有何臉面去面對天下英雄!”
望著他隱怒的側顏,艾離垂下眼瞼,不再多言。
見她執意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季憐月也不強求,回正身體,安心駕車。
緘默片刻,他問道:“師姐,你真的要嫁給劉捕頭?”
艾離沉沉地“嗯”了一聲,目光專注地看著插在劉夏涼側肋上的黑柄短刀,手輕輕撫過刀柄。
“此事怕是不妥。”季憐月強自保持住平和的口吻,前方的道路卻似在眼中慢慢模糊,“師傅測出你年內有情煞血劫,你若動情便會危及自身。師傅很少占卜,一旦卦出,歷來準確。即使你對他有情,也該為自己著想……”
“我想你大概不知,相比于命運,我更相信自己的本心。我所欲為之事,即使被天下人否定,也必不會更改。”
艾離淡淡說著,手從刀柄上離開。劉夏涼中刀的位置雖不是要害,卻刺入極深,她沒有把握拔出短刀后,能穩定住傷勢,還是等著小師妹出手救人吧。
“那你答應嫁給他,是因為他重傷垂死,不忍拒絕,還是因為你對他一直有情?”季憐月忍不住澀聲詢問。他知道自己并無立場,可是胸口窒痛得似在經歷一場深海中的火山爆發,一邊是情感的炸裂,一邊是理智的壓抑。
艾離沒有作聲,望著黑柄短刀默默出神。這把刀,她曾見那人使過兩次,兩次皆是為了救她。既然劉大哥是被他所害,那么他所犯下的罪,就由她來償還吧!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瓷瓶,倒出一顆赤色丹藥,送入劉夏涼口中。這藥,亦是他送給她的……
等了良久,未見她回答,季憐月忽然大聲呼喝馬兒,快速前行。
一路無言。
莫小雨現居之地位于城郊的一處小農莊里。莊子不大,只有二、三十戶人家。因冬日無法耕作,農莊里安靜無聲,家家閉戶。
車子剛到莊口,一人從路邊的高樹上跳了下來。喬知葉一臉奇怪地看著季憐月,“二師兄,你怎么來了?”這種時候,他不是應該正忙于守擂嗎?
季憐月板著臉道:“小雨何在?有人傷重,需她來救。”
“又有誰受傷了?小雨這一晚上都在給我的人治傷,才剛睡下不久。”喬知葉足尖輕點,好奇地翻上車頂。
他腳勾車梁,倒翻身體,撩開車簾。剛一伸頭,一只玉手從車內探出,將他一掌推開。
“快去把小雨叫醒!”艾離的手正捂在他的臉上。
從指縫間瞅到渾身是血的劉夏涼,喬知葉“哎呀”一聲,大喚著“小雨快來!”,一陣煙似的躥進莊內。
季憐月駕車尾隨,停在一間院門前。
他跳下馬車,拉開車門,欲伸手接過劉夏涼,卻艾離擋住,自個抱起劉夏涼,走下車子。
見她一副不假他人之手的樣子,季憐月默不作聲地跟在后面,臉色卻是更為黯淡。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這么多人受傷?”莫小雨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屋內迎了出來,看到艾離抱著的人后一下子醒過神來,“快送到我屋里來!”
艾離隨她進屋,將人側扶在床上。莫小雨先是粗略地看過劉夏涼的傷勢,又搭脈診看,面色卻越來越古怪。
“有何不妥?”艾離心中一沉。
“他嚴重失血,內力耗盡,本應氣竭而亡,就算有師姐相救,他體內的內息也不該是這樣啊。”
“我看他內息尚好。”艾離右手未離劉夏涼的后心,一直在為他調息送勁。
“這才奇怪!”莫小雨秀氣的眉毛擰成一團,“他面呈氣竭之相,體內經脈亦是損傷嚴重,內息卻源源不絕,豈不怪哉?”
“并不奇怪。”艾離取出瓷瓶向她展示,“我給他服過回氣的靈丹。”
“這就說得通了!”莫小雨展顏一笑,向她要過瓷瓶。打開瓶蓋,嗅著藥香,她越看越是喜歡,“師姐,剩下的這粒靈丹讓我來研究研究吧?”
“不行。”艾離一口拒絕,收回瓷瓶,珍惜地放入懷中。
莫小雨眼巴巴地看著她,“師姐從何處得來的靈丹?”
