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向前,熟悉的山景復見,菊南山莊已在眼前。
銀霞暗自感慨,幾天之內,這已是她第三次準備上山做賊了。雖已下定決心,她仍不免有些緊張:此次再來,必見真章。
到得莊門,公子夜率先下車,將她請出。
莊丁們一見是他,表情均是如出一轍的怪異,那是明顯不敬卻又不敢招惹的神情。
一名莊丁被人推出,上前說道:“二少爺有令,老爺壽誕期間,閑雜人等不得入內,還請這位姑娘留步。”
公子夜勾唇淺笑,“本少爺是閑雜人等嗎?”
“不是。”
“我的朋友是閑雜人等嗎?”
“不是。可是二少爺說……”
公子夜不耐煩起來,“二少爺是少爺我就不是少爺了?二少爺的朋友是客人,我的朋友就是閑雜人等?”
莊丁嚅嚅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必多言。若實是不準,請你家二少爺來我住處要人。”公子夜攬著銀霞大搖大擺地步入莊門,留下身后一片敢怒不敢言的目光。走出數步,他又回頭補了一句,“對了,我的銀子剛巧用光,車資你先墊付,回頭找你家二少爺要吧。”
銀霞狐假虎威地跟在旁邊,心中暗感好笑。通過她的觀察,一旦他露出某種表情,對他說的話就絕對不能接口。否則的話,不知又會被他拐到哪個角角落落里,再也轉不回來。
經他這么一玩,她的些微緊張竟不翼而飛。
公子夜一路哼著小曲,攜她繞亭渡橋,穿楊過柳。
途遇巡邏隊。帶隊之人溫勇見到是他,只例行問了一句,便懶得搭理似的,帶隊走了。
銀霞瞟了身旁之人一眼,見他一邊嘴角翹起,笑容之中隱有得意。她不禁心念一動,他故意放浪形骸,莫非就是為了行竊時方便?她越想越覺得可能。憑他在溫府的一貫表現,誰遇見他都不愿招惹,倒真是方便他去做賊。
想起剛才溫勇等人看自己的目光,銀霞幡然醒悟,暗自咬牙:這個狡猾的家伙,難怪要與她定下當他女人的古怪約定,絕對是早有預謀!
“哎喲,好端端地你突然生什么氣呀?”公子夜捂著被打痛的手,一臉莫名其妙。
“哼,你欠打!”銀霞氣哼哼地甩開他。
女孩子就愛耍小性子,看來她也不例外。公子夜摸摸鼻子,笑嘻嘻地好言相哄。在他的帶領下,二人七拐八拐地來至一處小花園里。
“為何來此?”銀霞問道。此園位于兩個院落之間,位置極其偏僻,若非他領路,怕是少有人知。
公子夜拉她在一棵大樹旁坐下,隨手拔了根草棍叼在口中,“這你就不懂了吧?做賊是最需要講究時機的。現在為時尚早,咱們先在此休息,小睡一會兒。”
“我才不要跟你一起睡覺!”銀霞像被燙著般“騰”地站起。許是因為溫勇及莊丁們的目光,她現在心中頗為煩亂。
“唉,你怎么總是如此性急。”公子夜柔聲哄勸,“一會兒要去的做并非易事,不養足精神如何能成?”
對,辦正事要緊。銀霞壓住心中燥動,緩緩坐下。
“看到那個了嗎?”公子夜靠在樹上,抬手一指。
銀霞看去,此園距摘星樓不遠,仰頭時恰可透過院墻看見樓閣。看來他選這個位置也是早有預謀。
“安心休息,有它在手,不必擔心會睡過頭。”見她似有不安,公子夜打開包裹。
“此為何物?”銀霞好奇地看他拼裝出一個極為精巧的小東西。
“這是我發明的時漏。只要將它放在手邊,時辰一到,里面的水便會流出。經水一涼,人自然會醒來。你放心睡吧,到了三更我會叫醒你。”公子夜邊說邊扭動機鈕,調定時間。水滴開始一滴一滴極緩地漏下。
他身邊古怪玩意真多。銀霞摸了摸時漏,倚靠在樹上昏昏睡去。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實在是疲倦極了。
月初上,夜風輕拂,裊娜花影婆娑,滿園清香幽幽。
不知過了多久,銀霞迷迷糊糊地醒來。
睜眼時,天宇處疏星點點,晦晦爍爍,鼻間傳來溫暖的青草清香,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正倚靠在某人肩頭!
