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元一六七七年九月,被金兵圍困了兩百五十天之久的太原,終於在外援失敗、內無糧草的情況下被金軍攻陷,城中守將或戰死,或自殺,城中居民死難者十之。
太原失陷之後宗翰再無後顧之憂,分兵佔領汾州、晉州、壽陽。而宗望也在井陘擊敗種師閔、種彥崧的聯軍,然後回師攻陷真定。
十月上旬,金國東西兩路統帥在平定碰頭,商議進一步南侵的戰略。會議上完顏部的老將兀室提出先平兩河、再取汴梁的策略。這個策略比較穩妥,但宗翰卻覺得太過保守,他認爲若不能攻下汴梁,兩河的州縣雖得不能守,若是攻下了汴梁,兩河失去了可以擁立的中央,便可以不取自下。宗望對宗翰的策略也欣然稱善。
幾乎在同時,歐陽適東渡津門、遼口,先後與楊應麒、楊開遠議事,楊應麒認爲宗翰、宗望用兵好急險,這番南侵,必然先破汴梁,然後再緩出手來經營兩河,如果是這樣的話,漢部的勢力應該可以找到趁機進入的空隙。
楊應麒的策略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再管大宋政權的存亡,先佈下暗子經營兩河。“金人治國之才本來就不足,尤其文官泰半出自燕雲,這些人歸附未久,又都是漢人,我們儘量放開手收買。至於大宋在兩河的士紳,塘沽也儘可大開中門,有多少收多少!只要宗翰、宗望得不到兩河的治權,他們在這裡就站不穩腳跟。如果大宋的正規軍擋得住金軍的攻勢,就由大宋去吸引金軍的主力。如果大宋的正規軍有全軍覆沒的危險,我們就組織附屬軍力在正面對金軍進行一次大阻擊。”
在具體執行上,則由楊開遠、阿魯蠻應付北面吳乞買的壓力,歐陽適分管河北,曹廣弼負責河南、河東,楊應麒在統籌全局之餘分管山東。
而大宋這邊,種師道聽說太原、真定被攻陷,馬上傳檄令西、南兩道兵馬赴汴梁勤王。這時大宋兵力四散,而且先前朝廷爲了省錢沒有采用種師道派重兵屯守京師外圍的建議,使得河北、河東軍勢一旦崩潰,京師外圍就再沒有強有力的防備。種師道認爲當前形勢比金軍上次南侵還要危急,揣摩雙方的兵力以及時局,覺得這一次汴梁恐怕難以固守,奏請朝廷西遷,駕幸長安以避金人鋒芒,京師守禦的事情就交給將士們全權處理。但宰相覺得金軍還遠在平定皇帝就逃跑實在太沒面子,認爲種師道這麼建議是怯敵的表現,因此不但沒有采納,還以他病重爲由再次將他罷免,用另外一個文官範訥代領兩河宣撫使,將種師道召回汴梁。
種師道罷免之後,宗望爲麻痹大宋,佯許議和,而且條件十分優厚:大宋不用割三鎮,只要獻上五輅、冠冕,併爲大金皇帝上尊號,且須康王親到,和議便可成。
歐陽適聽說這和議的內容後笑道:“宗望這招麻痹戰術用得太過低劣!三鎮都有兩個被宗望宗翰攻下了,難道他們還會把吃下去的豬肉吐出來不成?這條件未免寬鬆得太假,豬纔會信!”
但趙桓和他的宰相們聽到後卻喜不自勝,果然允諾了金人,詔太常禮官集議金主尊號,又命康王趙構立即前往宗望軍中爲使爲質。由於先前種師道已傳檄令西、南兩道兵馬赴汴梁勤王,所以宋廷又補了一道詔令,命諸路兵馬不必進京,免得多添喧擾云云。此時大宋南道兵馬總管張叔夜已經召集了十五萬大軍準備入京,但接到這道命令後也只好將東南各州的兵馬遣散。
結果康王趙構還沒去到金營,金軍西路軍便已渡河。防洛口的大宋軍馬望風而潰。
宋廷聽說後急召四方兵馬急赴京師入援,又許兩河、山東各地守臣便宜行事,命王師中代樞密行權與漢部商議援軍將領事宜,請漢部急速發兵入援——但這時哪裡還來得及?張叔夜連發調兵令,各州被這“狼來了、狼走了、狼又來了”的命令擾得煩了,大多委蛇了事,再則時間也太過緊迫,張叔夜倉促之間也只調得一萬多缺乏訓練的兵卒便匆匆入京赴援。
在塘沽,陳顯對歐陽適道:“大宋危矣,這次恐怕就是宗社也難保全了。”
歐陽適問:“那我們當如何著手?”