“一位故人送的。”艾離垂下眼瞼,遮住眼底的苦澀。
“還能再要幾顆嗎?”莫小雨不懈追問。
“不能。”艾離瞪了她一眼,“這傷你可能醫?”
莫小雨扁扁嘴道:“他服用過回氣靈丹,師姐又一直在為他送勁續命,內傷倒不難醫。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他畢竟失血太多,又曾過度使用內力,身體損耗過重,即使能夠痊愈,武功修為卻很可能會大為折損。”
“你盡力救治吧。若他傷殘了,我便照顧他一輩子。”艾離表情平靜無波,話語猶如立誓。
莫小雨被她說得一愣,看向一旁的季憐月。
“小雨,需要我做何事盡管開口。”季憐月為屋里添加了個火盆,又抱來許多木柴,將房間燒得暖暖的。
喬知葉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艾離,又看了看唇角緊繃的季憐月,蠕了蠕嘴唇,又一下子閉緊。
雖然無人催逼,莫小雨卻忽然感到一股莫名巨大的壓力。
一番忙碌,及至天光大亮,她終于為劉夏涼暫時穩定住傷勢。然而劉夏涼失血過多,一直沉眠未醒。
“我去守擂。”季憐月見無事可做,起身告辭。
“小雨,給布加特和劉捕頭治完傷,藥剩得不多了吧?我在西市交了不少朋友,可以要來許多珍稀藥品,我這就去尋來。”喬知葉跟了出去。師姐一直不自覺地散發著武威,屋內壓抑得他不想多待。
“等一下,我寫張單子給你。”莫小雨急忙追在他的身后。
三人魚貫出屋。艾離淡靜抬眸,投去不辨喜怒的一瞥。
遠遠走離屋子,喬知葉拉住季憐月悄聲問道:“師姐這是怎么了?剛才她說那話又是什么意思?”
季憐月聲音喑啞地將所見所聞向二人述說了一遍。
“你是說劉捕頭當眾向師姐求親,師姐居然還答應了!”喬知葉一臉震驚,嘴巴張得幾乎能塞進一個雞蛋。
季憐月雙目無神地垂下了頭。停了一會兒,他欲言又止地對莫小雨說道:“小師妹,你能不能讓劉捕頭多睡幾日?”
“我明白的。”莫小雨鄭重點頭,“劉捕頭身受重傷,睡個十天八天并不算多,就算睡上一兩個月也很正常。何況多睡幾日,對他的身體還大有好處。我會盡力救治,絕不讓他武功受損!”
“……師姐不過是激于一時義憤,也許應該給她一些考慮的時間。”
“正是!事關師姐終身,不該如此草率。或許等到劉捕頭康復了,她就會改變主意。在這期間,我們都要好好地勸說她。”
“有勞小師妹了。”
“放心吧!我會讓劉捕頭睡得舒舒服服的,一直睡到師姐改變主意!”
“喂喂,我說你們倆個!”喬知葉望著一本正經商議“壞事”的二人,流露出幾分不贊同的神情,“其實劉捕頭為人不錯,我在城里賣貨之時經常得他指點,他配師姐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你就知道掙錢!”莫小雨生氣地回叱,“他一個捕頭怎么能夠配得上師姐?再說你看師姐的樣子,那根本就不是喜歡,反倒像是被義所迫的無奈之舉。”
“捕頭怎么了?人品好才是最主要的!”喬知葉梗起脖子反駁。
“就因為他是捕頭,那才不行!衙門里的條條框框那么多,師姐若是嫁給他,怕是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不能路見不平、行俠仗義的師姐還是師姐嗎?難道你要師姐囿于屋內,整日洗衣做飯?”
莫小雨的話語似連珠弩般射出,喬知葉立時招架不住。想像著艾離腰間裹著圍裙,手里跨個菜籃,抓起一把青菜,與人討價還價的樣子,他不由寒得打了個哆嗦。雖說師姐做飯也挺好吃的,但只能成天洗衣做飯,根本就不是她該過的日子。
“你說得沒錯。”他用力晃動腦袋,甩掉那種可怕的影像,“若不能勸得師姐松口悔婚,還是別讓劉捕頭醒過來了。”
“那你還待在這里干嘛?還不快抓藥去!”
“哦,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