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博士您好,還記得前日信里提到的那個男孩子嗎,如果您不記得了,我幫您回憶一下,就是那個笑容陽光的大學生,昨天我又遇見他了。
那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起床的時候已經快到午飯的時間了,我一般到樓下和白阿姨一塊吃飯,就是那位傭人阿姨,她說自己姓白,全名我也懶得問,想她冷冰冰的樣子,問了也只會換個白眼吧。我交伙食費,她做飯,江南這邊的飯菜太清淡,我到現在還不太適應。吃飯的時候兩人都不說話,靜得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見,吃完后她再盛上一碗,夾些菜給白老太送去。主仆二人也不大說話,她放下菜就關門走了,過一會兒再進去收盤子。
哦,扯遠了,言歸正傳,那個大學生推著輛山地車,挨家挨戶問著什么,我剛要下樓吃飯,一抬頭就看見他了。
現在我的話是不是越來越多了,可能是因為您會給人一種少有的安全感,而以我現在的狀態,已經無法跟其他人正常交流了,但內心還是充滿著傾訴和渴望被他人所知的欲望,日本有一句名言,理解されるということは、一種の贅沢である,能被別人理解,是一種奢侈。我沒有信心得到別人的理解,但我莫名且堅定地認為您是值得信賴的,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拋卻了您的心理學博士的身份,而只作為一位我尊重的朋友,縱使我們素未謀面,對您的年齡和閱歷也一無所知,但我還是有種預感,將來的某天,我會在某個地點,以萬分之一的幾率認出您來。
好吧,不自覺又說了很多話,還是回到那個男孩身上,他當時正在敲門,我從二樓的紅木樓梯懶懶地往下走,白阿姨一開門,正午的陽光和他的面容就一起印在我的眼睛上了,大片大片的初冬的金色傾瀉在地上,他一臉笑意,穿著長灰色大衣,圍著灰藍色的羊毛圍巾,發尖上有陽光在跳動,將有些蓬亂的發絲染成了金黃色,而臉龐又是溫暖親切的,我一時間忘了挪動步子,卡在樓梯中間,像在看一張明信片里唯美的側影,又像在欣賞油畫中冷中寓暖的豐富色彩。他呢,倒是沒認出我來,屋子里光線太暗,我又站得高,而且一副剛起床蓬頭垢面的邋遢樣兒,身上胡亂披著一件毛毯,趿拉著人字拖,現在想起來還想縮成小蟲子鉆到地縫里去。剛要轉身逃走,白阿姨冷冰冰的聲音就在背后響起了:‘黎璃,下來吃飯。’一邊像在回答他的問題:‘水家是個大姓,也是水云鎮名稱的來歷,整個鎮子多少都沾親帶故的,你要找的人,不見得就在水公館。’
他才發現我,仰起頭對我微微一笑,我下意識的動作竟然是用毛毯捂住頭,飛奔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間了,您想想當時的情景,該有多么滑稽可笑啊,他應該是呆住了吧。后來確定他走后,我才試探著下來,白阿姨看我的眼神,就像在打探一個神經病患者,我討好地問她那個男孩是不是在找人,她雖然極不耐煩,但還是告訴我是在找一個近百歲的姓水的老太太。我接話說,這不就是水老太嗎,白阿姨甚至用鄙視的眼光瞟了我一眼,皺眉說,你知道他是什么來歷,隨便就讓他打擾水老太嗎,真是不懂事!我抑郁癥還沒消,受不得一點兒氣,頭立刻就疼起來了,只得回屋吃了顆百憂解,現在還水米未進,一會兒出去吃點飯吧。
就寫到這里,請回信。”
一個嚴重的抑郁癥患者竟然對一位陌生的男孩產生了興趣,而且性格也趨于開朗,這簡直就是治療效果的里程碑,她當初情緒十分低落,回避一切社交,已經表現出“抑郁性木僵”的現象,王教授甚至擔心她會因極度的消極悲觀而產生自殺的念頭。現在看來,一切都在像明朗處發展了。
“黎小姐,首先我很開心你能事無巨細地告訴我一切,關于你的所見所聞,你的心情和心理狀態,這對于我為你制定下一步治療方案大有裨益,我們將很欣慰地看到你在每天進步。其實你沒有什么心理痼疾,只要勇敢向前一步,便會海闊天空,如果你在后來幾天有緣再見到那個男孩子,希望能嘗試跟他做一些簡單的交流,能結伴同游也是不錯的選擇,至少在你養病的同時,能認識一位朋友,何樂而不為呢。”
簡單的提示音,她回復了:“我今天在垃圾桶里撿到了一張名片,估計是白阿姨扔的,我感覺就是他。”
“也就是說你知道他的聯系方式了?”
“是的,但是我要是直接聯系他,顯得太魯莽,而且,我還沒做好準備。”
“沒事,慢慢來,他既然是來找白老太的,就不會突然中斷,應該還會主動再回來拜訪的。”
“您知道我現在心理很脆弱,今天被白阿姨搶白了一句,頭就疼到現在,如果那個男孩表現出了一點點對我的冷漠、厭惡或是反感,我擔心會扛不住,說不定還會生出什么更加悲觀的念頭來。”
“你看,還沒認識就打退堂鼓了,據你說描述的,他應該是溫和有涵養的,你們先做朋友,聽聽他的故事,難道你對他千辛萬苦來這里找一個老太太不感興趣嗎,如果你知道了謎底,請盡快告訴我,因為我恰好也很感興趣。”我這么說,算是為她提供了一條談資。
“嗯,是的,說不定還能幫到他的忙。”
今天的談話比較輕松,我也是難得一見的心情舒暢,泡了一杯綠茶,拿起床頭的一本書仔細閱讀起來,窗外有警車由遠及近的警笛聲,像空谷里的天外來客,我只一愣,又繼續陷入沉思了。彭煊從浴室出來,麻木地擦著頭,硬挺挺地坐在我的旁邊,一聲不吭。我見他的目光更加黯淡了,這些天又消瘦了不少,心里隱隱有些著急。這世間有很多事情無法控制,但就是因為太多人深諳此理,便放棄了操控的主動權,只能跟著先行者亦步亦趨,到頭來嘆息一生不過如此。而我,縱使乘一片破筏在波濤巨浪中艱難行進,也要凌駕在人海之上,劃向自己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