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風有些冷,嗖嗖的吹進來,羅帳玉勾捶打玲玲作響。清妃蹲在地上,身后逶迤著層層裙擺和垂下的帷幔接連,分不清彼此。
聽到聲音,她無神的抬頭看著居高臨下的皇后,扯了扯嘴角。
“娘娘來這里,是宣布皇上對臣妾的審判嗎?”
皇后走進兩步,容色端莊眼神威嚴,譏嘲中竟帶幾分微微的同情。
“這么點事就把你打倒了?別忘了,你可是皇上親自封賜的二品清妃,她秦夢瑤在大燕貴為公主,但在我北齊,只是個冷宮罪婦。你怕她作甚?”
清妃凄苦的笑,美麗的眸子里水光瀲滟,承載不住這深宮愛恨和一腔癡戀,終究化為虛無。
“臣妾真是羨慕娘娘,無心,便得自在。”
皇后默了默,忽然大步上前,一把將她扯了起來,沉聲道:“江月清,你就這么認命了嗎?你的傲氣呢?你的恩寵呢?你的倔強不屈呢?都哪兒去了?你以為你一個人蹲在這里哭就有人會同情你?別做夢了,你的丈夫根本沒把你放在眼里,他一心只將你當做替身。還有你的姑姑,她當年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讓皇上迎你入宮,今日照樣可以陷害你把你打入地獄。你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小人得意,而你只能在這里凄冷的自怨自艾?”
她咬著牙,一字一句厲聲道:“你難道就甘心?”
最后一句,直擊清妃內心深處,將她所有的委屈怨念不甘和絕望全都激發出來,化作淚水,滾滾落下。
“不甘心又如何?”
她忽然一把揮開皇后的手,一改往日的溫婉柔順,滿臉淚水凄惶,力道卻大得出奇。
“我算什么?”她自嘲的苦笑,癡癡呢喃的說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只是一個替身,一個…隨時都可能由云端打落深淵的替身。皇上何其無情,又何其長情?”
她閉了閉眼,又踉蹌的退后兩步,淚眼朦朧的看著神色微微復雜的皇后,慘笑。
“皇后娘娘不是一直都討厭臣妾么?今日,為何處處為臣妾不平?難道,也是因為感受到來自瑤姬的威脅?怕您的后位動搖?”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皇后卻沒生氣。她沉吟半晌,面無表情道:“本宮不是討厭你,也不是針對你。本宮刁難你,只是因為——”
她直直看著清妃,一瞬間神色凜然高貴,不容侵犯。
“本宮是妻,而你是妾。”
清妃一呆。
皇后又默了默,語氣緩了緩,嚴厲卻猶存。
“你知道什么是妻什么是妾嗎?妻乃正室,妾就是玩物。你出身武將世家,百年名門,應該知曉。只有正室才是永垂不朽,而妾,男人可以寵,可以愛,卻不能寵妾滅妻。”
她眸色轉瞬冷如利劍,直直刺向清妃,刺進她內心深處。
“本宮是皇后,是北齊一國之母,本宮的夫君是皇上,是天子。天子,上承天恩,下擁百姓,就該懂得為君之道。該清醒的意識到,后宮可以有佳麗三千,但皇后只能有一個。”
她一步步逼近惶然無措的清妃,“后宮美人無數,皇上可以獨寵,也可以專寵,但不能忘記,妾妃就是妾妃,只有皇后,才是正宮,才是他的妻。本宮針對你,不是因為皇上寵你,只是要你記住自己的本分。既然進了宮,就好好的做你的清妃,不屬于你的就不要妄想。而至于今日,本宮為何幫你?”
皇后驟然一聲冷笑,聲音鏗鏘有力。
“對,沒錯,本宮是擔心后位受到威脅。但究其緣由,最重要的是。”她眼神睥睨而威嚴,有著不容侵犯的高貴權威。
“中宮易主,朝廷動蕩,于國家社稷不利。若有心人以此為由頭而對皇上有微詞,你可知那是什么后果?”
