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天滅地的打擊,不過如此。
蘇陌塵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如此的戲劇化,而其中的主謀,竟然是他血緣羈絆最深的父母親人。
他僵硬的轉(zhuǎn)頭,看向跪坐在地上悔恨不已的歸離,聽見自己清晰的問:“他說的是真的?”
歸離壓根兒就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雙手蒙著臉,不說話。
“告訴我。”
蘇陌塵聲音提高,帶著迫人的威壓。仔細(xì)聽,還能發(fā)現(xiàn)幾分幾不可查的顫抖。
秦鳶有些擔(dān)心的看著他,誰都沒有想到真相會是如此的殘忍。一個自私自利的父親,再加上一個扭曲變態(tài)的母親,導(dǎo)致了他凄慘荒蕪的人生。就連唯一對他親厚的外公,一直以來也在隱瞞他。
她難以想象此刻蘇陌塵的心里會有多痛。
歸離閉了閉眼,終是點了點頭。
“是。”
蘇陌塵不可自抑的晃了晃,險些站不穩(wěn)。
“公子。”
盡天一把扶著他,眼神憤怒又擔(dān)心。
“歸老,你怎么可以這樣…”
“夠了。”
蘇陌塵卻打斷了他,聲音十分冷靜,冷靜得有些可怕。
“你一直都知道?”
歸離沒抬頭,“是。”
蘇陌塵沒再說話,只孤單的站在那里,背影筆直而單薄,像行走在沙漠里的孤獨旅者,看不見未來的方向是光明,還是被黃沙淹沒的黑暗。
空氣中吹來微微的風(fēng),他發(fā)絲輕柔的飄蕩,白如雪。
秦鳶被那一頭白發(fā)刺得眼睛生疼,忍不住別開了眼,神色卻滿是悲憫和隱隱的憤怒。
這是怎樣的父母?竟狠心用命來逼迫自己的兒子?這和當(dāng)初容昭的父親有何區(qū)別?甚至,更為惡劣。
為了自己的私欲,如此的費盡心機利用欺騙自己的兒子,讓他承受世間至痛。
生,不如死。
的確是生不如死。
蘇陌塵一直靜靜的站著,沒再說一句話,眼神里荒蕪卻迅速蔓延成殤,淹沒了最后的色彩。
他想著自己這短暫的二十多年人生,先是被父親和母親用仇恨綁架束縛,一直隱姓埋名過著萬人艷羨自己卻備受煎熬的生活。卻又愛上了‘仇人’的女兒。
因為仇恨,他不得不壓抑自己蠢蠢欲動的感情。
因為仇恨,他步步為營最后逼死了心愛的女子和她腹中還未出生的孩子。
因為仇恨,他半輩子活在掙扎矛盾的痛苦之中。
然后他絕望了,心如死灰了,唯一的念頭就是找出母親的尸骸以告慰她的亡靈。現(xiàn)在卻告訴他,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仇恨是假的,血書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罪魁禍?zhǔn)祝瑓s是那群逼著他復(fù)仇的‘親人’。
這算什么?
當(dāng)初迫于威脅不得不服軟甚至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自焚而死,到得如今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依偎在其他男人的懷抱。
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他當(dāng)年為了母親為了那所謂的滅族之仇不惜和自己所愛的人反目成仇又是為了什么?
他什么都沒有了,現(xiàn)在連僅存在心里的寄托也都只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
那他又算什么?
難道,只是一個復(fù)仇的工具?
