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西北戰事吃緊, 原駐守西北的大小官員除了必要守城的都上了戰場,即便是林封平這般向來在幕后的此次也隨軍做了個小官。
說是軍師,其實他也沒出過什么好計劃, 大多都是長公主想出來, 然后以他的名義說出去的, 開始只是為了給自己造勢回到京城能有點身份, 后來單純只是因為用慣了。
畢竟打仗計謀都精通的人是活不長久的, 即使是身居高位的長公主,找個人分擔一下能力也很必要。
天色逐漸暗下來,林封平簡單收拾了一下帳篷外的東西, 雖說他出不來什么大主意,但在西北混了二十多年小事情也能解決的差不多, 和前鋒單獨帶一隊人出來做個頭頭兒當個支柱正合適。
公主交給自己的任務完成, 一路奔波, 將士們雖然取得了暫時的勝利滿心興奮但體力已經到達極限,著實應該進行好好休整。繼續下去等到力氣用竭, 剩下的行程會更加艱難,林封平深知這一點。
安營結束,林封平坐在軍師主帳里整理此次戰役的詳細經過,一陣陣吵鬧聲從外面傳進來。
“外面怎么了”林封平掐了掐有些發懵的腦袋,一直守著賬外負責保護他的護衛笑嘻嘻地鉆進來個腦袋。
“軍師, 外面一群老兵說要慶祝, 開始人就幾個, 后來加入的人越來越多, 幾支小隊還去林子里打了些野豬回來說烤肉吃, 結果越鬧越大,您要不要去看看, 當然不去也不會忘了軍師的份的。”
林封平才說好,看到對方殷切的目光又點了點頭,這孩子才十七歲,正式愛熱鬧的年紀,隨他去吧。
“算了,咱們也過去吧,反正吵得也寫不下去了”林封平抬起身子,一直被敵軍壓制著,軍隊里從來沒人有心思一起熱鬧,既然鬧起來了自己也沒必要掃他們的興。
林封平行至帳外,將士們看到軍師也出來了更加興奮,幾個小兵甚至大著膽子伸手把林封平扯進人群,林封平沒有制止,以行動表示支持,眾將看軍師放下威嚴起哄的更加大聲。
他們這隊人馬主要目的是吸引敵軍目光為長公主帶領的大軍爭取時間,因此大多將士不是年邁就是年幼,不過也不止他這一隊,連長公主那的兵都好不到哪里去了,老皇帝死了之后連著十年的戰亂,能征得兵早就征完了,要不是長公主死守著西北,現在的局勢還不一定會怎么樣。
烤肉,火堆,歌聲,亂舞,大聲的吵鬧,混亂的場面,常年小心翼翼的生活在死亡邊緣的將士們盡情的釋放著心里的快活,太多的人,面對面都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很多人笑著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一時間哭的笑的,場面熱鬧又有些心酸。
這樣的熱鬧已經很久沒有了。
震天的歡呼從傍晚持續到深夜,疲憊的將士終于無法再繼續下去,陸陸續續的回到帳篷。
過了很長時間,人群散去,一場盛大的慶祝落下帷幕,一些年紀大的老兵留下來收拾遺漏的東西,火星忽明忽暗的在夜里閃現,林封平在親兵們興高采烈的聲音中獨自留了下來,這么多年來,自己都在帳篷里安心做自己的軍師,大概今后也沒有什么機會像今晚這般為大軍掃尾了。
老兵們沒有發現自己中間收拾的人還有本該在帳里的軍師,慢慢悠悠的收拾完天都快亮了,于是索性圍到一起歇著,林封平沒有睡意和他們湊到了一起。
“軍,軍師?您怎么在這里,我們,”老兵們終于看到平日冷靜自持的軍師正安靜的坐在一群人中間。
“無妨,我回帳里也沒有什么事,正好留下來透透風”林封平輕輕一笑“不用緊張,就把我當普通的將士就行”
“啊,是!”老兵們雖然開始覺得有些坐立難安,但一想到今后自己也能告訴別人曾經和西北有名的神算軍師一同坐著說話也都興奮地忘記了緊張。
“這場仗打的真是爽啊,多少年了沒這么痛快過”
“是啊,這回中間回家終于能抬頭挺胸了,打了一輩子也算是有了個好尾巴。”
“這回回去不打算回來了?”