陳顯道:“我看七將軍的意思,仍然不敢正面和金人衝突,而是要扶植附屬軍力來牽制金人,以免大宋完敗大金一家獨大。現在中原有兩股大力量,一是抗金,二是扶宋。抗金的事情七將軍既然用心,我們便不用和他爭去,我們做另外一件事情。”
歐陽適問:“扶宋?”
“不錯。”陳顯道:“汴梁若失,中原的局勢將會是大金與抗金勢力的鬥爭,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很可能會形成漢部扶助的附屬勢力與大宋殘餘勢力共同抗金的局面。附屬勢力我們讓給七將軍去組織,而大宋的殘餘則由我們來介入。”
歐陽適大感興趣問:“怎麼介入?”
陳顯道:“我們公開出面是沒有號召力的,現在對趙氏向心的人還不少,我們可以在這上面想想辦法。”
幾乎在同時林翼也來尋曹廣弼道:“二將軍,如今汴梁戰備空虛,四方勤王之師怕是趕不及來了!上次有種少保領了西兵來救,這次我們還能盼誰來?我們不如快走吧。要不然等戰亂一起來怕就來不及了。”
曹廣弼道:“再等等。”
林翼道:“還等什麼?”
兩人正議事,忽而宋廷傳下命令,準曹廣弼組織民兵助防。
傳令的官員走後,林翼從屏風後走出來道:“若早兩個月下這道命令,我們也許還能組織起一支像樣的軍隊來。現在才讓我們幹,哪裡還來得及!”
曹廣弼道:“來晚了也總比不來好。”便傳下命令去。曹廣弼私下裡早有一份兵源名單,孔壁書社的組織又極有效率,只半日功夫便召集了三千人,共分爲三個千人隊,曹廣弼自領第一隊,由上黨入京赴難的一個壯士王彥領第二隊,鄧肅的同學、在上次守城中文武表現均爲上佳的太學生酈瓊領第三隊。曹廣弼召集這三千人訓話,要求他們從這一刻起便依軍令行事,駐紮在孔壁書社周圍待命。又召鄧肅、王彥、酈瓊商議,酈瓊問:“曹先生,如今衆言炎炎,都道京師難守,你看這次汴梁可守得住?”
曹廣弼道:“盡力而爲!”
王彥道:“不錯!若是汴梁不守,把這條性命擱在城頭上便是!”
“不!”曹廣弼道:“臨危一死,又有何益處?再說金人未滅,我等如何能輕易就死?汴梁若是失守,我便渡河北上,沿路召集義士,到河北、河東與金人打去!就算搗不了他的老巢,也要擾得他雞犬不寧!”
王彥、酈瓊一聽既佩服又振奮,都道:“王彥(酈瓊)願隨曹先生北上!”
周小昌將麒麟樓所藏的兵器搬出來分發下去,林翼則引城外一個馬商入城,共得馬匹五百。城內散藏在各處民家、屬於漢部財產的馬匹也有五六百匹。
無人處,林翼問曹廣弼道:“二將軍,你這般安排,是真要在這裡和金人決一死戰麼?我們這點人手,只怕影響不了整個戰局。”
“決一死戰?當然不是。”曹廣弼道:“我遲遲不走,只是爲了等一個人。”
林翼心中一驚,心道:“那溫調羽的事情,二將軍不會已知道了吧?”有些擔心地問:“誰?”
誰知道曹廣弼的回答卻讓他大感意外:“種少保。”
林翼奇道:“種少保?”