她眼神如黑夜里的撒旦,黑壓壓的壓迫力接踵而來,逼得清妃險些窒息。
“三年前大燕宮變你可知是為何?叛軍入宮,只因景帝獨寵皇后,世家們沒有女兒蒙受皇恩,是以眾怒。一招宮變,國破家亡。大燕丞相帶兵入宮卻未能救得了帝后,甚至連他所愛之人也跟著灰飛煙滅,以至于他至今未娶。”
皇后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低沉下來。
“我北齊不能出現第二個燕后,也不能步大燕后塵而遭滅國之危。皇上可以把秦夢瑤從冷宮接出來,也可以給她無尚恩寵,甚至為她虛設后宮本宮也不會有意見。但是唯有一條,皇上不能立她為后,她生的兒子不能為我北齊太子。你可明白?”
清妃被她鮮見的凌厲威嚴所震懾,竟久久無法回神,怔怔的看著她。
皇后看著她無措茫然的模樣,又是一聲譏嘲,眼神卻隱隱有著悲哀和落寞。
“踏進皇宮的女人,本就不該有心。”
清妃又是一呆,而后沉沉苦笑。
“皇后娘娘英明睿智,將這一切看得如此通透。只是臣妾很疑惑,皇后娘娘,可是真的無心?或者,只是心,不在此而已?”
皇后重重一震,眼神里凜然破開,流露出深切的悲痛來。而后她肅正容色,冷冷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宮今日對你說這么多,你可聽明白?”
苦笑在清妃臉上蔓延,她凄楚的閉了閉眼,輕輕道:“臣妾…明白。”
皇后沉默的看著她,神色復雜難辨。
“你可知茗太妃為何陷害于你?”
清妃一
清妃一震,“皇后娘娘…相信刺傷瑤姬并非臣妾所為?”
“本宮只是不相信茗太妃。”皇后臉色依舊清冷,“她帶你去冷宮,擺明了就是要拿你開刀。若本宮沒猜錯,她應該是想干脆殺死秦夢瑤,讓皇上遷怒與你拿你和安國公府抵命。只是…”
“什么?”
皇后還沒說完,清妃就已經被她這番話驚得目瞪口呆,不可置信道:“姑姑…要拿整個安國公府開刀?不…不可能的…”她搖頭,拒絕相信這個事實,“她是安國公府的女兒,在后宮生存,母族勢力至關重要,她為何要這么做?我不相信…”
皇后恨鐵不成鋼的瞪著她,“江月清,你還要蠢到什么時候才會清醒?如此單純天真,本宮真懷疑你在安國公府是怎么平安活到今日的。”她毫不客氣的譏諷,殘忍的摧毀清妃最后一點信念,“本宮告訴你,因為她恨葉輕歌,更恨給予葉輕歌后臺依靠的安國公府。所以她要借你的手殺了秦夢瑤,一舉數得。”
“一…舉數得?”
清妃顫巍巍的開口,隱約察覺到皇后話中有話。
皇后憐憫而譏誚的看著她,眼神里迸發出厭惡和鄙棄,“你難道沒發現,你的那個好姑姑,可是一點都不喜歡秦夢瑤呢。”
清妃不明所以。
“恕臣妾愚鈍,不知娘娘此話何意?”
皇后搖搖頭,眼神更為憐憫。
“你剛才不是不相信你姑姑為了除掉秦夢瑤而拿安國公府陪葬么?你以為安國公府倒臺了,她就沒依靠了?呵呵,本宮告訴你,她的依靠,從來都不是安國公府。”
清妃被她帶著血腥的眼神看得心生惶恐,下意識的后退。
“是…是什么?”
皇后笑得譏嘲而漠然,“是皇上,你的夫君。”
清妃眼神朦朧似晨間吹過的風,將散未散,亦或者不想面對而愿沉浸在茫然中不可自拔。
皇后笑得妖嬈,“你大概還不知道吧。你的姑姑,和咱們這位皇上…有私情!”
