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良嗣馬政忽然這麼一說,折彥衝也不由得一怔,問道:“接什麼旨?”
趙良嗣道:“這是當今聖上的秘詔,折將軍若還自認是大宋子民,就當起身接旨!”
折彥衝站了起來,卻對著窗戶望著窗外的白雲,忽然搖頭道:“我雖是漢人,但已仕外國。若對大宋有利之事,自當爭爲之。若對大宋有害之事,自當消泯之。至於向大宋皇帝奉旨接詔,卻不敢爲?!?
馬政怒道:“中華子民,卻樂爲外夷之臣麼?也不怕祖宗蒙羞!”
折彥衝黯然道:“不是我棄大宋,乃是大宋棄我!父母之邦不敢忘,但自棄生民於不顧的皇帝,叫我等如何擁戴?”不等馬政說話,揮手道:“此事不必再提!你們把詔書收起來吧,我就當沒聽過這件事情!至於聯盟之事,我會全力爭取。”
馬政聽他拒絕之意不堅,還要進言,忽然外面報道:“二太子和宗翰將軍來了!”
趙馬兩人大驚,才慌慌張張把詔書收好,便見兩個女真漢子聯袂進門。
宗望看了趙馬兩人一眼,笑道:“有客人?”
折彥衝一笑道:“故邦來人,我理當見一見的。”
宗望道:“說完沒有?若不方便,我們便先出去一下?!?
折彥衝道:“他們不知從哪裡打聽到習泥烈也在會寧的事情,私下來求我贊成聯宋卻遼之事,你們這一來,這席話便不完也完了?!?
他們三人對答,說的自然是女真話,馬政聽不懂,趙良嗣卻聽懂了個大概,對兩人的對答細加琢磨,越琢磨越覺難解。然而折彥衝話說到這裡,趙良嗣自知不宜久留,便起身告辭。
折彥衝道:“本該替你們引見,只是今日有些尷尬,改天吧?!?
趙馬二人告辭後,折彥衝問宗翰道:“你們倆怎麼一起來了?找我喝酒麼?”
宗望道:“國相大人染恙,粘罕急著回去。父皇知道後命你我前去慰問。若你沒什麼事情,這就走吧?!?
折彥衝大驚道:“國相的身子沒什麼大礙吧?”
宗翰道:“應該沒什麼大礙,只是老人病罷了?!?
折彥衝忙叫來胡茂,讓他給留在西村的良醫藥童準備車馬,將要緊的藥材也帶上,又叫來楊樸道:“國相小恙,我要趕緊去一趟。西村的事務你來總掌。大宋方面的事情國主自有決斷,你和希尹他們商量著辦就是。”
等良醫藥童來到,完顏虎已經聽說此事,派人送來了一包衣物。折彥衝、宗翰、宗望三人跨馬出村,望拉林河而去。
趙馬二人回到居處,趙良嗣將折彥沖和宗翰、宗望的對話說給他聽。馬政道:“今天我們太唐突了,幸虧那折彥衝沒有說出詔書的事情,否則你我只怕兇多吉少。趙大人,你看這人究竟存的是什麼心!”
趙良嗣沉吟道:“難說,難說,不過我看他心中確有親宋之意。只是身在他邦,有些事情不好做也不敢做?!彼浭诉|,對此甚有體會。
兩人對金國內政格局終究是所知甚少,所以商量了半天也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
第二日阿骨打派完顏希尹來傳命,接見的地點卻在城外,原來是阿骨打邀他們去打獵。那宦官已經病得下牀也有問題了,連要封賞折彥衝的事情都只能交給趙良嗣,如何還能去騎馬打獵?
趙馬兩人隨完顏希尹騎馬出村,奔出十里,一個小丘後面散佈著上萬人馬,手挎強弓,肩停鷹隼,雖然靜穆無聲,卻顯殺氣騰騰!
趙良嗣和馬政心中畏懼,由完顏希尹引上前去面見阿骨打。兩人還沒開口,阿骨打已經道:“給他們弓箭!”漢部來的時候他年齡已大,學不會漢話,這時說的卻是女真語。
趙良嗣和馬政面面相覷,隨手接了弓箭,便聽阿骨打道:“我們女真男兒做得官員的個個英勇善戰!你們能做使者,想來武藝不差!今天就讓我開開眼界!”
