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開遠舉薦鄧肅的時候,楊應麒就知道眼前這個豪邁的書生已經取得了二哥三哥——甚至大哥的信任。而鄧肅的一席話也讓楊應麒大受觸動。
在對付耶律余睹這件大事上,他到底該不該延引鄧肅入局呢?到目前為止,陳正匯盡管是地方大員,但他對漢部軍務的了解也是通過政務動向來間接揣摩。而現在這件大事雖然是暫時性的事務,但其中涉及軍謀,其深入程度遠非李階從事的學政可比。如果讓鄧肅加入這次行動,那漢部的諜報系統和軍務系統也將向他敞開大門。
楊應麒忽然想起了林翼,這個少年陪自己經歷了許多事情,是個十分機靈的小伙子了,但讓他去監視鄧肅顯然是失敗了。鄧肅暗中進行的幾件最重要的大事林翼居然都沒看出端倪!想到這一點楊應麒的第一反應并非降低對林翼的評價,而是加深了對鄧肅的認知:這個書生非但決不迂腐,而且機謀頗深。
跟著,楊應麒又想到了曹廣弼。鄧肅的種種行動,沒有曹廣弼的配合是不可能的!楊開遠向自己推薦鄧肅,其中未必沒有曹廣弼的意思。“也就是說,鄧肅在某些事情上已經可以代表二哥了。”
“這次在東線的事情,我需要二哥的配合。”楊應麒忖道:“光就這件事情本身而言,鄧肅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其實我自己也認為他不會搞砸,那我究竟還在擔心什么呢?擔心他叛變?”
鄧肅如果叛變,能把漢部出賣給誰呢?大金?不可能!大遼?更不可能!大宋?
楊應麒心中把最后一個答案也否決了。敢直指大宋朝政、宰相無能,又能說出方才那一番話的鄧肅,應該不至于如此迂腐!那么自己還在擔心什么呢?
當楊應麒把陳正匯、李階、鄧肅和曹廣弼連接起來之后,心臟猛地狂跳了幾下。他知道遠在鄧肅前往遼口之前,二哥便和李階有來往的。而二哥的立場,楊應麒是知道的。
“部內的黨派,到底還是出現了……”楊應麒心中忽然感到某種失落:“如果這樣的話,那這次是否讓鄧肅助理南方事務,就不是我一個念頭能輕易否決的了!”如果沒來由地否定曹廣弼的意思,有可能會招來二哥的惡感,從而導致兩人之間出現罅隙,而這不是楊應麒所希望的,因為在漢部的外交策略上,曹廣弼的態度和他是最接近的,如果他們兄弟幾個在這個問題上起了糾紛,曹廣弼也將是他最有力的同盟。更何況這件事既有二哥的影響在,又是由三哥來說的。
在七兄弟里面,楊開遠是他的堂兄,也是唯一和他有血緣關系的人,因此兩人的關系又與別人不同。這次鄧肅的事情不是由曹廣弼開口而是由楊開遠來說,既可能只是出于偶然,也可能其中隱含著微妙的人際方法。
“既然二哥有意讓鄧肅上位,便賣二哥一個面子吧。何況鄧肅在這件事情上應該也可以勝任。”以上這些復雜的心理活動在楊應麒腦中一晃而過,跟著他口中便回答鄧肅的話道:“燕云的事情,正要借助志宏兄的大力!不過在和大宋夾攻大遼之前,得先把耶律余睹解決掉!”
鄧肅沉吟道:“耶律余睹,我上次潛入中京,對大遼朝中事務也有所了解,這個耶律余睹確實是個不可小視的敵手。”
楊應麒道:“在戰場上他不可小視的敵手,但我并不打算在戰場上解決掉他。”
“不在戰場上?”鄧肅眼光一閃,似乎剎那間便看到了問題的核心:“七將軍要從大遼內部入手么?”