仿若一個驚雷,炸得清妃身子一軟,直接癱軟在了地上,慘白著臉不斷搖頭。
“不…不會的,不會的…他們,他們是…”
皇后神情更譏誚,“虧你進宮兩年,卻如此單純無知,要不是皇上護著你,早不知道死幾次了,也難怪你現在這么傷心。”
清妃哆嗦著,臉色慘白如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皇后低頭看著她,“你剛才也看見了,皇上對后宮所有人都可能是虛情假意,但對秦夢瑤絕對不是。他如此在意那個女人,為何寧愿背上罵名也要和自己父皇的女人做下這等骯臟丑事?這一切,你可有想過?”
清妃此時已經早已沒了主意,“為…為什么?”
皇后卻沒有說話,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外面的光打進來,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老長,逐漸靠近門口。
清妃驟然回過神來,失聲喚道:“皇后娘娘。”
皇后腳步一頓,久久沉默后才淡淡道:“你暫且呆在自己的寢宮里,安國公府不倒,皇上現在還不會動你。”
她說完就徹底走出了淑寧宮,朱紅色的大門沉沉關上,也關上了清妃那顆破碎的心。
……
“公主,清妃被禁足了。”
葉輕歌嘴角緩緩上揚,眼神卻微微有些復雜和疑惑。她算準了江憶茗會利用秦夢瑤來陷害江月清,只是沒想到秦夢瑤未曾出面說一句話為江月清辯解。
這個堂姐,她從來就不了解。
到底是秦夢瑤這些年被宮廷的爭斗榮寵腐蝕了本心,亦或者當年的兩國聯姻別有目的?
皇兄,這又是你另一個陰謀嗎?
她閉了閉眼,道:“瑤姐姐被嘉和帝從冷宮接出來這件事應該已經流傳至宮外了,朝臣百官有何動向?尤其是郭府那邊,有沒有什么打算?”
流淵搖搖頭,“恪靖公主的飛鴿傳書被郭子鳳給截了下來,并且下令封鎖宮內所有消息。算算時間,這件事應該還沒傳播到宮外。”
葉輕歌有些意外,隨即勾了勾唇。
“不愧是郭淮那個老狐貍精心培養的女人,果然有國母之風。”她負手往回走,“長寧侯覆滅一事定讓郭淮察覺到危機,短短時間京城內三大望族灰飛煙滅,這一次又涉及到安國公府。郭淮老奸巨猾,自然知道,這個時候他若帶頭插手此事,只會更惹君心忌諱而給整個郭氏一族帶來滅頂之災。”
她提筆圈住臨淄郭氏,在那個危后面劃了一條線,寫:衰。
任是你再多的臨危不亂收斂鋒芒,也擋不住她三年精心籌謀苦心經營。
至于安國公府。
她抿唇,提筆寫。
沒。
急流勇退,淹沒歷史洪流,才能保住全族性命。
看在江月清和蘭芝的面子上,而她又力所能及不壞大計的情況下,她便好心救他們一命吧。
至于其他,就不在她關心的范圍內了。
“容昭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了吧。”
容昭在宮里的探子那么多,出了這種事,他怎么可能得不到半點消息?
葉輕歌眼神微微復雜,坐下來,疲憊道:“你下去吧。”
“是。”
風聲一緊,流淵已經消失無蹤。
葉輕歌一只手無規律的敲在案幾上,有些
幾上,有些魂不附體。
容昭…
……
晉王府。
“世子,清妃刺傷瑤姬被禁足,瑤姬現在住在皇上的飛霞殿。”
容昭神情顯得很是漫不經心,只唔了聲。
“把消息傳給安國公。”
玄瑾有些訝異,卻沒多問。
“是。”
……
容昭怔怔的坐著,眼神有些迷茫,轉瞬又被深沉的痛楚覆蓋。
鳶兒…
你到底承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以至于現在不愿對我坦誠?