喝~
是的,他只是一個沒有感情只為報仇的工具,只是一顆,被捏在父母手中的棋子。
他自以為的韜光養(yǎng)晦成了凌遲自己的利劍。
他自以為的苦衷隱忍成了嘲笑自己的把柄。
他自以為的良苦用心成了作繭自縛的笑話。
冷,從腳底升騰起的冷意,一點點蔓延至全身,他甚至聽得見自己滾燙的鮮血一寸寸凍結(jié)的聲音。
他控制不住的渾身開始顫抖。
“蘇陌塵。”
秦鳶低低喚了聲,眼神復(fù)雜,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安慰他。
蘇陌塵仿佛被什么擊中一般僵直了身體,然后機械而緩慢的回頭,目光空洞的看著她。
秦鳶對上他死寂的雙眸,呼吸也跟著一滯。
容昭一直沒說話,這里的人當(dāng)中,他大概是最能體會此刻蘇陌塵的心情的人了。他被自己的父親用性命相博來利用,蘇陌塵則是被自己母親寧可以尸骨無存為代價來束縛逼迫。
他們都是被自己親人舍棄的棋子。
只不過他比蘇陌塵幸運的是,他至少有個疼他愛他的母親。
而蘇陌塵,什么都沒有。
不,他曾經(jīng)擁有過,擁有過他最想要的女人。
而如今,這個女人在自己身邊。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容昭抓緊了秦鳶的手,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平復(fù)他心底那一絲突然浮現(xiàn)的惶恐和害怕。
蘇陌塵的眼神也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忽然笑了聲。
低低的,淺淺的,似山間的清風(fēng)卷過時光河流的笑聲,空蕩蕩而蒼涼的飄蕩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聽得人心口都莫名的揪緊。
“公子…”
盡天聲音里滿是擔(dān)憂和惶惑,生怕他一個想不通做出什么事來。
蘇陌塵卻收了笑,內(nèi)力凝聚在掌心,將掉落地上的劍吸了起來,直直指向非天。
“既然如此,你也沒有活著的價值了。”
非天目光一縮,身形陡然一翻,卻是凌空退了出去。
容昭和秦鳶都跟著一驚,竟不知他何時自行解開了穴道。
蘇陌塵一劍沒刺中并不停留,身形一閃破空而去,帶著凌厲的殺氣,直逼非天。
秦鳶和容昭也跟著飛躍而去,非天卻在半空中一揮手,眼前出現(xiàn)一個透明結(jié)界,阻擋了幾人的去路。而他就在這一瞬間,驟然消失無蹤。
蘇陌塵半跪在地,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蘇陌塵!”
剛落地的秦鳶見此,立即奔了過去,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哐當(dāng)——
劍,第二次從他手中脫落。
容昭走過來,看見剛才那劍尖抵著地面的地方,已經(jīng)裂開了好幾條縫隙。
秦鳶已經(jīng)給蘇陌塵喂了藥,“你怎么樣?”
蘇陌塵又片刻的茫然,自從離開北齊后,這是兩人初次這般親密的靠在一起。她身上那種熟悉的幽香浸沒骨髓,將他凍結(jié)的血液慢慢融化。然而他不可以貪戀,他已沒了資格。
移開目光,他淡定而堅決的推開她,也不坐起來,亦或者,早已沒了力氣。
“抱歉。”他這樣說,“阿凝,你恨我,是對的。”
被容昭扶起來的秦鳶聞言搖搖頭,“我已經(jīng)不恨你了,我也沒資格恨你。”
蘇陌塵低著頭,白發(fā)垂膝,淹沒了神色。
他的聲音低低的,喑啞的傳來。
“我寧可你恨我…”
秦鳶不說話。
蘇陌塵微微抬頭,方才凝聚在眼中的所有情緒剎那消失殆盡,只剩下一望無際的漠然。
死寂一般的漠然,仿佛沒了生命力。
秦鳶蹙了蹙眉,剛欲走上前,身后忽然有凌厲的劍氣呼嘯而過。
“賤人,納命來。”
低斥的女聲尖銳的響在耳側(cè),蘇陌塵驟然抬頭,容昭已經(jīng)攬過秦鳶的腰原地一個旋轉(zhuǎn),剛欲出手就牽扯到胸口那股郁氣,他悶哼一聲,動作也跟著一滯。
旋轉(zhuǎn)的時候,秦鳶的長發(fā)跟著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剛好擦過劍鋒,而后她反手一掌劈過去,與此同時蘇陌塵的劍也跟著遞了過來。
前后夾擊。
“啊——”
短促的低呼聲起,淹沒了劍刺入肉體的聲音。
秦鳶抬頭,便看見恪靖那張扭曲痛楚的臉,而她的胸口,被蘇陌塵的劍刺中。
血,妖嬈的滴落。
“是你?”
蘇陌塵已經(jīng)收回了劍,恪靖踉蹌的后退兩步,半跪在地上,手中的劍也哐當(dāng)一聲落地,哇的噴出一大口血來。
容昭冷眼看著,正準(zhǔn)備給她補上一掌,卻被秦鳶阻止。
“你來這里做什么?”
恪靖捂著胸口,滿眼恨意的看著她。剛欲說什么,又是一口血吐了出來。剛才秦鳶那一掌可不輕,她已受了嚴(yán)重的內(nèi)傷,再加上蘇陌塵那帶著內(nèi)力的一劍,更是損傷了她的筋骨心脈,無力回天。
如今的她,不過就是強撐著一口氣而已。
秦鳶盯著她,這個女人已經(jīng)失蹤了半年,連容昭都沒查到她的下落,沒想到居然一直在空桑。
想來她一直埋伏在這周圍,剛才趁容昭受傷蘇陌塵遭受打擊而她警惕降低而一舉殺了她。
恪靖好不容易平復(fù)了胸口翻滾的血氣,抬頭看著她,冷笑。
“沒看到你這賤人的尸體,我怎么放心?”
