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昌躊躇了好久,終于嘆道:“重謝我是不要的。至于這事……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事情能否成功卻是難說。”
李師師忙道:“無論成與不成,只要周大掌柜盡力,奴家便十分承情!”
“好吧。”周小昌道:“當年周某人出海時被海浪打到蓬萊岸邊,大仙命仙童將我送回。因見我與蓬萊有緣,除了賜周某人聚寶靈光以外,還賜了一段百里香。據仙童說,若他日我遇到什么劫難,只要將這香焚起,香氣可以直達仙境,仙人知道后便會下凡解救。只是現在小昌沒有遇到什么劫難,若是貿貿然焚香請來仙人,只怕……只怕……不可不可!這事萬萬不可。”
李師師心念一轉,說道:“由你來焚自然不可。若由我來焚,便是仙人見罪,也怪不到你頭上。”
但不管她怎么說,周小昌都只是搖頭,兩人磨了小半個時辰,周小昌終于道:“若李行首真要小昌這段百里香,除非答應小昌兩個條件。”
李師師忙問:“什么條件?”
周小昌道:“李行首面子大,更為難得的,是李行首有一位仙人朋友。若李行首能請這位朋友向蓬萊山的這位大仙求情,原諒小昌不敬,小昌才敢答應將這段香木贈給李行首。”
李師師笑道:“這有何難!就是你不說,我也要請那位‘仙人’給你說好話的。第二個條件卻又是什么?”
周小昌道:“第二個條件……說來有些難以啟齒。當年大仙曾賜我三十年財運,如今才行了五年,那晚因為泄漏天機靈光被奪,雖然多虧李行首求情,不過終究也只是補回了十年……”
李師師微笑道:“原來是這事,到時我請那位仙人一并替你請求便是。”
周小昌大喜,這才回身出門,過了好久才回來,手里捧著一個鐵箱子,打開箱子,里面又是一個箱子,金光閃閃的,單單是這個箱子便造價不菲了。打開這個小箱子,才從里面取出一包綢緞來,揭開七層綢緞,這才露出一段小小的香木。這段香木看來不甚起眼,但見了周小昌收藏的手段,李師師哪里還敢小覷它?
周小昌讓李師師看了后又包起來,對她說了如何擇日、如何安排,如何焚香,待李師師一一記得,周小昌這才包好,極為不舍地捧給了李師師。這女人抱了這段木頭,便像盼兒子盼到五十九歲的女人抱著自己剛生下的嬰兒,說什么也不肯放開。
李師師走后,周小昌便派人給楊應麒傳消息。楊應麒聽說后也不著急,林翼在旁邊卻坐不住,連聲追問關于李師師那個恩客的事情,楊應麒卻不理會他。
這日楊樸有皇帝賜宴,正要出行,朝中官員卻來告知不必出行,因為皇帝忽有其它要務,宴會推遲。
楊應麒知道后心道:“賜宴金國使者也是大事!如今能有什么大事能讓皇帝臨時推掉這件事情?莫非……”叫了林翼出門。楊樸勸他不要出去得太過頻密,卻哪里勸得住他?
兩人轉過御街,見兩行都是煙月牌,來到中間,見一家外懸青布,里掛斑竹簾,兩邊盡是碧紗窗,外掛兩面牌,牌上各有五個字,寫道:“歌舞神仙女,風流花月魁”。來探過路的林翼見了對楊應麒道:“就是這里了。”兩人便入茶坊里來吃茶。
兩人進來后便有一個漢子跟著進門,此時茶坊內沒有第四個茶客,楊應麒便小聲對林翼道:“對面那人,也是我們漢部安插在汴京的人手,叫張密。是我讓他來這附近守候的。以后你若來汴京要辦什么事情可與他接頭。”
林翼問道:“咱們在汴京還有多少人手?”
楊應麒道:“最核心的、像周小昌這樣的人有七個。其中五個是辦事的人,周小昌、余通和張密都在其中。另外兩個是誰連周、張、余都不知道,是漢部派來監督這五個人的御使。那五個辦事的人又另外發展了十幾個心腹,此外替他們做外圍工作的還有百來號人,都是就地雇傭。像余通、周小昌這樣的大老板,又另有上百個伙計替他們作生意上的事情。”
林翼問道:“余通賣琉璃,周小昌打理麒麟樓,這周密看來是個無賴,另外四個又是干什么的?”