楊應麒道:“不錯。”
鄧肅道:“陣前易將是大忌!要用反間計讓大遼撤換剛剛打了勝仗的將帥,只怕不易!”
“在君明相賢的情況下,確實不易。”楊應麒道:“但如今大遼朝局百孔千瘡,不但君昏相佞,而且將相之間也是猜忌重重。一些事情就是沒有外人出手只怕遲早也要發生。我現在要做的,不過是順應某些人的心愿推動一把罷了。”
鄧肅沉吟半晌,試著說道:“蕭奉先?”
楊應麒會心一笑,點頭道:“還有他外甥秦王。”
鄧肅跟著道:“晉王!”
“文妃!”
“元妃!”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放聲大笑!
鄧肅又道:“就算他們本來就有心病,但我們也得有個由頭讓他們的矛盾在我們需要的時刻爆發!”
“由頭……”楊應麒道:“遼廷滿朝的貪官污吏,都可以是由頭!”
鄧肅道:“志宏頗知七將軍在大遼內部經營不淺,卻不知可深入到某個具體人物沒?”
楊應麒道:“李處溫如何?”
鄧肅擊掌笑道:“妙!”
和聰明人一起做事,有時候是很開心的,因為不用廢話!不過和聰明人做事,往往也要小心的,因為你很難掌控他。
鄧肅南下前夕,楊應麒改變了對林翼的指令,要他全力協助鄧肅,然后就準備西行前往臨潢府。看到林翼接到指令后釋然的樣子,楊應麒再一次感到疑惑。這個世界的事情他不能控制的似乎越來越多了。
他離開黃龍府的時候,阿骨打傳令諸將,不得私自出兵幫助楊應麒。楊應麒也未向宗翰、宗雄、宗望等求助,只帶了幕僚和曹廣弼撥給他的一百多人馬便向臨潢府進發。
他不敢走烏州一線,卻先繞道泰州,然后從泰州南下。中層將領以下如徐文等都不知道楊應麒要去干什么,但宗翰、宗望等聽說楊應麒要憑這點兵馬去收拾耶律余睹無不搖頭。心想他就算到了臨潢府有蕭鐵奴相助,最多也不過和耶律余睹打成平手,要滅掉他是絕無可能。后來又聽說楊應麒在泰州埋伏著一批人馬,但一打聽發現不過是幾百個商人,那抵得什么事?一些和楊應麒交好的女真將領有心相助,但恪于阿骨打的之令也都不敢動彈。
楊應麒到泰州時,那三十幾家商人早在那里等著了。他們到泰州后買糧買箭買馬,總人數不過三百人。那些護衛單個而言都有些本事,但聚在一起零零落落,全然沒半點軍伍的體統。
他召來負責護衛的徐文道:“這批人會與我們同行,這一路只怕會遇到些阻滯,你且以軍規部勒他們,不要遇敵的時候亂成一團。”
徐文曾護送楊樸前往汴京,和楊應麒早就認識,只是當時不知這少年就是曹將軍時常贊譽的七將軍楊應麒!這次他奉命再次來保護這位副都統,見他年紀小,心中對曹廣弼的贊譽其實并不是很服氣,說道:“七將軍,我們是要去臨潢府么?這條路我們不熟啊。”
楊應麒道:“我已經調了六將軍派到黃龍府送信的幾個老兵,他們會帶路,這一層你不必擔心。”
徐文又道:“此次南下,我方人數不過數百。雖說到了臨潢府附近有蕭將軍接應,但聽說那個耶律余睹神出鬼沒,我們遇到阻擊的可能性不小。有我手下這一百號人護著七將軍,只要不是遇到遼人的主力大軍一定能報七將軍無恙,但帶著這批烏合之眾……”
楊應麒道:“你覺得帶著這批人不方便么?”
徐文道:“帶著他們可以,但得請七將軍應承:臨戰之際,得由卑職指揮!”