“閉嘴。”
容昭怒喝一聲,恪靖用一種溫柔而幽怨的眼神看著他。
“你為了她,幾次三番對我惡語相向。”她再也克制不住嫉妒的低吼,“她有什么好?”
容昭壓根兒懶得與她解釋,這女人就是神經(jīng)病,自高自大自以為是,跟她多說一句話都嫌浪費口水。
恪靖卻不罷休,“你說話啊——”
蘇陌塵忽然遞出劍來,干脆而果斷的劃過她的脖子。
“呃…”
恪靖驀然睜大眼睛,還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
秦鳶猝然回頭盯著蘇陌塵。
蘇陌塵神色淡然的收回劍,恪靖也跟著砰的一聲倒了下去,脖子上的血慢慢暈開在地面,凄艷而妖嬈。
秦鳶看著他手起刀落的姿勢,想起很多年前雨夜里那一場刺殺,他將她護(hù)在懷中,手中的劍也是這般飄揚若柳,行云流水般揮舞,穿梭在那群黑衣人之間。在劍收回的那一刻,四周黑衣人轟然倒地。
鮮血漫開,混著雨水,紅得刺眼。
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帶她離開這里。”
然后他向前走。
歸離忽然低喚,“墨兒…”
蘇陌塵腳步一頓,沒有回頭,然后繼續(xù)走。
歸離張了張口,到嘴邊的呼喚咽了下去,臉上布滿了蒼涼和悔恨。
盡天已經(jīng)跟了上去。
容昭皺眉,“你要去哪兒?”
蘇陌塵依舊沒回頭,只是將劍拋出去,刺向空無的地方,忽然插進(jìn)一塊漆黑的石壁上。然后就看見漩渦,那石壁慢慢變得透明,形成一個結(jié)界網(wǎng)。
“這是唯一的生門,帶她走。”
他話音剛落,忽然地面開始震動,四周想起非天癲狂的大笑聲。
“走?今天你們誰也別想走。”
刺耳的聲音傳來,秦鳶回頭,看見那原本被開啟的結(jié)界慢慢收縮而后淹沒無蹤,化成沉重而封閉的山壁。
地面抖得更厲害了,除了秦鳶,其他幾人都有傷在身,此刻更是被晃得險些要摔倒。
秦鳶扶著容昭,自己也快站不穩(wěn)。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蘇陌塵雙手?jǐn)傞_結(jié)出一張結(jié)界,勉強穩(wěn)住身形。
“他啟動了這里的陣法。”
“什么陣法。”
蘇陌塵一陣沉默,而后緩緩回頭,目光里有濃郁的黑色凝聚又化開。
“誅魂。”
“什么?”
秦鳶不明所以,忽然目光一頓,緩緩側(cè)頭。
目光所及處,方才黑黝黝的天地忽然有紅光慢慢升起,而且不斷擴大蔓延。
灼熱的巖漿從高處嘩啦落下,如瀑布飛泉,滾滾而來,轉(zhuǎn)眼就將剛才倒在地上的恪靖淹沒,尸骨無存。
秦鳶駭然。
“快走。”
容昭立即拉著她的手往后奔跑。
蘇陌塵卻雙手凝結(jié)光圈,轟然打在地面上,地面裂開,然后迅疾斷裂。在巖漿即將奔涌而來的時候,地面分裂成兩段,形成楚河漢界。
危險暫時褪去。
蘇陌塵松了口氣,而后胸口壓抑的郁氣成倍的接踵而來。他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公子。”
“墨兒。”
盡天和歸離連忙走上去,紛紛給他運功療傷。
秦鳶回頭看著被那巖漿折射出的紅光照亮出他幾乎和白發(fā)同樣慘白的臉,唯有唇邊那一絲鮮血成為最刺目的顏色。
她也被那血紅刺得眼睛一痛,然后走過去。
“你們都有傷,讓我來吧。”
歸離和盡天相視一眼,而后共同收掌。
秦鳶坐下來,正準(zhǔn)備運功,蘇陌塵卻忽然開口。
“我本是將死之人,不用浪費真氣了。”
秦鳶一頓,皺了皺眉。
“你不會死。”
蘇陌塵慘笑一聲,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看向身后,緩緩降落的非天。
“不惜用同歸于盡的方式,也要殺了她嗎?”