如果那些傷害刻骨銘心,我該如何做才能讓它愈合消散?
他自嘲的夠了勾唇。
長寧侯府完了,她也不是長寧侯府的嫡女了,這與先帝的圣旨本就有沖突。只是現在,他不想悔婚了。九年前他已經晚了一步,現在他不想繼續與她錯過。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
沉沉夢境,檀香寥寥,紗幔層層疊疊逶迤落下,掩映下的風光香艷而旖旎。誰在耳邊呢喃如夢,念著那般字字纏繞著的情深癡戀?誰笑顏如花在夢境里千回百轉蝶影如幻?誰的愛恨濃烈如火,燒毀前世今生。誰的利劍沒入胸口,喋血深深。
恍惚中又是三年前宮闕重圍,大火中那女子笑容妖冶魅惑,刻骨銘心。
“蘇陌塵,你會后悔的。我以我靈魂詛咒你,生生世世不得所愛,生生世世無疾而終,生生世世…斷、子、絕、孫!”
決然的身影沒入火海。
“阿凝——”
再次被噩夢驚醒,他猛然坐了起來,額頭上已布滿了冷汗。
“又做噩夢了?”
外面響起老者咸淡而習慣的語氣,帶幾分莫可名狀的無奈和嘆息。連日來快馬加鞭,總算以最快的速度抵達了北齊,只是蘇陌塵這樣的狀態,卻一日比一日嚴重。
偏偏他這個人又天性潔癖嚴重,討厭侍女伺候,便是他這個在身邊看診三年的老頭子,也不得近身。
“歸老。”
趕車的盡天皺了皺眉,擔心道:“公子的病,似乎越發嚴重了。”
歸離哼了聲,沒好氣道:“那是他活該!”
“歸老…”
看著盡天欲言又止又掩不住憂心忡忡的眼神,他終究無奈搖頭,“我能有什么辦法?給他的藥都倒了,勸他好好休息他也不聽,天天這么熬著,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遲早得一命嗚呼。”
盡天抿唇,素來冷峻的臉上也蒙上一層哀戚之色,喃喃道:“三年了…”
“現在到哪兒了?”
清冷如雪的嗓音從馬車中傳出,盡天未說完的話頓住,輕聲道:“以現在的速度,大概十余日就能夠到達丘陵城了,公子放心。”
“嗯。”
淡淡的音節過后,里面又是死寂的沉默。
盡天和歸離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同樣的無力。
車內一片昏暗,伸手不見五指。
他背靠車璧,有些發怔。
第幾次了?他算不清,只知道三年來日日夜夜都做著那個噩夢,無休無止。三年前那場大火如灼熱的巖漿,折磨了他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從未間斷,也揮之不去。
阿凝…
那個名字已在心尖成血,再也無法拔出。
……
“蘇陌塵,我美嗎?”
她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咕嚕嚕的轉,亮得如星辰。
皇宮授課之時,她從不會這樣直呼他的名字,而是規規矩矩的喚他蘇先生。
他微微一怔,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少女尚且稚嫩,五官卻是精致得出奇。他道:“公主天生麗質…”
“那你喜歡我嗎?”
她不等他說完就搶先打斷,眸子熠熠閃閃直撞他靈魂深處。
胸口處傳來剎那的悸動讓他身體僵直,不動聲色的移開目光,答非所問道:“公主昨天的功課做…”
“逃避就是否認。”她立即橫眉倒豎,怒氣沖沖道:“蘇陌塵,你這個偽君子。”
他挑眉,總算肯與她對視。
“公主何出此言?”
她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本書,然后熟練的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面的詩句念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還在想她是從哪兒得到這本書的,莫非是皇后?
