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啓蒙
這個故事就從韓春瀾的人生中最黑暗的那段時期說起吧。
韓春瀾正在和妻子李穎因爭奪兒子韓禎的撫養權而進行著一場萬衆矚目的離婚訴訟,看形勢會是一場持久戰。
離婚似乎並不意外,但離婚的代價可能有點沉重。
擺在檯面上的離婚原因是李穎有外遇,對象還是韓春瀾的同學兼朋友,在生意場中多有合作的成功人士。這是嚴重的雙重背叛,所以他佔盡了輿*論的同情——他不需要同情,他需要重新思考人生。
這的確是一次非常大的打擊,他的生活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狀態,有些東西在悄然發生著改變。
改變是好是壞,誰也說不清楚,但至少能讓他擺脫陰暗、困頓的人生險境。
這天,他剛從英國回來的最重要的弟弟邀請他去看烏青藤的影展。他其實並沒有興趣,對烏青藤這個人也還有不小的戒心,但是,能在離弟弟最近的地方,他就會安寧下來。
他不能把自己此時的困境告訴夏陽,不想讓夏陽替他承擔壓力,但敏感如夏陽恐怕已經猜到了事實吧。之前,夏陽在英國的時候還能隱瞞一下,現在,夏陽看到家裡少了兩個人,一定已經起了疑心。
哎——真不希望自己的這樁蠢事成爲夏陽的壓力,可是,他暫時又振作不起來。
如何是好?
韓春瀾在會場裡轉了一圈,原本就不熱衷於藝術,加上心情又正是低谷期,他根本無心欣賞會場裡的作品,更不會爲之感動。
心情鬱悶到極點,因而迷上了煙的味道。
韓春瀾在吸菸區裡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憂鬱著婚姻的終結,緊張著兒子撫養權的歸屬,更空虛的是心無寄託的恐懼感。
夫妻感情固然淺薄,離婚可能也是必然,但似乎也不必以如此殘忍的方式作結:爲什麼要傷害小禎呢?
就象李穎離去前說的那樣——如果你對我能有對夏陽十分之一的好,我也不會做這種丟盡顏面的事——關夏陽什麼事呢?自己的弟弟能不好好疼愛嗎?他明明也把給夏陽的愛和給妻兒的愛分得清楚明晰:夏陽,必須好好關愛;李穎,他很尊重;兒子,他恪盡父職。
哪個環節有錯?僅僅只是愛情與親情的難以抉擇而已嗎?
或許,整件事中錯得最大的人就是自己。相愛沒有罪,擺脫一段無愛的婚姻不就如同寵物掙脫項圈、金絲雀飛出牢籠一樣勇敢嗎?
小禎最無辜。
李穎恨他,他完全理解,但有必要趕盡殺絕地斬斷他和小禎的父子情嗎?李穎殘忍地不讓他見小禎一面,通個電話時長也不能超過一分鐘,這也太苛刻了。這樣下去,對兒子的思念會讓他崩潰。
韓春瀾忍不住憤慨起李穎的冷酷來。
壓力驟然累積太多,他也想通過怒吼或是極不堪入耳的詞句發泄出來,但這個全局責任感永遠重於自身利益的男人又絕對不會那麼歇斯底里,他可能會千辛萬苦地忍耐著以自斷手臂的傷痛彌補留在他人身上的一個牙痕的痛。
他這樣的狀態真的已經不能再繼續開車了,今天他還能爲與自己同乘的父母著想,控制車速,把穩方向盤,可哪天當他一個人時,也許會失控地飆出極速來,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離崩潰不遠了,他的世界越來越黑暗。
秩序被打亂了,習慣被硬逼著改變,他開始了做什麼都沒有意義,人生失去目標的苦難修行。
心,空蕩蕩的,好可怕。
前程,如同這煙霧背後的人影,模糊不清。
“董事長。”那人影近前來,擔憂地喚了他一聲,“抽多久的煙了?”
“千實?”韓春瀾大感驚訝,“你怎麼來了?”
秦千實先把韓春瀾手上燃燒的煙抽走,按熄了,才穩重地說:“總裁讓我過來的,說是有事要談。但是總裁看影展很投入,我就先過來找你。煙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不要當飯似地抽個不停。”
語氣中有泄憤似的怨惱,但韓春瀾不僅不在意,還非常喜歡看秦千實皺緊眉頭替他擔心的樣子。
“只是點著了,沒有吸進去。”韓春瀾不知所謂地辯解道。
“有什麼區別嗎!不要呆在這裡了。”秦千實拉起韓春瀾走出了吸菸區,乾脆出了會場。
撲面而來的清冷空氣讓韓春瀾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了好幾下。
爲什麼呢?心情似乎好了一點。
也應該要注意到一個反常的現象了:在公司裡,和千實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會忘記那些煩心事,沒有什麼工作效率,但他能在千實身邊睡著——一天也只有那幾個小時是無比輕鬆的。
除了夏陽,還有一個人能讓他放鬆下來。
發現這個事實,他用了十六年。
真是遲鈍啊,他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一直冷落著呢。
“千實,說點什麼吧。”喜歡聽秦千實的聲音,但是秦千實把他拉出會場後卻又悶不出聲了,也沒有看著他,不象在公司那樣圍著他轉。
“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千實沮喪地說,“反正說一堆話,董事長你也不會聽。還是會一個人悶著不讓我靠近你。”
“你是離我最近的人。”韓春瀾比了一下他們站立的位置,不超過五十釐米的距離,他以爲這樣就足夠親密了,“很多時候,我只讓你靠近我。”
秦千實似乎連駁斥都沒了力氣,淡淡的說:“我說的不是這種距離。”
“那是什麼?”