非天冷哼,“她壞了我所有計劃,害我巫族舉族傾覆,自該為他們陪葬。”
容昭走過來,習(xí)慣性的將秦鳶拉到自己身后。
秦鳶卻難以克制自己的怒氣,“天底下怎么會有你這樣的父親?為了報仇,不惜利用自己的親生兒子?你到底有沒有心?當(dāng)初是你私欲膨脹才為禍全族,若說罪魁禍?zhǔn)祝惝?dāng)之無愧。你的族人本無辜,卻都因你而死。要陪葬也是你給他們陪葬謝罪。如今,你又有什么資格來主宰他人的命運?”
非天瞇著眼,怪笑一聲。
“小丫頭,你倒是和你母親的脾氣如出一轍。”他語氣幾分嘲諷幾分懷念,更多的是仇恨。
“不過…”他話音一轉(zhuǎn),之前那種扭曲變態(tài)的興奮重回眼底,“你很快就要死了,不知道她知道后會是什么心情?我很期待呢…”
“可惜你看不見了。”蘇陌塵悠然閃身而去,“她也不會死。”
非天應(yīng)付得漫不經(jīng)心,語氣也十分愜意。
“誅魂,誅世間一切魂靈,就算她身體里有你的血,就算她靈魂移體重生,照樣逃不過挫骨揚灰的下場。”
“是嗎?”
蘇陌塵忽然手中招式變幻,周圍光速漸起,將兩人重重包圍。
轟——
爆炸聲響徹四周,山壁開始震動,山石碎裂,滾滾落下。
非天震驚,“你居然…”
蘇陌塵趁他失神的片刻,立即退了出來,迅速來到秦鳶身邊,抓住她的手。
“跟我走。”
他縱身跳躍,直直穿越墻壁而過。
“鳶兒。”
容昭驚呼一聲追了上來。
秦鳶回頭,看見白色的光圈漸漸收攏,容昭的面容也跟著慢慢消失。
她心中一驚,“容昭。”
蘇陌塵卻拉住她,“他沒事。”
“可是…”
“咳咳…”蘇陌塵忽然用力咳嗽起來,抓著她的手也慢慢松開,靠坐在地上,臉色比剛才還白。
“你怎么了?”秦鳶臉色一變,跟著蹲下來,替他把脈。
“沒事。”
他收回手,微微喘息。
“他們在隔壁,暫時沒有危險,你不必?fù)?dān)心。”
秦鳶抿唇看著他,不說話。
蘇陌塵緩緩抬頭看著她,“阿凝。”
他說,“我叫…非墨。”
秦鳶一頓。
非墨…即白。
她看著他,明明還未到而立之齡,卻華發(fā)早生。看著,那般的蒼老和荒涼。
不想要為墨所侵染,所以才喜愛白衣,纖塵不染么?
眼眶忽然涌上淡淡酸澀,她抿了抿唇,坐在他身邊,輕輕道:“我寧愿你只是蘇陌塵。從未認(rèn)識你那天起,你就只是蘇陌塵。”
蘇陌塵眼睫低垂,苦笑一聲。
“這么多年,我?guī)缀醵伎焱涀约盒丈趺l了。”他的聲音低低淺淺,如夢呢喃,“如果可以,我也寧愿我只是蘇陌塵,而不是什么巫族的少主,更不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從來不是我的仇人。”
秦鳶抱著膝蓋,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回頭對他笑笑。
“應(yīng)該說,你是我的恩人。”
蘇陌塵搖搖頭,“你我之間,若沒有仇,哪來的恩?”
秦鳶沉默。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從前那般相愛的兩人,在歷經(jīng)生死重重刀劍相對后,沉默以對,漠然相向。
血色在眼角蔓延。
秦鳶忍不住回頭,看見他左手手臂上被鮮血浸透,赫然想起來她曾在他手臂上化了幾刀。
當(dāng)時不過是為了泄憤,此刻看在眼里,卻讓她心酸。
“你把衣服脫了,我?guī)湍銚Q藥。”
“嗯?”
蘇陌塵此時才察覺手臂上的傷口裂開,怔了怔,看見她愧疚逃避的雙眸,會意一笑。
“不用了。”
秦鳶低著頭,輕聲道:“對不起…”
蘇陌塵又是一怔,從前兩人相處,她向來乖張肆意,有時候還會刻意的惹怒他,企圖引起他的注意。
她那般明朗活潑,肆意明快,在他面前通常都是盛氣凌人振振有詞的模樣,從不服輸。即便是面對他的冷言冷語而心傷,口頭上也從不服輸。
世事磨折,竟將從前那張揚明媚的少女磨掉了所有菱角了么?