她猛然一動,身旁人也跟著醒來。
“時辰未到,你再多睡一會兒。”慵懶的聲音帶著溫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耳邊。
銀霞下意識地出手,一下子把他推倒。
“唔,你怎么總對我這么兇?”公子夜趴倒在草地上,委委屈屈地看著她。
“誰讓你睡覺不老實。”銀霞兇狠出言,面上卻是一燙。
“沒有沒良心啊?我都把最好的床借給你了,你還這樣對我。”公子夜舒服地在草地上打了個滾,翻身支手。
“哪來的床?”銀霞見他滾得開心,索性也躺倒在草地上。
“哈,這不就是我的床么。”公子夜一手抱于腦后,仰面朝天,隨手指點,“牡丹花下,游亭欄旁,這里還有那邊,我全都睡過。”
“原來你把這整片花園都當成是你的床啊。”銀霞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難怪他總喜歡躺在草地上。她忽然頑心大作,輕輕踢了踢他,“你這張床倒是夠大。不過你可要小心,說不定哪天你睡覺時會被人突然一腳踩扁。”
“被人一腳踩扁,我也認了。”公子夜愜意地深吸了口氣,雙手枕于腦后,“這么柔軟鮮嫩,芳香滿鋪,還附帶微風送涼的好床,你倒是再給我找一張來?”
“什么你的床,這分明是我的床!”銀霞惡狠狠地說道,裝出一副強搶的樣子。
“唉,你說是你的床就是你的床吧。”公子夜無辜地眨眨眼睛,別過頭去悶笑。
“我才不要你的床!”銀霞反應過來,臉一下子紅了。誰的床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倆現在正在一張床上。
“噓,別吵。”公子夜握住她的手不讓她起來,柔聲說道,“你聽,睡在這張床上的可并非只有我們倆人。”
經他這么一說,周身的世界瞬間寬廣起來。蟲兒的呢喃,風的輕笑,花草們的竊竊私語,清晰地傳入耳中。
心間一抺觸動,銀霞恍然明白他為何總喜歡躺在草地上。
月色淡灑,星夜聆聽,二人靜靜地并排躺著。寬廣的天地間,人如蟲兒般渺小。在這一刻,所有的煩惱似都變得不再重要。
隔了一會兒,銀霞輕輕開口:
“你答應過我,我問什么,你都會告訴我。”
“你問吧。”公子夜微微合起眼睛,似乎又睡著了。
銀霞側過身,眼睛閃亮地望著他,“給我講講你們師兄弟間的故事吧。”
“嗯,讓我想想,該從哪里講起呢?”
“就先講講你們是怎么進的同一師門吧。”一個門派里有冰冷的劍客,有正派嚴肅的師兄,還有他這樣有趣的人物,銀霞對之非常好奇。
“要是真論起來,我應該算是師傅的第一個弟子。”公子夜支起一條腿,舒服地翹起,“我母親與師傅是故交,從小便把我送到師傅那里教導。最初山上只我一人,無聊得緊。后來師傅開始收養孤兒,小師妹就是那時候被抱上山的。當時她只是小小一團,哭聲也細細弱弱的,我成天抱著她玩來玩去。接著師傅帶回來大師姐,和我一起照料小師妹。小瘋子則是被大師姐撿回來的。那小子從小就冷冰冰的不討人喜歡。二師兄來得最晚,好像是由師傅的朋友推薦來的。他辦事能力很強,大師姐索性把對外事務全推給他管。”
“不對呀!”銀霞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如果按入門先后,你應該是大師兄才對吧?如果按武藝高低,‘寒劍’怎么又會在你之下?你們師兄弟的排名到底是怎么來的?”