楊應麒笑道:“原來你是怕我不懂戰事瞎指揮!放心,二哥既派你來,那就是他信任你。我相信我二哥,所以也會相信你!你按照自己的意思部署吧。只要能護得我們順利到達六哥軍中,其他細節全憑你安排!”
“好!”徐文道:“有七將軍這句話,徐文便敢保證將軍你毫發無傷!”
金軍主力班師以后,臨潢府一帶的軍政格局在混亂中慢慢走向南北對峙。
耶律余睹雖然擁有本土作戰的優勢,但北面是蕭鐵奴的騷擾,西面是闇母的進逼,他的發展空間便大受局限。而且他并沒有得到類似阿骨打給蕭鐵奴那樣“便宜行事”的政令,再加上中京方面遲遲沒有派軍前來增援,令遼軍在這個區域的控制力日益萎縮。
而蕭鐵奴在經過一段時間的騷擾和掠奪戰以后也開始走向安穩。畢竟要在一個地方立足不能只靠掠奪。于是他開始任用一些當地的漢兒官員來管理寧州、慶州、懷州一帶的民政,又提拔了許多室韋、蒙古人來籠絡大鮮卑山內外的游牧、游獵民族,并從這些民族里挑選素質好的男人補充兵源。
在楊應麒到來之前的一個月,上京城內發生了一件大事!當時蕭鐵奴剛剛第三次退出上京、耶律余睹尚未進駐時,城內的漢人居民和契丹居民之間爆發出了搶奪糧食的沖突,一個臨潢府籍的漢人官吏盧彥倫率領漢人起事,要把城內契丹殺盡,因為謀泄所圖未果,兩族劇起爭斗。由于在過去幾個月中上京契丹所受屠戮遠較漢人為慘,因此這一次亂戰中漢人占據了上風,把城內契丹驅逐殆盡。但不久契丹人便隨著耶律余睹的大軍卷土沖來,盧彥倫不敢抵敵,率領所有漢人撤出上京投奔蕭鐵奴。
上京漢民本來是與契丹一起對金軍同仇敵愾,但經此一事反而全體倒戈。這些人雖然窮苦難堪,但蕭鐵奴看在他們都是漢兒的份上便勉強接納,劃出一塊被他蹂躪成廢墟的地方讓盧彥倫自己去經營。漢人知識分子在內政治理上都有自己的一套秘訣,結果沒半個月時間,盧彥倫不但把所部安撫妥當,而且連同叛降不定的慶州、懷州也穩定下來。蕭鐵奴見狀干脆把后方的事務都交給了他讓他打理。盧彥倫性情乖巧,不但內政在行,而且很能應合長官意思,所以沒多久就得到蕭鐵奴的寵信,而他聽說蕭鐵奴也有漢人背景以后也更加安心。
自盧彥倫來歸,契丹族的勢力逐漸向南退卻。盧彥倫民族策略是以漢、熟女真、室韋諸部為主干,排斥契丹、奚族,發動民間勢力配合蕭鐵奴的軍事攻勢,對耶律余睹步步進逼,終于占據了一直沒有攻克的祖州,使上京北部二百余里成為一片相對安穩的后方。
就在這個時候,楊應麒來了。
大遼的諜報做得很不到位,耶律余睹是靠自己的力量去刺探金國的軍政內情,而像盧彥倫這樣的遼國下僚則沒有多少機會去了解金國的內幕。他投奔蕭鐵奴之后也聽過關于漢部的事情,然而也只以為漢部只是附屬于女真的漢人部落,便如當初自己附屬于遼國一樣。但慢慢的他才發現漢部遠沒他想的那么簡單!尤其是漢部的首領折彥沖——這個男人在金國國中勢力之大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應麒要來?”蕭鐵奴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是跳了起來,而當時盧彥倫就在他的身邊。
“他來干什么?”蕭鐵奴喃喃自語,他對折彥沖還是有些怕的,若是楊應麒來到,自己在上京所做的事情多半瞞不過他!楊應麒若知道就等于折彥沖知道,“大哥知道后會有什么反應?”蕭鐵奴心里想想還是有些不安。
“蕭將軍,七將軍到達我們這里大概還要幾天時間。不過……”偏將稟報道:“耶律余睹那邊似乎有異動。”
“異動?什么異動?”