楊應麒道:“你先知道這么多吧。其他人以后再和你說。”
林翼又問:“這些事情就七將軍你知道么?”
楊應麒笑道:“這些事具體都是我和四將軍在負責。但狄先生和我們兄弟七人自然都知道的,楊樸也知道我們有這樣一批人在,但因為他不負責這一塊,所以具體情況并不了解。”
兩人吃了一會茶,忽聞香氣繚繞,滿大街的人都贊嘆,卻無人知道從哪里傳來。楊應麒對林翼道:“是時候了。本要帶你進去,只是人多了容易穿梆。你且在這里看著,若沒什么大變不要胡亂進來。”
林翼平時多與楊應麒抬杠,到了關鍵時刻卻能顧大局,雖然很想跟進去看看,但還是把好奇壓了下來,點頭應好。
楊應麒出了店門,兜了個圈子轉到李師師門首,揭開青布,掀起斑竹簾,轉入中門。見掛著碗鴛鴦燈,下面犀皮香桌兒上、放著一個博山古銅香爐。爐內細細噴出香來。兩壁上掛著四幅名人山水畫,下設四把犀皮一字交椅。
楊應麒見無人出來,轉入天井里面,又是一個大客位,鋪著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瓏小床,鋪著落花流水紫錦褥,懸掛一架玉棚好燈,擺著異樣古董。楊應麒微微咳嗽一聲,屏風背后轉出一個丫鬟來,對他道:“今日我家小姐染恙,還請別處去。”說得頗急。
楊應麒笑道:“染什么恙?小生妙手,正可醫治。”
丫鬟聽得皺眉,楊應麒卻在那張床上倚下,簾后又轉出一個虔婆來,楊應麒聽那丫鬟叫“李媽媽”,便知這是李師師家的老鴇,他卻也不管那老太婆來趕他,對那丫鬟道:“我來一趟不易,叫你家小姐別焚香了,過來給我唱個小曲。”
李媽媽大怒,忍不住發作道:“哪里來的浪蕩少年,也不看這里是什么地方!煙花巷的規矩你都不知道么?如此孟浪!”
楊應麒眼角一掃,見簾幕隱隱有人,知道主人在后面聽著,便冷笑道:“我不愿來時,生生糟蹋別人一段救命香木也要請我。待來了時,卻又要將我掃地出門。你們這些肉眼凡胎,真真可笑。”
說完拂袖便走,還沒出門,只聽后面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喚道:“這位公子請留步!”
楊應麒且回頭,只見簾幕被一只手掀開一角,露出一張俏臉來,楊應麒一見之下便覺頭重腳輕,心道:“這女人好勾人!要不是有心理準備,這下子非出丑不可。”口中卻笑道:“小娘子是誰?有何見教?”
那丫鬟在旁邊道:“這就是我們家小姐。”
楊應麒心想:“果然是李師師!”
李師師走出半步,襝衽道:“公子方才說‘我不愿來時,生生糟蹋別人一段救命香木也要請我’,卻不知是何含意?”
楊應麒反問道:“你為何一聽我說這句話便出來了?”見那李師師答不出來,楊應麒道:“你既明知這句話的含意,便當知我是誰。”
李師師道:“不是猜不出來,只是覺得公子不像。”
楊應麒問道:“如何不像?”