“對。”曹廣弼道:“種少保這次回汴梁後病是越來越重了,說句不吉利的話,我怕那個日子也快了。我總覺得他彌留之際應該會有要緊的話和我說,所以一直在等著。”
種師道睜開眼睛,竟看見了一片兵火過後的廢墟。這位大宋皇朝的末世元帥努力地眨了眨眼皮,才從幻覺中擺脫出來。
“會是那樣嗎?會是那樣嗎?”
他以文人身份入武職,打了一輩子的仗,臨死還要用一把隨時散架的老骨頭去撐這個隨時就要崩塌的大廈,可就是這樣朝上的諸公還是不肯讓他專心地打仗,而是把他一會罷免,一會起用,所有的軍政要略沒有超過三個月以上的延續性,讓他如何打得來勝仗?
“就是予我以軍事上的專斷之權,我也未必能贏得了金人啊……”
更何況這專斷之權他根本就不可能擁有。
“叔叔,曹先生來了。”
種師道轉頭看了看曹廣弼,示意種洌出去。門闔上,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身軀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卻還是那麼亮。
種師道忽然顫巍巍地抓起牀邊的柺杖,對著曹廣弼就打,連打了三下,忽然手一軟,柺杖跌在地上——他已經沒力氣了。
“少保……”
“不要叫我少保!”種師道喘息道:“你們……你們這羣賊子!賊子!”
“少保……”曹廣弼道:“我是曹廣弼。”
“我知道你是曹廣弼!”種師道道:“我知道你是漢部的曹廣弼!我更知道你們漢部對我大宋心懷叵測,知道你這次來汴梁,不是要救大宋,而是要毀大宋!”
曹廣弼默然。
種師道道:“這是我盡忠了一輩子的大宋,是我維護了一輩子的大宋,我不願看著它傾頹,我不願意。”
曹廣弼道:“我們沒做對不起大宋的事情。”
“沒有?”種師道道:“那登州、滄州是怎麼會事?那些被你們拐走的太學生是怎麼會事?你真的當我老糊塗了,什麼都不知道?”
曹廣弼黯然道:“既然少保知道,爲什麼不把登州、滄州的事奏稟朝廷?”
“奏稟朝廷?”種師道慘然道:“且不說朝廷會否理會,便是朝廷理會這事,事情恐怕會變得更加棘手。先卻金人,再驅漢部,這是根本的次序所在。金人未退就逐漢部,只會逼得你們情急跳牆,和金人聯起手來分割大宋江山。”
曹廣弼道:“我們也不希望事情會發展成那樣。”
“你們當然不希望是這個格局!”種師道道:“你們希望的,是借金人之手滅了我大宋,利用大宋拖住金軍的後腿,等金人陷入中原的泥潭不能自拔以後,你們再起兵襲擊金人的根本,先吞金,然後再滅宋……”
曹廣弼抗聲道:“沒有!我來大宋時不是這麼想的!”
“你沒有?”種師道道:“就算你沒有,那個折彥衝,還有那個楊應麒一定是這樣想的!”
曹廣弼又是默然,他知道種師道說的有可能是事實。
種師道道:“現在大金的軍力都已經暴露在兩河了,你們漢部呢?你們的主力都還沒出動吧?兩河已經亂了,中原也要亂了,整個天下都要亂了……這一年來兩河、山東逃入漢部的人怕不有上百萬了吧,流入漢部的錢有多少?我可就不知道了。準備了這麼久,你們漢部的兵力一定也比當初遼口之戰時大大不同了吧?你們漢部也該出手了吧?”
曹廣弼黯然道:“大哥還在金人手裡,我們還不敢動。”
“哦,對,折彥衝還在金人手裡。”種師道道:“那如果折彥衝有幸回到漢部呢?那時你們就要興兵來解救中原百姓了,是吧?”
曹廣弼嘆道:“胡馬南侵,不是我漢部當時所能阻止的。中原的這場劫難因由已久,也非我大哥當時所能化解。”
種師道哼了一聲道:“你這樣爲他說話!難道所有事情你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
曹廣弼道:“沒有,很多事情我是最近纔想通的。”
種師道聞言哈哈笑道:“這麼說來,折彥衝還是欺瞞了你!”
“或許吧。”曹廣弼道:“不過以當前的形勢看,他仍然是最有希望收拾這個殘局的人。所以那些沒有答案的事情,我就不想深究了。”
種師道冷笑道:“不是沒有答案,是你不想找到那個答案!”