她成長了,他卻因她那般帶著血淚的成長過程而心如刀割。
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祝撬?
蘇陌塵半低著頭,“阿凝。如果…”他猶豫著,終究還是問了出來,“如果當(dāng)年我早些將真相告訴你,你…”
秦鳶知道他要說什么,沉吟一會兒,道:“我會理解你的所作所為,但不會原諒你的欺騙。我要的感情是純粹而毫無雜念的,盡管你有苦衷,但無論如何,開始于欺騙為基礎(chǔ)的感情,我不接受,也不敢接受。”
蘇陌塵呼吸一滯。
秦鳶抱著膝蓋苦笑,“知道嗎?其實,我也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呢。愛情到來的時候,我也曾惶惑害怕過,卻又不甘就此放棄而終生遺憾,所以終究邁出了那一步。人的潛力永遠(yuǎn)是無限的,在此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那么大的勇氣,面對你這個不懂風(fēng)情的冰塊還能越挫越勇。即便是備受煎熬,也樂此不疲。”
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些追逐愛情的日子,眼神漸漸變得遙遠(yuǎn)而恍惚。
“皇兄說,愛情,是痛,并快樂著的。”
蘇陌塵微微一動。
“我以為我已經(jīng)深刻體會并能繼續(xù)勇往直線的堅持著。直到三年前——”
“別說了。”
蘇陌塵閉上眼睛,打斷了她的話。
三年前,那永遠(yuǎn)是藏在他心中的禁忌與傷痛,因為那場宮變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之間橫隔的深仇大恨,也間接的提醒著他這么多年來被父母聯(lián)手欺騙利用的愚蠢和心傷。
秦鳶自然知道他的忌諱,默了默,不再說話。
空氣里漂浮著靜謐的氣息,夾雜著彼此平穩(wěn)的心跳,訴說著難言的心情。
轟——
墻壁崩塌的聲音響起。
秦鳶猝然回頭,便看見左側(cè)石壁多了一個洞,洞口處,容昭還維持著出拳的姿勢。
她心中一喜,忙站了起來。
“容昭。”
“鳶兒。”
容昭大步上前抓住她的肩,上上下下的打量。
“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秦鳶搖頭,“你呢?”
“我也沒事。”容昭松了口氣,將她緊緊攬入懷中。
歸離和盡天從他身后出來,走到蘇陌塵身邊。
“公子。”
蘇陌塵緩緩站起來,看了眼相擁的二人,不動聲色的移開目光,心口上的痛卻未曾因此淡漠分毫。
“這里很危險,我們不可一直逗留。”他說,“這里的石壁雖重若千斤,卻也抵不過巫族異人施法后的巖漿。山石俱碎,神魂皆毀。”
容昭松開秦鳶,“要如何才能打開出路?”
蘇陌塵還未說話,便聽得非天猖狂的大笑聲無孔不入的傳來。
“沒有出路,這里早已被我封死,你們就等著神魂俱滅吧。哈哈哈哈…”
容昭臉色沉得堪比黑炭,額頭青筋突突的往上冒。
而正在這時,地面又開始震動起來,比之剛才更加劇烈,巖漿滾滾而來的聲音如在耳側(cè)。
“不好。他加快了陣法的運行,這里很快就會被巖漿吞噬。”
歸離駭然的聲音響起。
蘇陌塵抿唇,鎮(zhèn)定自若道:“你們跟我來。”
他單手結(jié)出光圈,歸離卻突然低喝一聲,“不行,你已連番受傷心力交瘁,不可再消耗…”
剩下的話,結(jié)束在蘇陌塵淡漠而冰冷的眼神中。
他怔怔的站著,眼神逐漸覆上一抹悲絕的哀戚之色。
“你即便恨我,也不該拿自己的性命做堵住。”
秦鳶還在疑惑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蘇陌塵已經(jīng)單手在胸口結(jié)出一個封印,然后打出去,面前封閉的石壁忽然融化,化為了透明的結(jié)界。
“走。”
他帶頭,穿結(jié)界而過。
眼前黑影一閃,非天已經(jīng)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上前纏住非天,一邊與他打斗一邊對身后之人道:“容昭,帶她走,朝東北的方向,不要回頭——”
容昭本來準(zhǔn)備上去幫他,聽到他的話以后又有些猶豫。他不會放任鳶兒落入這般危險的境地,但是就這樣放任蘇陌塵和那個變態(tài)的非天在這里決斗,好像又有些不道義。畢竟他們都不熟悉這個地方,剛才蘇陌塵又救過他們。如今他自己身受重傷,如何能應(yīng)對那個已經(jīng)毫無人性的非天?可若是現(xiàn)在不走,他們都得死。
心中幾番顧慮,卻只是在一瞬間。
他突然松開秦鳶的手,將她推開。
“容昭…”
“走。”
他只說了這一個字,然后轉(zhuǎn)身加入蘇陌塵和非天的戰(zhàn)斗之中。
“你―”
蘇陌塵意外皺眉。
容昭邊打邊哼道:“你想做從容就義的英雄,然后讓她在心里記你一輩子。”他不屑道:“你問過爺答應(yīng)了嗎?我告訴你,你要死沒人攔著你,但是不要在她面前死。”
這人,明明是要幫他,卻偏偏要把話說得這么難聽。
蘇陌塵嘴角抽了抽,“你就那么沒自信?”