她卻已經重新抬頭,以審判的目光看著他,神色十分嚴謹。
“先生博學多才,當知詩文之意。”她眨眨眼,突然湊近他,語氣變得很緩慢,眼睛卻直勾勾的看著他的每一分表情,“書上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剛才都說了,本宮天生麗質,也就是長得美嘍,可你不喜歡。美人在前,你不為所動,合乎君子也?非君子,就是小人!”
說到最后一句,她語氣驟然加重,直接給他定了罪。
他眼角控制不住的抽了抽。
這是什么歪道理?
不過他心知小丫頭整天腦子里古靈精怪的主意多,若是順著她說下去,這個話題定會沒完沒了。于是他索性不理她,擺出嚴師的模樣,道:“公主有閑心情看這些書,想來昨日的功課已經完成。”
“交出來吧。”
她一
她一呆,眼神閃爍,分明心虛,支支吾吾道:“我…”
“沒完成?”
他毫不意外,“罰抄論語二十遍。”
她瞪著他,“二十遍?”
他氣定神閑的喝茶,“對,現在就抄,抄不完不許下課。”
她鼓著腮幫子,“你你你…你卑鄙。”
他脾氣很好的點頭,“公主早有此評價,微臣自然要坐實‘卑鄙’二字。”
她氣得臉色通紅,威脅道:“蘇陌塵,我要告訴父皇,你欺負我,讓父皇貶你官職。不對,讓父皇打你板子,然后把你流放…”
他干脆不看她,“那也等公主寫完二十遍論語才能從這里走出去。下堂以后,公主想做什么都不是微臣可以干預得了的,到時候微臣在府中等候皇上圣旨降臨。”
她被他的軟硬不吃噎得無言以對,認命的拿起筆開始抄襲論語。教學數年,她早就領教過他的刻板嚴格,上課的時候完全不當她是公主,該怎么樣就怎么樣,一點都不含糊。
沒辦法,誰讓當初是她自己主動開口要他做自己老師的呢?如今吃了苦頭也是活該。罰抄襲這種事兒已經不是第一次,只是從沒這次抄襲得多。到底是嬌生慣養的公主,沒吃過苦,且又年紀小,就算心性堅毅刻苦,但日日被這個不按常理出牌且嚴厲得慘無人道的老師管教,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抄了十幾遍就累了,就軟語央求道:“先生,今天就到這里行不行?改日再練吧,我的手好疼。”
他端著上好的碧螺春,茶香淡淡而煙霧繚繞,將他好看的眉目籠罩,恍如隱藏在遠處云霧下的青山,看不清山中葳蕤華姿。
“凡事要有始有終,今日事今日畢。若因累而推脫,那明日的任務就完不成,又如此這般日日推脫,一輩子也別想學有所成。”
若換了旁人,即便是拒絕,也會八面玲瓏委婉告之。然而這個人是塊冰,不近人情的冰,便是對皇帝尊敬有加卻無畏懼,更別說她這個六歲的小孩兒了。
她瞪著他,也來了氣,將筆一擱,傲然道:“大不了我明日花雙倍的時間來學習就是,怎么…”
“公主今日累,焉知明日就會不累?”他低垂著眉目,手中熱茶已經微微冷卻,白霧淡去,他精致的眉目清晰入眼,依舊那般遠而淡的疏離和冷漠。
“當日微臣便說過,臣克己必嚴,親者必累,彼時公主言之鑿鑿,如今不過才半月有余,緣何便要退卻了呢?”
“你——”
她氣結,卻半晌說不出反駁的話。
他抬頭看她一眼,眼中卻無她的影子。然后將茶杯一擱,起身的動作行云流水,一如他這個人一般高山遠止。
“既然公主受不得這苦,微臣便去稟明陛下。這教導公主之責,還是交由他人吧…”
“蘇陌塵。”她氣急歷喝一聲,沒好氣道:“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聽的讓我開心么?好歹我可是公主哎。”
他漠然,眼神平靜如水。
“抱歉,微臣不會。并且也永不會教公主如何虛與委蛇八面玲瓏。”他又淡淡打斷她,“公主貴為天之驕女,所有人趨之若鶩諂媚恭維,想必不缺微臣一個…”
“我寫。”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蹦出這兩個字的。
他沒說話,再次落座,依舊不看她一眼。
她恨恨道:“蘇陌塵,你今天不把我放在眼里。總有一天,我要你只看得見我一個人。”
……
那年她六歲,他十三歲。
彼時年少輕狂,愛爭強好勝,不懂得承諾和讖言。一句話出口,改變的到底是誰的人生?