李師師說:“不見云騰,不見霧起,卻是掀簾走入,實在不像仙家舉動,倒似紈绔子弟行徑。”
楊應麒哈哈大笑道:“我若騰云駕霧,驅龍馭鳳,豈不嚇壞了這開封府百萬生民?再說這個身體也不是我的真身!我的真身此刻在三千里外,如今魂游至此,且來一見焚香之人而已。”
大宋道君皇帝性喜出游獵奇,出宮私行已不是一次兩次,不過他做得隱秘,來去都走地道,外界暫時還未發覺。去年勾搭上李師師后,便覺這外邊的婊子風情萬種,把宮內粉黛都視若糞土。李師師一開始不知道她的這位恩客是皇帝,但這種事情原不易隱瞞,而趙佶也無意隱瞞,因此來往了幾回后便揭**份。李師師知道后受寵若驚,從此把其他王孫公子都丟開了,一心一意地奉承趙佶。
這次周小昌做了一場好戲,搞得滿汴京都在猜測天子駕臨麒麟樓,只有李師師知道不是——當時趙佶正坐在她肚皮上呢。不過這對男女對包下麒麟樓的那個豪客也頗為好奇——李師師固然是麒麟樓的常客,趙佶也喜歡那里的酒。
因此李師師便挑了個日子到麒麟樓打探消息。誰知她的來意也早被周小昌算中了。入門不久,麒麟樓內便上演了一場楊應麒監制兼編劇、周小昌導演兼主演、林翼客串的好戲。那兩個房間本來就是打通的,中間豎起一道墻。周小昌利用燈光明暗、聲效氛圍等造出種種特技場面,把林翼打造成一個仙童,又由林翼口中引出一段杜撰的故事來。
李師師在那種氛圍之下,當時已信了七分。待看到那個“趙”字,又多信了兩分。那晚回來剛好遇到趙佶來訪,李師師和枕頭邊的男人說話,不免多添兩斤油三勺醋,把本來就好道迷仙的趙佶說得心向往之,讓她一定要想辦法請得仙人下凡,這才有了李師師再一次的麒麟樓之行。
這次周小昌連夜把墻換了,掛了一幅畫,讓李師師以為那天見到的那個仙童竟然是從畫里面走出來的,更增神秘。李師師和周小昌一個是久在風塵的婊子,一個是滿肚壞水的奸商,經過一番彼此有意的談判較量后李師師便從周小昌手中“巧取”求仙香木。
趙佶聽說香木的事情后迫不及待,連賜宴金國使臣的事情也推了,沐浴更衣完便趕出宮來,焚香求仙。兩個男女正在香氣彌漫中跪著,忽然外間傳來楊應麒的聲音。趙佶在簾幕后聽了幾句話,心道:“常聽說仙人為了試探凡人是否真心向道,有時候還會化成瘌痢、乞丐、病人、殘廢。莫非這次也是如此?”內侍想要出去打發楊應麒反而被他止住,暗示李師師出去迎接。
李師師和楊應麒在外頭說話,趙佶就在里面聽著,越聽越像。這幾年來他封了不少道士,真仙人卻一個也沒見到。心想莫非是自己心誠,終于感動上天,派下仙人前來接應了。想到這里興奮得全身微微發抖。
卻聽楊應麒在外面道:“我是遠來之客,小娘子就讓我在這里站著?”
李師師道:“奴家倉促迎客,容妝頗亂,請公子稍等,容奴家進去稍作整理再來見面。”進門后來小聲問趙佶如何,趙佶低聲道:“你且邀他進來,我躲屏風后再看看。”又把內侍打發進地道。
李師師貼了一個花黃,出門來請楊應麒。楊應麒進了簾幕,眼光一掃,見屏風下面露出一雙靴子,心中冷笑,有椅子不坐,卻往胡床上一躺,對李師師道:“過來給我斟酒。”
李師師大感尷尬,偷眼看了一眼屏風,趙佶卻在屏風后給她打手勢讓她順從。李師師無法,只好過來斟酒。一杯酒下肚,楊應麒伸出手來往李師師臉上摸了一把,李師師大驚,又偷偷向屏風看了一眼。趙佶大感吃醋,然而心想:“這一定是仙人在考驗我,千萬要沉住氣!”連打手勢讓李師師忍耐。
李師師心想你一個皇帝居然也這樣能耐綠,我又何必客氣?看看楊應麒瓷器一般的皮膚,分明是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小伙子,心里也不討厭,再想想對方或許真是仙人,不討厭又變成了奉承,奉承中便帶著幾分喜歡。
兩人喝了幾杯酒,楊應麒臉蛋微紅,李師師興致也高,一個是身體純潔、內心淫蕩的穿越怪杰,一個是久經風月、手段高明的行首花魁,一個言語調皮,一個自愿被誘,竟然都假戲真做起來。
趙佶在屏風后聽得差點跳腳,心里不斷打突:“這人究竟只是個嫖客,還是說真是個仙人來考驗我?這……我該不該出去?”心里煎啊熬啊!頭上綠啊綠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聽屏風外兩人越來越入港,越來越放肆,來來回回的挑逗歡暢也不知道有了幾回了,趙佶終于忍不住跳了出來,指著楊應麒罵道:“貪杯戀色,憊懶風塵,你這算什么仙人!”