“誰說的?”
難得容昭邊打還邊好心情的與他斗嘴,兩人天生的死敵,從初次見面就是死對頭,無論是武力上還是口頭上,總要斗個高低才罷休。
“爺?shù)呐藸斪约簳Wo(hù),不需要你假惺惺。”
蘇陌塵不想和他繼續(xù)這種幼稚的對話,專心應(yīng)戰(zhàn)。
非天冷笑嘲諷,“今天你們誰都別想活。”
“大言不慚。”
眼前身影一閃,秦鳶也飛身而來,抬手劈斷他的掌風(fēng),落在容昭和蘇陌塵之間。
“鳶兒。”
“阿凝,你怎么還在這里?快走——”
他一句話沒說完,非天的掌風(fēng)迎面而來,他顧不得其他,連忙迎身而上。
盡天,歸離也早就跟著加入的戰(zhàn)斗。
容昭抽空抓著秦鳶的雙肩,道:“鳶兒,你聽我說,這里很快就會坍塌,你先走。”
“我不走。”
秦鳶堅定的看著他,“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休想丟下我一個人。”
“鳶兒…”
“聽我說完。”
秦鳶打斷他,嘆息一聲。
“從我重生那一刻開始我就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我活著只為了報仇。可后來我知道,父皇母后活著,小宇活著,雪兒活著,皇兄也活著。我所有的親人都還健在,我已經(jīng)沒什么遺憾的了。今天就算死在這里,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她握著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微笑嫣然。
“我答應(yīng)了要嫁給你,便是你的妻子,夫妻一體,怎能大難臨頭各自飛?若蒼天憐憫,我們自會逃生。如若不然,我們葬身于此,做一對鬼鴛鴦也不錯。”
容昭動容,“鳶兒…”
秦鳶眼中漸漸有了淚意,卻依舊笑著。
“所以,不要趕我走。這個時候,我不想離開你。”
容昭心里劃過濃濃的感動,看著她溫柔帶淚的雙眼,重重點頭。
“好。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生死都不分開。”
“嗯。”
非天的冷哼聲破空而來,“都什么時候了還在這里打情罵俏,既然那么想做一對鬼鴛鴦,那我就成全你們。”
他忽然全身真氣大開,震退蘇陌塵等人,雙手凝結(jié)掌風(fēng),千鈞之力的打向二人。
“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才行。”
容昭和秦鳶對視一眼,雙雙迎上去。
幾大高手混戰(zhàn)造成的影響可想而知,周圍的山石早已碎裂,不斷有巨石落下,砸得地面一個個的大坑。
重傷后的蘇陌塵幾人根本就穩(wěn)步住身形,眼見一塊巨大的石頭落下,直直砸向蘇陌塵。
歸離目疵欲裂,嘶吼一聲。
“墨兒——”
蘇陌塵只覺得被重力一推,重心不穩(wěn)的倒在地上,緊接著耳邊就傳來轟然之聲,淹沒了轉(zhuǎn)瞬而逝的悶哼聲。
他猝然回頭。
歸離趴在地上,背上是數(shù)十人大的巨石。他臉色慘白唇角帶血,卻微微松了口氣。
“歸老。”
盡天疾呼一聲奔了過去,試圖將他身上那塊大石移開。
歸離搖搖頭,“別…別費勁了,沒用的,咳咳…”
“歸老…”
盡天聲音喑啞帶著幾分哽咽,前一刻還因這個人欺騙算計了自己的主子而憤怒的少年,此刻見到他氣息奄奄的模樣,卻難掩目中傷痛。
蘇陌塵已經(jīng)慢慢站了起來,卻沒有走進(jìn),只是那樣看著他,眼神里飄忽的情感讓人無法分辨。
“墨兒…”
歸離還在低低呼喚,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對不起…”他說,“別恨我…”
意識混沌之中,飄出那年冬雪,女兒跪在他面前,美麗而凄怨的臉上滿是淚痕。
“父親,我不甘心,求您,求您幫我,求求您…”
“墨兒可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怎么忍心…”
他斥責(zé)聲還未完,她便已經(jīng)一掌擊碎自己的心脈,在他驚駭?shù)哪抗庵芯従彽瓜隆?