他說一句,完顏希尹便翻譯一句。幾句話聽完,趙馬兩人都暗暗叫苦。兩人雖然還拉得開弓,武藝箭法卻稀疏平常,跟著這羣女真人去打獵,若是落了下風,只怕有辱國體。
阿骨打卻不理那麼多,手一舉便下令出發。成千上萬人一起歡呼高叫,馬政完全聽不懂他們在叫什麼,只是被震的耳朵嗡嗡直響,猶如身處狼羣。
這一天下來兩人什麼也沒打到,晚上就地紮營,各人都拿著打到的獵物烤著吃,就連阿骨打本人也是如此。趙良嗣和馬政累了一天卻兩手空空,肚子叫得厲害,卻沒臉去找女真人要些吃的。女真人從他們身邊經過時個個冷笑。
忽然阿骨打招呼道:“喂!宋使,過來!”
趙良嗣拉著馬政走近,阿骨打隨手將兩半烤熟的獐扔了過來,趙良嗣和馬政慌忙接住,兩手登時又油又燙,卻不敢鬆手。
阿骨打叫道:“吃??!”
馬政雖然聽不懂他說什麼,卻也能夠會意,和趙良嗣對望一眼,只好坐在一旁吃了起來。阿骨打打獵是好手,燒烤的能耐卻實在稀鬆平常,這獐烤得極難吃,有的地方全焦了,有的地方卻全是血。馬政雖然肚子直叫卻也感到難以下嚥。但這是大金國主親手射殺、親手烤炙,便如大宋皇帝賜外國使臣墨寶一般,是十分難得的恩賞,不吃卻不禮貌了。馬政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可以下嘴的地方吃盡,將吃剩的東西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阿骨打正在烤一條狐貍腿,一瞥眼見著,不悅道:“你們宋人太浪費東西了。這隻獐的肉三成也沒吃盡!”
馬政聽了完顏希尹的翻譯大爲尷尬,既不能拿起來再咬幾口,也不好什麼都不做——真是不知該如何自處!這時候楊樸走近一步對阿骨打道:“他們宋人講究精烹熟炙,吃不慣這些半生的東西?!?
阿骨打笑道:“原來如此!既然不喜歡就直接說嘛,幹嘛還還吃!”
楊樸代爲答道:“這是大國皇帝所賜,不受有違漢家禮節?!?
阿骨打道:“應麒便從來不肯吃我烤的東西,那他不也是違禮?”
楊樸笑道:“這個……七將軍在皇上膝下以子侄自居,他年紀又小,這禮就不用算得那麼嚴了?!?
阿骨打聽了楊樸的話也笑了起來,對馬政道:“你這使者太過文縐縐了,不過知道禮貌,我便不怪你了。”
完顏希尹在旁將阿骨打和楊樸的對答一一翻譯給馬政聽,這一路北來馬政本來對楊樸頗感不滿,經此一事後對他大爲改觀,站起來對阿骨打道:“國俗有差,自當求同存異。大宋大金都視大遼爲仇寇,正可作同仇敵愾之友邦?!?
阿骨打揮手道:“你我兩家初次知會,交情尚淺?,F在就說聯盟出兵的事情似乎太早了些。”
趙良嗣試探著問道:“聽說國主有意和契丹議和,不知是真是假?!?
阿骨打哼了一聲,卻不回答,只是道:“這次宋主送了我好些東西,我不回禮卻也不禮貌。你們且在會寧住上一段日子,等我安排一下,便派人跟你們去汴京,給你們趙家天子回禮。這事就這樣吧,其它的別再提了。”
趙良嗣和馬政對望一眼,心中又是一陣欣慰。雖然此來不能說得金主同意攻遼,但阿骨打若肯派遣回訪使節,則兩家的關係必能步步深入,這次出使便不算完全失敗。
出獵回來後兩人連拉了兩天的肚子,但既然事情有了一點著落,反而不如先幾日彷徨。那宦官聽說很快就能回去,喜上眉梢,病也好了幾分。
金國這邊阿骨打叫來楊樸,讓他出使。楊樸道:“宋人此來,求的是燕雲十六州故地。若臣到汴京,大宋君臣問起,臣當如何回答?”
阿骨打道:“興兵夾擊我們可以考慮,不過興兵的時機得等等。至於地方,誰佔了歸誰。燕雲十六州離他們大宋近,離我們大金遠,算來還是他們便宜。”
楊樸道:“皇上的意思臣曉得了。必然不辱使命?!?
阿骨打又問遼南治理得如何?楊樸道:“七將軍會做生意得緊,這兩年賺了不少錢?!?