蘇陌塵閉上眼睛,當年種種歷歷在目,那句話言猶在耳。而她,早已離他而去。
阿凝。
如今我只看得見你一人了,你又在哪兒?
葉輕歌從睡夢中驚醒,看了看天色,已經日暮西斜,她竟然睡了這么久?夢境還未從腦海里淡去,心口上那股沉悶的郁結還環繞不休,像是在提醒她屬于她的國仇家恨。
她抬頭,看著映射斜暉的窗紙,慢慢的笑了。
蘇陌塵,我很期待與你的相遇呢。
……
“小姐。”
畫扇在外面輕輕道:“老夫人讓您過去一趟。”
“知道了。”
葉輕歌毫不意外。
宮中消息瞞得嚴實,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更何況人多口雜的皇宮?不到半日的功夫,已經流傳到宮外,江老夫人此刻喚她過去,定然是為清妃被禁足一事。
果然,葉輕歌一踏進屋子就看見岳氏也在老夫人屋里。她顯然有些焦躁不安,眼中寫滿了急切和擔憂。
“外祖母,舅母。”
她叫了聲。
老夫人讓她坐下,將事情都說了一遍,才沉吟道:“清兒那孩子從小性子柔順心地善良,怎么可能平白無故的刺傷瑤姬?這件事十有八九有貓膩。”
岳氏咬著唇,猶豫了半晌,才道:“母親,據說…是茗太妃帶清兒去的冷宮…”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完,言外之意卻不言而喻。只不過顧及老夫人的心情而沒有戳破罷了。
老夫人焉能聽不懂她的暗示?臉色沉了沉,實際上她也有此懷疑。心中又恨又悔又無奈,早知道有今日,當年她說什么也不會讓那孽障入宮。這么多年安國公府
年安國公府一路扶持她走到今日,到頭來她卻反咬一口要對娘家出手,簡直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兒。
葉輕歌不說話,老夫人的確了解自己的女兒,只不過江憶茗在宮里的很多事到底私密,老夫人大抵也是不清楚的,不然依老夫人的脾氣,哪里能容江憶茗猖狂到今日?然時隔多年,江憶茗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要靠娘家扶持和先帝寵愛才能在宮里立足的妃子,而是能獨當一面的太妃。安國公府擋了她的路,她就要毫不手軟的拔除。
看來她對江憶薇的恨,非一般的深啊。
深吸一口氣,老夫人恢復了冷靜,對岳氏道:“你也不要太擔心,此事還在調查之中,皇上便是惱怒清兒,也得顧及安國公府的面子。放心吧,短時間內清兒不會出事的。只是…”
她瞇了瞇眼,臉色有些沉。
“那個瑤姬,倒真是不簡單。”
岳氏搖搖頭,嘆息道:“如今看來,皇上是明擺著要將瑤姬從冷宮里接出來了。當年皇上是如何寵這位大燕來的公主,整個北齊都是知道的。這一出來,別說清兒,只怕中宮之位,也岌岌可危啊。”
別看岳氏只是一個深宅婦人,這些事多少還是懂幾分的。
“皇后歷來視清兒為眼中釘,也不知道這次會不會火上澆油。清兒在宮里無依無靠,我真是擔心…”