“誰說我不如小瘋子,等會就叫你瞧瞧我的本事。”公子夜不滿地白了她一眼,“師傅除了分別教導我們之外,大多數時候都在閉關,排名這種事都是由我們私下決定。小師妹就不用說了,她膽小愛哭,所有人都是她的師兄。大師姐為大家所敬佩,無人會爭她老大的位子。至于小瘋子,小時候他跟我打賭打輸了,所以我就當他的師兄嘍。二師兄入門比我晚,本來我是可以當他的師兄的,可我當時剛好被他抓到了把柄,只好讓他當師兄。”
“那如果‘寒劍’打贏你二師兄,當上了你師兄的師兄,你們這師兄豈不是要輪流來當?”銀霞又發現一件好玩的事情。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嘛,二師兄的武藝比小瘋子高啊。”公子夜嘟嚷了一句,重又閉起了眼睛。
“你那二師兄真的比‘寒劍’還要厲害?”銀霞很是懷疑,“看他那副樣子,說他是名書生我都相信。”
“要說二師兄嘛,我還真的很少看到他動武。他修養極佳,想要激怒他可并不容易。不過他剛來的時候,小瘋子曾約他到后山比劍。雖然結果無人知曉,但自此之后小瘋子就稱他為師兄。能讓小瘋子佩服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贏過他。”
“你那二師兄看起來為人不錯。”銀霞捅了捅他,“雖然訓你,但能看得出他很關心你。你實在不該故意氣他。”
“唉,道不同嘍。”公子夜依舊閉著眼睛,“他那邊是正道,我這邊是邪道,說不定哪一天我這邪道就要被他那正道討伐,所以有事沒事我得避著他點兒。”
“你說他到底有沒有答應跟溫四比武?”銀霞有點期待。
“別想了,沒戲的。”公子夜懶洋洋地說道,“我讓小瘋子與溫四打場架他都不同意,他自己又怎會與溫四動手。他是來溫家拜壽的,就算溫四把劍架到他的脖子上,他都不會動手。所以這場架是無論如何也打不成的。”
“這么說,他現在也在溫府了?”
“依他的身份,應該會被溫二安排在東院客房,所以咱們沒事可別往東院跑。”
“嘻,估計你做下今晚之事,要是被他知道了,怕是要受重罰。”
“反正債多人不愁,見了他就趕緊跑唄。實在躲不掉,一起罰來,也好過零敲碎打。”
“放心吧,今晚之事我會幫你求情的。”
“那可多謝了。”公子夜輕笑一聲,睜開眼睛,“該換你來說了,你長大的地方好不好玩?”
“我長大的地方嘛……”銀霞歪頭想了想,眼中折射出閃閃星光,“那可與這江南大不一樣……”
倆人隨意地聊著,時而歡笑,時而惆悵。
泥土的芬芳和著草木的清香悄無聲息地沁入口鼻,使得人心也熏熏然起來。
淺聲低語,如醉似夢。
時間飛逝,三更已至,二人同時收聲。
對望一眼,默契起身,各把外袍脫下。
公子夜將二人的外袍折起,藏于牡丹花下。又教銀霞戴上黑巾面罩,連頭發也一并包起,只露出一雙亮亮的眼睛。片刻后,倆人都是黑衣黑褲,黑巾遮面。
公子夜用力伸展肩臂,意氣風發地一腳踏在石上,對銀霞笑道:“走,我帶你摘星星去!”
他的動作肆意張揚,眼中星光璀璨,英氣逼人。銀霞有些意外地望著他。他平時總喜歡穿寬大的袍衫,雖然飄逸,卻覺孱弱。但換上這套緊身衣后卻完全是兩副樣子,細腰乍背,曲線流暢,竟是出乎意料的健美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