“玉兒!”
他悲呼著接住她倒地的身體。
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目光瞪得堪比銅陵大,燃燒著仇恨和不甘的火焰。
“父親,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我…否則…我死…死不瞑目…”
他望著女兒慘白的面容和抓著他泛白的骨節(jié),想起她早逝的母親,終究用力的點頭,流下蒼老的淚痕。
“謝…謝謝…”
她微微一笑,而后閉上了眼睛,將那些未完成的陰謀和長長久久的痛苦折磨留給了他。
整整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里,他看著那個對他畢恭畢敬的孩子一天天成長,看著那孩子一步步完成著父母扭曲變態(tài)心性后的復(fù)仇之路,看著他和那小女孩相愛,看著他麻木冰冷的容顏上多了柔情和笑容,看著他在那般溫情之中不斷掙扎和痛苦煎熬著…
那么多年,他看在眼里,也跟著痛在心里,卻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不斷的縱容他,希望他快樂的日子能夠長一些,再長一些…
可是,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也沒有永遠(yuǎn)埋葬的秘密。
他終究還是知道了。
他沒有恨他,眼中卻再也沒有了任何情緒。
他知道,是自己的自私害了他,也害了這幾個小輩。
若當(dāng)初他不那么縱容女兒,若他早些說出真相,或許,他就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那些仇恨,本不該成為阻攔他追求自己幸福的理由和壁壘。
只是…
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孩子,對不起…
他在心里默默的說著,厚重的眼皮慢慢落下。
他伸出的手,也重重的垂下。
“歸老——”
盡天跪在他面前,沉痛的閉上了眼睛。
蘇陌塵還站在原地,山風(fēng)獵獵,吹得他衣袍嗖嗖作響,他卻感受不到冷。那般蝕骨的冷意早已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人間至痛他早已歷經(jīng),再沒什么能夠?qū)⑺輾?
他終于上前,蹲下來,看著這個從小疼他欺騙他最后卻為他而死的老人,輕聲道:“外公,走好。”
滾滾之聲破空而來,巖漿在靠近。
他猝然回頭,看著從糾纏之中分開各自退后的幾人。容昭大口大口的喘息,秦鳶嘴角也帶著血跡。而非天,發(fā)絲凌亂身上多處傷痕,卻依舊笑得張狂。
“你們逃不了了,哈哈…”
盡天忽然紅著眼睛,猛然撲了過去,抓著他的肩,用力向前奔跑。目標(biāo),便是那灼熱的巖漿。
“盡天——”
蘇陌塵震驚低吼。
“公子快走。”
盡天并不回頭,“這巖漿是他用自己的血召喚而出,只有皇室一族血脈才能暫時壓抑。您當(dāng)年為了助燕宸公主重生不惜用自己的險些為媒介,我便知道有今日。所以公子,抱歉,當(dāng)初我將您的血注入了一部分在自己體內(nèi)。”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非要將非天一起拖入那巖漿之中同歸于盡。
“盡天說過,只要公子覺得開心,無論公子做什么,盡天都毫不猶豫的支持。”他眼眶微紅,說:“公子對盡天,今天,該是盡天報恩的時候了。”
“呀——”
他大吼著,渾身真氣暴漲,竟逼得非天無法抵抗,一步步退卻。
秦鳶震驚,“盡天——”
蘇陌塵攔住要上前的她,反手抓著她的手就向西而去。
“你干什么,快救他啊,他會死的…”
“啊——”
凄厲的慘叫驟然而起,秦鳶猛然抬頭,聽著那慘叫聲不斷的加劇,伴隨著肌膚被灼熱燃燒撕裂的聲音,她恍惚想起了多年前,曾被大火撕裂的場景…
淚水噙滿了眼眶…
蘇陌塵和容昭都沒有回頭,兩人很有默契的一人拉著她一只手向前奔跑。直到那聲音漸漸消沒無蹤,兩人才停了下來。
秦鳶立即回頭,便看見那原本迅速蔓延的巖漿已經(jīng)停了下來,似河流一般平靜的流動,卻再未靠近。
危險已經(jīng)解除。
只是,盡天再也回不來了。
秦鳶閉了閉眼,偏開頭。
蘇陌塵已經(jīng)松開了她的手,看著那個方向,這一刻他眼中翻涌的復(fù)雜情緒,無人能讀懂。
秦鳶知道,盡天雖然只是他的屬下,但多年相處,早已如同他的手足兄弟。如今盡天大義赴死,只為了幫他們尋找生機,他心里怎會不痛?