葉輕歌輕輕道:“瑤姬不過剛從冷宮出來,皇上還沒下令要給她封號,便已經鬧得后宮人仰馬翻,可見這瑤姬對后宮的威脅有多大。皇后是聰明人,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俗話說得好,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她本就是皇后,后妃便是再受寵,也無法動搖她的后位半分。但這個瑤姬身份特殊,不僅是皇上的原配妻子,還是大燕公主,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不輸于皇后。最重要的是,皇上對她可比后妃用心多了。在面對如此強敵之下,皇后要做的不是借題發揮,而是用盡一切手段尋找同盟,共抗瑤姬。所以,只要皇后沒有被廢,表妹就不會有危險。”
老夫人點點頭,“輕歌分析得很有道理,你也不要擔心了。如今邱陵城形勢不佳,四大公侯府連續傾覆其三,就還剩咱們安國公府。為保朝堂安寧,皇上不會動安國公府的。皇上再是對那瑤姬情有獨鐘,也不會拿江山當兒戲。”
老夫人說得很對,男人總是將江山看得比女人重的。
葉輕歌低著頭,嘴角抿出淺淺而森寒的笑。
嘉和帝的確沒有對清妃如何,只是將她關在淑寧宮,也沒說要如何處置,皇后那邊依舊在調查,只是結果嘛,大家都心照不宣。
永壽宮。
小李子躬身對茗太妃道:“娘娘,皇上遲遲沒有處置清妃,會不會…”
茗太妃冷笑著磨了磨染了丹寇的指甲,紅唇妖嬈,慢吞吞道:“現在不處置,遲早也要處置。對了,皇上有說怎么安置瑤姬嗎?”
“現在還沒有消息。”
茗太妃瞇了瞇眼,哼了聲。
“小賤蹄子,在冷宮關了三年還不安分。哀家倒是要看看,她還能掀起什么風波。”
小李子小心翼翼的給她揉著肩膀,道:“娘娘莫生氣,小心氣壞了身子,可不是讓那豈子小人得意么?”
茗太妃順了順氣,又道:“大臣那邊呢?沒一個進宮諫言?禮部那邊總要吱個聲吧?”
小李子皺了皺眉,看了看她的臉色,小聲道:“奴才聽說,皇上下午就差人去禮部傳了話,大抵壓下了此事。”
茗太妃險些將自己那修剪得漂亮的指甲給掐斷,咬牙怒道:“果然是鬼迷心竅了,該死!”
小李子不敢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茗太妃才勉強平復了下波動的心緒,妖魅冷笑。
“好,好得很。”幾個字似乎從牙齒縫里蹦出來的,“且讓你得意幾天,到時候,有你好看的。”
夜深人靜,飛霞殿燈火通明。
嘉和帝步入寢殿,舞笙立即要行禮,他揮手打斷,輕聲道:“別打擾他休息,朕就是過來看看她好些沒有。”
他走過去,掀開薄薄的床帳。
秦夢瑤呼吸平穩,已然沉睡。
嘉和帝坐在床沿,低頭看著她,眼神柔和而微微復雜。許是他目光太過灼熱,秦夢瑤睡不安穩,很快就醒了。見到他,先是一怔,下意識道:“阿煊?”
嘉和帝一震,瞬間目光灼灼似火,激動的看著握著她的手,動情的低喚:“瑤兒…”
秦夢瑤猛然回神,不動聲色的抽出自己的手,想要坐起來。
嘉和帝連忙按住她的雙肩,道:“別動,小心傷口裂開。”
秦夢瑤無奈,“這樣一直躺著,渾身血液不流通,對身體更不利。”
嘉和帝想想也是,便扶著她坐起來,拿了墊子放在她后背上靠著。
“這樣舒服么?”