“怎麼說都好,”曹廣弼道:“從現在的大勢看來,由漢部來收拾這個殘局,對中原的百姓來說痛苦是最小的,少保你說是麼?”
種師道閉上了眼睛,甚至停住了呼吸,如果不是他的手指還在顫抖,曹廣弼幾乎便要以爲他已經死去。過了好久,他才睜開眼睛來道:“你這麼對我說話,難道還希望我幫你們不成?”
曹廣弼道:“其實少保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
種師道搖頭道:“我沒有幫你們,也不打算幫你們。如今我已無權無職,甚至連腦筋也不堪用了,已是廢人一個,幫不了你們了,也害不了你們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你們漢部現在也是很危險的。”
曹廣弼忙道:“請少保指點。”
種師道道:“你們漢部現在頭腦心腹雖然強,但四肢也不弱。小心尾大不掉之勢一成,到時去了宋弊,卻招了唐禍!”
曹廣弼道:“少保是怕我漢部有割據之憂?可是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卻不當對能辦事的人太過拘束。”
種師道並沒有過份深入地糾纏某一個問題,只是搖了搖頭,嘆道:“我這一生,本來只想規規矩矩爲官爲將,以此終老。不意卻遇上這等時局!”頓了頓又道:“你們其實也不用太急躁,雖說攻城略地,先到者得,但漢部既然自承漢統,那麼山東、兩河的土地人口,吃得一分,便能消化一分。女真以外族入關,佔得地方,未必能服人心,即便以威武壓下了城池裡的抵抗,城外的鄉村他們也沒法一一去平定。便是平定了,人心也必不深服。所以女真眼前雖然氣勢洶洶,但沒有十年時間,他們是收拾不了兩河的。”
曹廣弼道:“是。”
種師道又道:“我看得出你與楊應麒有文武同心之勢,若是如此,他對你必然會比對其他人更加信任。你要想有大作爲,也不用回漢部去,只要有錢有糧,兩河上下可以就地募兵。如今兩河局勢已亂,到處都是流寇——這些流寇最爲可惡,卻也最爲可用!爲何?若不是強悍堅韌之輩,如何能做得流寇?這些流寇都是從饑荒忍過來、從兵亂中殺出來的人,蠻野不讓胡人,若能收之爲兵,畜養之以兵糧,部勒之以軍律,便能成爲一支百戰精兵!”
曹廣弼道:“是!”
種師道又道:“東南出相,西北出將。兩浙、福建百年未經大戰,人不知兵。你們漢部如今福建子又極多。切記莫要理會這些南人對兵事的指手畫腳,否則恐怕要誤事。”
曹廣弼道:“是。”
種師道嘆道:“若漢道有大昌之日,記得將胡馬盡數逐出四封之外!唐太宗兼愛胡漢,雖然因之建立起赫赫功業,但不防胡人以至縱容過甚,亦唐室一失。折彥衝既爲女真之婿,恐將來亦難免優待胡人。有些事你可得爭一爭!”
曹廣弼道:“是!”
種師道猶豫片刻,這才道:“我的後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這一生,所建功勞不少,料來大宋不至虧待我。但我種氏子孫,只怕宋室亦未必能加以羽翼……”
曹廣弼道:“此事少保不用擔心。有曹姓一日,便有種氏一日。”
種師道說到這裡,以手掩面道:“去吧!去吧!不要再來了,我也不再見你。”
曹廣弼知道今日一去便是永訣,深深一拜,行了大禮,告辭而去。
曹廣弼走後,種師道指點種洌在房中找到一個珍藏的盒子,從裡面取出一封燒了。在火光中種洌只來得及看到印泥,心道:“似乎是陳了翁寄給叔叔的書信。”
從這一天開始種師道便不再開口說話,直到去世。
華元一六七七年,金天會四年,宋靖康元年,冬,大宋檢校少傅、鎮洮軍節度使種師道卒,享年七十六歲。
十一月,金東西兩路兵馬先後抵達汴梁城下,宋軍守戰不利,次年春,宋帝出降,曹廣弼以三千人趁亂突圍,汴梁淪陷,北宋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