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防控進入攻堅階段,連伍博士也覺得這道難題太大了。
就算他是從馬來西亞留學回來了,也深知國內的封建習俗,這幾千年養成的陋習,絕非一下子能改變的。
弄不好容易引起全城反對,那樣的話,自己團隊前期工作就功歸一簣了。
長期沉浸在書籍中的他,怎麼能不知道史上商鞅、王安石、張居正等人極力變法給自己帶來的致命災難。
在接觸的衆多人中,遇到了這種事,他選擇了和鄭禮信商量。
鄭禮信要是滿口答應了,他必定會決定唐突,不過答應他得需要三天的時間,三天後無論如何都得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也是趕上了,有檢查點的人報告,說有人去桃花巷逛窯子了,從新市區去的傅家甸,回來的時候不服管教,動手打了公務人員。
鄭禮信從鄭大人那裡領了手令,叫上了劉大錘和兩個巡邏兵,直奔檢查點而去。
這時候,老結巴隊長也從其他地方趕到了。
鬧事的人是老熟人鄧耀祖,這傢伙正坐在高頭大馬上打哈哈,看樣子昨晚在窯姐那裡沒少折騰,渾身散發著淡淡的酒氣。
老結巴走到跟前,聞了聞,用熟人不見外的口氣責怪了幾句,本能地看了眼自己的衣兜。
鄧耀祖通紅的眼睛瞅了瞅他,小聲開玩笑地說改天請他去嚐嚐鮮,這幾個是法國來的,就跟瓷娃娃似得,身材火爆,性格潑辣,順手就把一張銀票塞到了那個敞開的衣兜裡。
老結巴誇張地大聲訓著鄧耀祖,說什麼首次說服教育,事不過三,還有當地知名人士得關照著點,然後指著身後,就叫他快點走人。
一個紅臉大頭兵揉了揉臉上,對著老結巴欲言又止。
他因爲執勤攔住了鄧耀祖,捱了鄧少爺的耳光,心裡本來委屈,沒想到老結巴來了竟然私自放人了。
他倆背地裡塞東西那是,大頭兵一下子就猜到了,心裡罵著這倆人,抱怨自己過於認真了,沒必要因爲這種事得罪人。
這幾天在崗上,同行們就是兩種意見,一種覺得形勢嚴峻,就得這麼幹,否則防不住瘟疫。
另外一種是不相信留洋回來的伍博士,說都到了一個多月了,怎麼還在死人呢。
一直到鄭禮信出場了,他才覺得這件事可能沒那麼簡單。
鄭禮信幾眼就看的差不多了,就在他出示了道臺府手令後,老結巴轉身就要溜,有人已經拽住了他。
劉大錘臉上蒙著兩層口罩,光露出了眼睛,手裡用塑料袋裹了好幾層。
他從小就沒見過這種瘟疫,聽了東家的話後,思想上重視著呢,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
他發現老結巴沒戴口罩,一說話吐沫星子亂飛,就叫他和鄧耀祖都戴上口罩。
鄧耀祖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氣,眼見鄭禮信來了,更放肆了。
在他看來,鄭禮信就是自家養過的一條狗,趁機侵吞了老都一處,逼著妹子遠嫁外地。
“結巴隊長,哎吆,這是誰褲腰帶開了,冒出來兩個……”鄧耀祖出言不遜,張嘴就嘲諷起了鄭禮信和劉大錘。
大錘戴著道臺府防疫兵袖標呢,雖然是臨時徵用人員,他可不這麼認爲,於是,猛地擡手,用手背抽了鄧耀祖一巴掌。
鄧耀祖就覺得眼前四處冒金星,腦門發昏,似乎還聽到一句話:“他奶奶滴,用手背就行,東家說了,疫情大如天,咱們減少接觸。”
實際上,劉大錘心裡還抱怨了一句:“他奶奶滴,不叫使錘子,要是用錘子就過癮了。”
“我他媽的認識小舅子……”鄧耀祖腦子清醒點了,一下子又罵起來了。
“口罩,他奶奶滴,你裝聾人是吧。”劉大錘嘴裡嚷著,反手又給了他一巴掌。
因爲防疫的事鬧起來了,多少人都關注這事呢,又很多人覺得這事做過了,很快就聚集了一大羣人。
鄭禮信注意到了,連松江晚報的褚胖子都來了,他的人舉著鎂光燈,正在尋找拍攝角度。
他故意招呼了胖子,倆人保持距離聊了幾句,首先說明了和這人以前是好哥們好朋友,人家老爺子是自己恩人呢。
褚胖子在重大新聞敏感性一上來,別說朋友了,連親爹都不認。
不過他狡猾地聊著,等了解了兩人之間的關係,衝著鄭禮信甩了句我忙著呢,就走了。
鄧耀祖叫劉大錘兩下子打的眼睛冒金星,好一會才緩過來,心裡醞釀了會,衝著劉大錘背後的鄭禮信破口大罵:“鄭禮信,忘恩負義的東西,早年你吃誰家的飯了啊?老爺子連老都一處都交給你了,你唆使這個憨貨……”
從長春府回來後,鄭禮信真心給了大錘機會,人家大錘現在都學著讀書看報來了,已經認識一百多個字了,竟然還有人說他憨貨。