心——他說的是心。
他要拿董事長的遲鈍也能稍微有點對策,現在也不必欲哭無淚了。
“離得最近,董事長也不會把煩惱說給我聽。”秦千實低聲喃念,不等韓春瀾發現異常,又強裝出公事化態度,說:“董事長,你就在這裡等等吧,我去見總裁。”
韓春瀾一把拉住秦千實,不解地問:“夏陽爲什麼找你?”
“總裁沒有明說,應該很重要,總裁在電話裡的語氣好象正在生氣。”
“公事嗎?”夏陽纔回來怎麼可能會有公務找千實商量?
“總裁說是私事。”因爲聽說要談的是私事,秦千實非常緊張。與遲鈍的董事長不同,總裁太過敏感,恐怕已經將他的全部心意都看在了眼裡。如果他沒有了僞裝,該怎麼面對韓家人呢?
韓春瀾瞭然一笑,說:“那就不用去了。”
“爲什麼?不管怎樣都得跟總裁說一聲吧。要是沒有重要的事,我去去就來。你不要抽菸了。”秦千實說完要走。
韓春瀾乾脆把秦千實抱住了,說:“我說不用去了。”
夏陽把千實叫過了也是爲了讓他能放鬆的吧,夏陽一定比他先發現那個事實:還有一個人能讓他放鬆下來的事實。
幸虧千實來了,他多了一個守護天使。
“董……董事長,你在做什麼?”秦千實在心臟如擂鼓一般地狂跳,難爲他還要掩飾得滴水不漏,以免韓春瀾發現破綻。
“剛剛心情陰暗得想去撞場車禍纔好,幸虧你來了。”韓春瀾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氣息吹拂在秦千實的脖子上,那麼曖昧,惹得秦千實面紅耳赤,不敢動彈一下。
明明對他毫無情義,卻又撩拔他輕易就能動搖的心。
最無人道的不就是董事長的溫柔嗎?
秦千實不無埋怨,但是他更喜歡這樣被韓春瀾抱著,很溫暖——即使夏天,董事長的體溫也不會讓人感覺燥熱——因爲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他希望這來之不易的親密擁抱能儘量的長久一些。
好安靜。
聽到了兩種心跳聲,都很快。
“不知不覺,我們在一起有十六年了。”韓春瀾感嘆道,“應該要在相遇紀念日那天做點什麼,至少要送你件禮物纔好。錯過了,真是遺憾。要補給你嗎?”
董事長,別讓我有所期待啊。
秦千實竭盡全力才保持住了理智,苦澀地說:“又不是情侶,什麼相遇紀念日要特別紀念。”
“那是個非常重要的日子。你還記得那天的嗎?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呢。”
怎麼可能忘得了!是我十六年等待的開始啊。
“真是奇怪,那年還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記得了,但跟你在一起的事就記得特別清楚。”連千實那時說話的語氣、神態、動作都記得分毫不差,如同一切都還是昨天的經歷;千實的習慣,他也瞭如指掌,象是特別怕熱,整個夏天都在不停地吃冰棒等等,爲什麼呢?他爲什麼要記住與千實有關的全部細節?
自彈自唱沒有意思,韓春瀾緊了一下雙臂,引起秦千實的注意,說:“千實,爲什麼不說話?”
說什麼?說我愛你嗎?
一定會被董事長嫌厭,董事長又沒有同性戀的覺悟。
“董事長,”秦千實故作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你想你那個時候有多麼引人注目啊,身上有光暈,頭上頂著光圈,一舉一動都是大家的焦點。把你當成了神一樣在崇拜的我怎麼可能忘得了你的那些豐功偉跡!”
“神嗎?是那種高大卻又空虛的東西嗎?”韓春瀾有些失望,他以爲他應該離千實更近一點纔對。
“與其說高大又空虛,不如是我說的終極憧憬。和所有人都不同,沒有貴族的自覺,也沒有生活自理能力,不好好照顧你,你大概會餓死也不一定。大學時代就是這樣想的,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丟下你不管。”
“現在呢?”韓春瀾其實非常緊張——爲什麼緊張呢?就算他擔心千實會丟下不管——要是千實說會丟下他不管,他會窒息嗎?
更丟不下了。
秦千實笑道:“一條路都走了十六年了,哪裡可能還會迷路?放心啦,只要你不趕我走,我就不會丟下你不管。”
韓春瀾大受感動,將秦千實緊抱住,感嘆道:“千實,太好了,你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有你永遠都不會背叛我吧。”
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嗯。我是董事長最好的朋友。”秦千實苦悶地喃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