秦夢瑤嗯了聲。
舞笙看著這一幕,會意的退了下去。
“皇上…”
剛開口就被他以兩指堵住,嘉和帝含情脈脈的看著她,“瑤兒,私下里不要叫我皇上,就像你剛才那樣稱呼我。我們還想以前那樣好不好?沒有什么皇帝妃子,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
他將她攬入懷中,悵惘道:“我好懷念從前的日子。”
秦夢瑤沉默半晌,幽幽道:“可是時光
“可是時光不會倒流,我們,也永遠無法回到從前。”
嘉和帝一頓,眸子里涌現沉痛之色。
“瑤兒…”
秦夢瑤淡淡移開目光,“今日之事,皇上為何不問?畢竟,我才是當事人。”
“有什么區別嗎?”嘉和帝語氣平淡毫無波瀾,“都是安國公府的人,是誰,都一樣。”
如此涼薄,如此無情。
秦夢瑤眸色平靜,對他這般反應毫無意外。
“后宮太過喧囂,我還是習慣冷宮。皇上…”
“瑤兒。”嘉和帝聲音微微提高,“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么?”
秦夢瑤抿唇微微一笑,“皇上言重,罪婦…不敢。”
嘉和帝倒抽一口氣,若是換了旁人,他如此小意安慰卻依舊冷若冰霜拒人千里,早就被剝奪封號貶為庶人或者直接賜死了。偏偏懷中佳人乃是他心愛的女子,他就有負于她,而且他也知道,她本就是清冷寡言的性子。當初父皇怒責于她,讓她一國公主淪落別國冷宮,為人嘲笑整整三年,她心里有怨也在情理之中。
苦笑一聲,“你好好休息,我還有政事要處理,明日再來看你。”
他說罷便起身要走,秦夢瑤抬頭道:“這是皇室的寢殿,應該我走…”
“瑤兒。”嘉和帝有些無力,“我們本是夫妻,你當真要與我生疏至此么?”
秦夢瑤不說話了。
嘉和帝也不多言,落寞的走了出去,門口傳來他低低的聲音,“好好照顧你家主子,要是她不舒服,就傳太醫。”
“是。”
……
舞笙走了進來,見自家主子在發呆,便喚了聲。
“公主。”
秦夢瑤回神。
舞笙道:“奴婢覺得,皇上對公主一如往日呢。”
“是嗎?”
秦夢瑤不置可否,“外面情況如何?”
舞笙立即收斂臉上的笑意,看了看外面,確定無人后才將袖中的紙條遞給秦夢瑤。
秦夢瑤隨意一掃。
“按兵不動,一切等待時機。”
她微闔了眸子,神色有些發怔。忽然道:“舞笙。”
“嗯?”
“咱們來北齊多久了?”
舞笙一愣,然后道:“剛好九年。”
“九年…”
秦夢瑤眼神漂浮幾分茫然之色,“不,你算錯了,是三千三百一十二天。”
舞笙再次一怔。
“公主?”
秦夢瑤飄忽的一笑,“不知不覺,已經過了這么多年呢。也不知道仙居殿外的九重葛是否還有人打理?楚懷王舊居的空院中,那顆櫻花樹是否已經零落成塵?被大火吞噬后的紫宸宮有沒有再敘昔日奢華繁榮?”
“公主…是想燕宸公主了嗎?”
紫宸宮,乃是燕宸公主的寢殿。
秦夢瑤沒有回答,只看著某一個方向發怔。
“蘇陌塵至今未娶,也不枉凝兒對他一往情深了。”
舞笙沒接話。
身為秦夢瑤的貼身婢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從前燕宸公主對待自家主子可算不上多親厚。若非有太子殿下…
想到這里,她又是一聲嘆息。
那般驚才絕艷無所不能的男子,竟然就這樣謝落風華,墜落塵土。
……
晉王府。
玄瑾急急而來,“世子,剛收到消息,蘇陌塵在燮城遇刺。”
容昭霍然睜開眼睛,“誰做的?”
玄瑾抿唇,“恪靖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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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小皇帝對秦夢瑤是真愛,絕壁的真愛,哈哈
哎,表示最近越寫越沒感覺了,腫么破?還是把這邊的事兒弄完了早些報仇吧,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