他抄起了旁邊一根棍子,抵在了鄧耀祖脖子上,省得他衝上來了,轉手就是一巴掌,活生生把他打倒在地上,棍子壓在他脖子上,厲聲警告說:“聽著,先戴上口罩再說話,省得傳播瘟疫。”
鄧耀祖徹底沒脾氣了,想張嘴說話,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他算是明白了,鄭禮信和手下的人都是狠茬子,尤其在防疫上,典型的六親不認。
他沒再吱聲,而是向老結巴求饒了起來。
老結巴可沒有劉大錘這麼有原則性,他想了想,挽起了袖子,就想過來說情。
就在他手碰到槍套那的時候,鄭禮信收回了失望的目光。
就這麼個簡單的動作,劉大錘盡收眼底,手一揮,棍子就過去了,一下子跳起了老結巴的手,他人已經到了跟前,熟練地掏出了對方的槍,拿在自己手裡,棍子對準了老結巴……
鄭禮信板著臉,下巴微微揚起,一副六親不認的模樣:“老結巴,槍收繳了,要是再不戴口罩,全城通報,估計你這差事就幹不成了。”
周圍的人評頭論足地說著,從他們表情上來看,心裡都收到了觸動,不少人嘴巴上光光的,趕緊扭頭就走。
看樣是回家找東西戴在嘴上,省得叫鄭禮信碰上了。
當天晚上,鄭禮信敲開了鄧宅大門,鄧弘毅站在了門口,神色有些複雜。
“老東家,防疫當前,形勢嚴峻,伍博士、沈大人授命於我,小九子對不住您了,沒能給您留情面,耀祖……”
他神色嚴肅,話語裡透著無奈和執著。
鄧耀祖後來去藥店敷了藥,才趕了回來。
這傢伙可沒說去桃花巷找大洋馬的事,大言不慚地說想報名參加全城防疫,老結巴都同意了,鄭禮信看他不順眼,就叫人打了他。
隨後,就躺在炕上破口大罵。
俗話說知子莫若父,鄧弘毅上火地坐在椅子上,時而勸他幾句,時而唉聲嘆氣。
儘管他懷疑兒子撒謊,不過看著耀祖被打的地方,不由地就責怪起了鄭禮信來,越想越來氣。
不過,就在這一剎那,他很多疑慮瞬間就消失了。
他目光從包的嚴嚴實實的劉大錘身上挪開,嘆了口氣,安慰鄭禮信說:“禮信,有識之士都在焦慮,盼著快點有強力措施趕走瘟神,減少死亡,省得遍地屍體,這件事就拜託你了。”
他這麼識大體顧大局,鄭禮信深感意外,他叫劉大錘把從秋林公司買來的點心糖果放在了地上,抱拳說:“老東家,感謝理解支持,您和鞋匠叔是我最親的人,恩情不忘……”
褚胖子像個跟班一樣站在旁邊,眼見時候到了,拿著鎂光燈就是一頓拍。
次日的松江晚報上,大篇幅地登出了這個大消息。
看到這份報紙的時候,伍博士連連稱讚這比多少人去宣傳去動員管用,還說這份報紙應該多發行,官員和公務人員要是都能看到了,以後工作就好做了。
鄭禮信也拿著一份報紙,輕聲說:“博士,褚總編是出了名的鐵公雞,一直就盯著報紙賣多少份,賺多少錢,有大新聞就跟打了雞血似得,不過大疫當前,他竟然破例了……”
褚胖子算是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當天五千份免費報紙,幾十個報童正在大街上吆喝著贈送呢。
這是鄭禮信答應伍博士的第二天。
第三天凌晨時分,道臺府附近不遠的一個廣場上,天還沒亮,一羣人就在這裡支上了大紅燈籠。
此前,二狗、矬子帶著一羣花子乞丐,走在大街小巷裡,他們人人戴著口罩,手裡還拿著,看好了是誰家,就敲了起門。
這些人家有人死了,屍體都堆在廣場上。
這些親屬,除了傷心傷感之外,就盼著領回親人屍體,裝在三寸薄棺裡埋了。
隨著這幾天報紙上的宣傳,他們儘管有了心理準備,還是強硬地牴觸。
這些花子後面跟著軍警人員,把他們帶到了廣場,鄭禮信在燈光照耀下開始講話了:
“各位鄉親父老,你們的親人基本可以斷定死於鼠疫,老鼠造成的傳染病,要是沒有防護碰到了屍體,好端端的活人很快就染病了,伍博士和府上大人決定了,馬上就要焚燒掩埋……”
雖然沒看這些人的表情,鄭禮信心裡清楚,他們早已經淚水漣漣,很多人已經發出了輕聲的抵抗。
“一袋煙工夫,最後看他們一眼,然後……”鄭禮信說著,狠狠地閉上了雙眼。
都是世俗中人,一下子改掉幾千年的習俗,他有傷感有自責。
現場親屬當衆,一遇到這種事,心裡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不少人吵吵著就要鬧事,還有幾個孝子嚷著要搶人。
劉大錘、張不凡、二狗、矬子等人肩上戴著袖標,大錘眼見人羣裡有異動,粗聲粗氣地說了聲:“都聽著,誰要膽敢鬧事,就地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