“盡天…”
蘇陌塵嘀喃一聲,卻再也沒有說話。
良久,他轉(zhuǎn)身,背影蒼涼。
“蘇陌塵…”
秦鳶在背后叫住他。
他腳步一頓,沒回頭。
“走吧,時間有限,別辜負(fù)了盡天用性命換回的生機。”
秦鳶喉嚨哽咽,怔怔的說不出一句話來,心口卻突然很痛很痛。
為此刻看似冰冷實則內(nèi)心煎熬的蘇陌塵,為那些舍身取義的犧牲,為那些被仇恨燃燒而扭曲的心靈。以及…漸行漸遠(yuǎn)的初衷…
……
蘇陌塵在前面帶路,避過那些不斷墜落的山石,避過陷阱,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終于開闊了。
他腳步頓住。
秦鳶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千斤重的石門緊閉,看來是需要機關(guān)才能打開。
“從這里出去,就安全了。”
蘇陌塵走上去,尋著光滑的墻壁,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按了按,然后就聽見轟隆隆的聲音,石門緩緩開啟。
陽光,絲絲浸透而來。
而背后,滾滾之聲也接踵而來。
是巖漿。
秦鳶猝然抬頭,手上卻被人抓住,然后重重順著石門的方向扔了出去。
“鳶兒。”
容昭來不及怒視蘇陌塵,便飛身而去,半空中接住了秦鳶。卻忽然想起了什么,驟然回頭。
轟——
石壁被巖漿融碎,沖向站在原地的蘇陌塵。
他在微笑,對著秦鳶微笑。褪去了所有偽裝的冷漠,釋然了所有的包袱和秘密,輕松的微笑。
臉部線條因這笑容而柔和下來,眼中緩緩浸透了月色的光彩,驚艷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盡天身體里雖然有他的血,但那微末的血如何能抑制父親用自己魄靈灌注的滅魂巖漿?
即便他們逃出去,這巖漿依舊不破不滅,甚至危害整個天下。
父親死了,他是巫族唯一擁有皇室嫡系血脈之人。
只有他的血,才能徹底消退巖漿。
只有他的命,才是最后的鑰匙。
他用全身最后的力氣將她跑出去,容昭必然也會緊隨而上。如今他們兩人都有傷,如何敵得過這般的沖力?即便發(fā)現(xiàn)了異常,也回天無力。
他微微笑著,忽然想起在北齊的時候,她曾問他的幾個問題。
最后一個問題,他還未回答她。
原本覺得沒必要,但此刻,他想讓她知道。
“我這一生,最遺憾的事…”他看著她,背后灼灼巖漿滾滾而來,即便隔著一段距離,卻也已經(jīng)足夠?qū)⑺谋巢繝C傷。
他臉上卻未有絲毫痛苦之色,依舊笑得溫潤如水而柔情款款。
“我從未告訴過你。”他輕輕的說,“阿凝,我那么那么的…愛你。”
話音剛落,原本還有一段距離的巖漿轟然而來,將他淹沒。而他唇邊的笑,卻定格在她眼中,成為了通恒不變的樂章。
“不——”
凄厲的嘶吼被重重落下的山石覆蓋,也將那人的命永遠(yuǎn)留在這黑暗的深淵。
從此,再未延續(xù)。
……
大燕二百三十六年,冬,攝政王蘇陌塵逝,享年二十六。
這個十歲就名動天下的傳奇少年,這個曾被冠上竊國謀權(quán)的男子,最終以這樣的方式犧牲,挽救了天下,也成全了所有人。
他曾說這一生最痛苦的事,是救得了所有人,卻唯獨救不了她。
最后,他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終究救回了她。
而他自己,則永墮地獄之中。
------題外話------
明天還有一章尾聲,不著急,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