“哈哈,就咱們還回來什么,下回再出來這一把老骨頭都要立不住啦”
“哈哈哈,”老兵們大聲笑起來。
“上回回去我孫女十一二歲,這回回去都快能嫁人了,真是快啊”一個老兵想起自己唯一的孫女安靜下來,輕輕地哼起一首小調,眾人認真的聽著。
“十五從軍行,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老兵唱的動情,凄涼的詞句唱出來卻是輕松的語調,眾人沒有出聲,林封平百感交集,保衛百姓的將士首先也是一個無處傾訴的百姓啊。
“這是我上回回去孫女坐在門口唱的,這小丫頭什么都不懂唱的還挺好聽”老兵看著認真聽得眾人有些難為情“我最開始走的時候那丫頭還小記不得人,回去了看到她我張開手想抱抱她才知道她早忘了我這個爺爺了,一邊躲一邊笑,說不知道從哪里來了個老乞丐,她自己還都吃不飽”老兵輕松的解釋自己卻紅了眼眶。
“家里有男丁為什么您出來了?”林封平問道。
“我那兒子不知道死在戰場上那塊地方了,我這老頭子就只能頂上了”
聽到這樣的回答,林封平沉默下去。他其實是清楚大部分老兵的情況的,可是由他們直接說出來還是有些難過。
太陽一點點升起來照亮昨晚喧囂熱鬧的地方,老兵們稀稀拉拉的散去,林封平站在江邊一動不動,這就是戰爭,即使是勝利了,也是有太多讓人不能裝作看不見的悲涼。
活在戰場上的人們沒有一個比自己幸運。
很久以前謹言為了自己而死,那時候想著世上最絕望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此了,那時候的他抱著謹言的尸體到公主府的時候沒了什么理智,滿心只想著該死的應該是自己而不應該是毫無干系的謹言,可是他卻不敢死,自己的命是謹言換回來的,他不能輕易舍棄。
那時候的自己總想著上天不公,活著也不過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直到老皇帝突然暴斃才回過神兒來。
長公主的異母弟弟成為新帝,對長公主忌憚的同時又不得不倚重,長公主深知自己已經接近皇帝能夠承受的底線,平日里行事更加小心,在自己管理的范圍里努力做事,職責外的事務絲毫不發表意見,朝堂上除了必要的匯報從不過多言語,一時間從一個叱咤風云的平襄長公主大將軍沉寂成一個完全沒有存在感唯唯諾諾的普通官員。
然而即便如此,身份注定長公主不能真正成為普通官員,沙場血戰出來的將軍永遠無法對太多事沉默,努力周旋如她也不得不面對太多難以調和的矛盾,不只是忍讓就能得到結果的。
新皇登基五年,敵軍暫退回本國,朝中大臣聯名上書減少軍需開支,短暫的平靜讓一直處在京都的大臣忘了國之根本在于什么,不用打仗的軍隊對他們來說自然比不上充盈的國庫以及自己的安逸,長公主上書列十二條反對,皇帝沒有當即決定。
比起長公主的沉穩,年少氣盛的段平北再也難以忍受朝廷上的約束及規則,在一次商議時大聲斥責相應一眾官員,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正式拉開帷幕。
小北是長公主和段子安唯一的兒子,驕傲張揚堅毅果敢,林封平看著這個孩子一點點長大,成為一個足以承接其母親重任的少將軍,在段子安死在戰場上后他更是成了長公主唯一的期待,和長公主分守兩地,成為朝上年紀最小的戍邊將軍。
雙方絲毫不退步,長公主在這種情況下只能承擔起兩方勸說的責任,經過三個月的爭論皇帝終于下令,軍需開支小幅度下降,但與此同時為了安撫西北駐扎軍隊,并向將士表明朝廷沒有輕視之心,五年以內減少的開支由京都城內所有官員和后宮一起承擔,此令一出雙方不再爭吵,至少表面上都十分認可。
之后的一個月里,長公主每日輾轉難眠,時常對著林封平徹夜相對無言,這件事上把段平北放在了風口浪尖上,朝中大多人都站在了年少氣盛的小將軍對面,即使他不犯錯也不能安穩的做下去了。
要想讓他脫離這種情況只能是放下兵權,成為一個真正的閑散公子,可不將手握兵權的人放在眼前皇帝是絕對不會放心的,長公主陷入兩難的境地。
然而,在長公主還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的時候問題得到了徹底的解決,一方大將段平北暴斃家中。得到消息的長公主趕回去的時候只看到自己兒子冷冰冰的尸體。
向來理智的長公主第一次直白地表露了自己的感情。林封平能理解。
于公段平北年少得志能夠為國為民做更多的貢獻,與私身為母親將孩子養大,怎么能白發送黑發?
這個人生剛剛開始的少年為什么無聲無息的躺在這里呢?他應該像尋常的少年那般,哪怕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閑,最后娶妻生子也好啊,夫君把唯一的孩子交給了自己,自己做錯了么?這個朝廷有自己就夠了為什么還要把他也扯進來呢?
長公主懷疑自己一直以來的教導,少年的優秀曾讓她認為自己對夫君甚至百姓都有了交代,可這優秀的結果太過沉重。
從那以后長公主也開始沉默起來,除非急召再也沒有回去過京城。
見識過太多死人和將死之人的林封平不再執著于當年孟謹言的離去,把自己的精力放在了戰場上,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有多少。
如果有一天死在了這片土地上,希望來生再也不要生于戰亂吧,連只為自己悲痛都做不到,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