“雖然不是很確定,但好像有一支隊伍繞到北邊去了……”
蕭鐵奴驚道:“該死的!耶律余睹想襲擊應麒!”
偏將蒙兀兒道:“六將軍!我們得趕緊去接應。若是讓耶律余睹得了手可就不得了了!”他是從馬賊時代就跟過來的,在漢部日子長久,對折彥沖、楊應麒都已經孕育出了一份忠誠敬愛。
蕭鐵奴沉吟道:“應麒要來我這里,不會自己孤身上路,應該有人護送才對。”
從北邊下來的信使道:“有二將軍麾下約百人護送。”
蕭鐵奴一聽笑道:“原來如此,那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耶律余睹要瞞過我偷偷過去,人馬一定不多!老二調教出來的人想必應付得了。”
蒙兀兒道:“雖然如此,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六將軍,末將請令前去接應。”
蕭鐵奴咄了他一聲道:“這是什么話!應麒老遠跑來一趟,我自然要親自去接!你們幾個給我出去傳令各部,好生防備。可別我回來時老窩被人端了!”
蒙兀兒等人出去后,蕭鐵奴留下盧彥倫道:“應麒到達之前,你給我把政務好好理理,記住!別留下什么把柄!”
盧彥倫小心翼翼問道:“蕭將軍,所謂把柄是指什么?”
蕭鐵奴哼了一聲道:“我這個弟弟迂腐得緊,隨便殺個把人他也會當作天大的事情。這次我在上京殺人不少,若是被他聽說了多半要來我耳邊聒噪!”
盧彥倫恍然大悟,答應道:“蕭將軍放心!小人知道怎么做!”
蕭鐵奴道:“說來聽聽。”
盧彥倫道:“雖然臨潢府尸積如山,但那都是耶律余睹干的……”
蕭鐵奴微笑頷首,夸道:“懂事!懂事!不過我這七弟雖然性情有些迂腐,卻不是傻瓜!他比我還聰明呢!你這種話瞞不過他的!”
“那……”盧彥倫放低了聲音道:“請蕭將軍指點。”
蕭鐵奴道:“我和耶律余睹兩軍對壘,殺人是難免的,老七就是聽到見到什么也不能說我。但上京攻克之后那個晚上的事情,嘿嘿,你可得幫我推他個一干二凈!”
盧彥倫為難道:“這個……那天晚上都是金軍的天下,我們卻推給誰?”
蕭鐵奴道:“廢話!當然是完顏部!”
盧彥倫口中忙道:“是,是!我懂了。”心中卻添了一層疑慮:“怎么你和女真人不是一體的么?”
蕭鐵奴又道:“至于國主班師以后,我和耶律余睹來回廝殺,亂戰中死掉的不但有契丹、奚族,漢人也不少。我這個七弟最見不得漢人受禍……你懂怎么做了?”
盧彥倫說道:“死于戰亂的漢人,都是耶律余睹和契丹人殺害的。”
“不錯不錯!”蕭鐵奴滿意地點頭道:“你出去辦事吧。對了,替我把‘山營’的頭兒叫來。”山營卻是楊開遠舊部,雖然此時已經對蕭鐵奴歸心,但他怕這些人亂說話,因此要喚來點撥點撥。
盧彥倫答應著出去了,心中疑惑更甚:“蕭將軍口中說得輕巧,但看他做這么多的事情,顯然對這位七將軍到來一事甚是緊張。看來這個七將軍的官位權力多半比蕭將軍還大!否則不至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