李師師大驚,心想這次可做過份了,閃在一邊,楊應麒卻不慌不忙,指著趙佶道:“出入妓寨,荒殆國政,你這又算什么皇帝!”
趙佶和李師師都大吃一驚,趙佶定下神來把楊應麒細看:眼前這人實在奇特,說他年輕吧,眼神里那種老辣的光芒趙佶也就在蔡京等人眼里才見到過;說他老辣吧,這張俊臉分明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趙佶本身就是個美男子,也喜歡美男子,皇帝以貌取人,身邊自然而然便會聚集了一大批漂亮人。可他還是感到眼前這個少年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魅力,那是一種混雜著童真與滄桑的奇異感覺。
楊應麒隨手整了整衣冠,笑道:“看什么!雖然下降凡世,便不認得老朋友了么?”其實他也在偷看趙佶:屏風后轉出的這個人來,體態豐腴,精神閑裕,一副太平福人相貌。楊應麒臉上演戲,心中暗嘆:“這便是大宋的皇帝么?看他的精神氣態分明是個第一流的藝術家,但讓這等人來做皇帝如何使得!若在太平時節也就算了,如今北方大亂,女真人一等滅了大遼只怕就要南下。他如何抵擋得住那群虎狼一般的完顏家族!他自己遭災不要緊,卻要連累得我花花大宋萬千生民!”
兩人各有心事,楊應麒想到的是天地間的一盤棋局,趙佶想到的卻是遇仙成仙。他被楊應麒特別的氣質所動,心想對方已經知道我是皇帝,若不是仙人哪里敢來和我爭女人、給我戴綠帽?當下不疑有他,施禮道:“仙人尊姓大號?”
楊應麒坦然受他這一禮,倚踞胡床,指了指東方,豎起一根手指,卻不說話。
世俗傳說中的神仙中人最喜歡做這等莫名其妙卻又“暗藏玄機”的舉措,類似的故事趙佶這個仙迷皇帝聽得多了,因此見到楊應麒的舉動雖然不理解,卻倍感神秘,也不敢請對方解釋,只是問道:“仙人仙壽幾何?”
楊應麒又伸出三個手指,這次趙佶問道:“莫非是三千歲?”
楊應麒笑道:“你下來得久了,連這也忘記了。我們上面不這樣算。”
趙佶忙施禮請教,楊應麒信口開河:“上界以三千年為一太陽年,以六萬太陽年為一天河年,以五萬八千天河年為一宙,一宙有七億六千四百萬變化,由生而滅,謂之一劫。我已經歷了三劫了。”
趙佶聽得大感敬畏,又問自己的前世,楊應麒笑道:“等你脫了這副凡胎,自然記得!此刻何必著急。”
趙佶又請教如何脫胎成仙,楊應麒道:“仙道修行有帝王法,有百姓法,你要聽哪一種?”
趙佶道:“我是大宋天子,自然要聽帝王法。”
楊應麒道:“帝王之本不在自身,而在天下。天下安則功立,朝廷正則德厚,君以國為性命,國以民為本源。帝王之道無他,以民為本而已。做天子的人只要看看治下的百姓是苦是樂,就知道修為如何。你要學帝王修仙之法何必遠求?本朝司馬溫公不是有一部大書在那里放著么?”
趙佶聽得微微皺眉,心想怎么你說的都不像道教言語,竟然像個老儒!便又問百姓如何修仙,楊應麒道:“丟掉富貴,棄絕美色,不貪榮,不羨名,修善修福,歷九世可以有成。”
趙佶一聽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心想自己哪里等得到九世?何況還要棄絕美色富貴!便問有沒有速成之法,楊應麒笑道:“要快的也有,你拿條繩子掛在屋梁上,搬個凳子爬上去把脖子一掛,我就度你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