阿骨打聽得哈哈大笑道:“這臭小子!去到哪裡都能變出金銀來。嘿,他也還算孝順,各州各部的貢物,數他第一?!庇謫枟顦悖骸斑@次出使回來我想升你的官,你就到會寧來吧。”
楊樸心頭一震,臉上卻不動聲色道:“陛下如此眷顧,實乃微臣之幸。只是微臣習慣了漢俗政制,對猛安謀剋制十分生疏,來會寧怕做不好事情?!?
阿骨打道:“現在咱們手底下漢人漢地也漸漸多了。彥衝常勸我模仿大遼分南北兩制治國,我想再和國相他們商量一下,若大家都同意的話那就得弄一套人馬來管,到時候就讓你做漢制的尚書。”
楊樸不敢推辭,叩首謝恩。
第二日大金正式命楊樸爲遣送使,與宋使團一道前往汴京。完顏希尹以漢、女真兩種文字擬好國書,交付楊樸。這次他也隨同南下,順便視察遼南政務。
一撥人迤邐南行,到遼口後完顏希尹看得暗暗吃驚,心道:“遼口之營建不過兩年時間,怎麼就有這般規模!”
一過遼口道路便完全不同。遼東半島第一批村鎮基本都分佈在半島西側的平原一線,楊應麒不但在道路和農田上大把投錢,而且以各種方式鼓勵民間資本修路,從遼口到津門已經是一片坦途,商道一通,沿路的村鎮受資本的沾潤刺激,也有餘財來幫著修路造橋。因此一過遼口便村村相接,鎮鎮相連,往來商旅絡繹不絕,將北國三千里財貨源源不斷地向半島尾端那個良港運去。
楊樸心中清楚完顏希尹這一來必然是受了阿骨打密令,卻無法阻攔也不知該應否阻攔。他早已飛書告知楊應麒此事,但楊應麒卻沒有迴音。
完顏希尹一路走得很慢,看得極細。在他眼中漢部之前在會寧時的成就已經相當可觀,但和眼前的一切比起來,在會寧時候的一切怕都只算是準備工作!
這兩年來漢部的新舊部民在半島造出了無數良田,完顏希尹光靠一雙眼睛估測,便覺得這裡的田畝養個二三十萬人完全不成問題。他以前認爲楊應麒交納上來的貢物很多,看了這一趟卻覺得楊應麒交得少了!
他們一行人來到津門時,交易的旺季已經過去。進城時楊應麒也沒來迎接——他從今年春節開始就沒出過朱虛山一步!
進城後,完顏希尹沒能看到津門最熱火朝天的景象,但這個如同憑空而降的整潔城市也夠他看一陣了。
大宋使團在盧克忠的安排下住進了增建過的驛舍,而完顏希尹則於第二日在楊樸的陪同下來朱虛山找楊應麒。
在出城去朱虛山的路上,完顏希尹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津門沒有城牆!然後他又想起這一路來看到的村鎮,基本上都只有能夠防盜的籬笆,而沒有像樣的防衛據點。唯一有城牆的只有遼口——然而那城牆也頗顯低矮,而且又是兩年前遼口還處於前線時候建築的,之後就再也沒有增建過。
來到朱虛山時,楊應麒已經準備了一個別出心裁的歡迎儀式——請完顏希尹給管寧學舍的學生講學。完顏希尹被這個安排打了個手足無措,連連推辭,楊應麒道:“怕什麼!底下這幫都是孩子,你是大金重臣,還怕被他們問倒不成?”
完顏希尹道:“可是你讓我講什麼?”
楊應麒道:“題目我都給你想好了,就講你怎麼創建女真文字?!?
完顏希尹一聽忙道:“那是你和我一起幹的事情啊,我可不敢掠爲己功?!?
楊應麒也笑道:“我對女真的語言不熟,創建這文字的功勞最多佔了三分,你要佔七分!”
半推半就中完顏希尹上了講臺,結結巴巴地說了起來。底下一百多個年輕人大半是渤海士子的子弟,此外也有像林翼那樣留在津門學習的商家少年,甚至還有兩個高麗學生。這些學生的水平參差不齊,有些聰明雋秀者已經超越了管寧學舍的那些質樸的老師,另外一些人則僅僅通曉了一些基本的科目知識。
在這場講學中大部分人聽得渾渾噩噩,但幾個少年已經能站起來提出質疑,林翼的一些問題甚至讓完顏希尹感到難以回答。
講學結束後完顏希尹便在朱虛山住下,沒再回津門去。他來之前想問楊應麒怎麼躲在這個地方,現在已經不用問了,因爲他自己也感受到這裡閒逸文雅的風氣。在剛剛開化的女真人中,完顏希尹是在漢文傾慕上走得比較遠的,因此就像鄉下人進市集一般,更容易驚奇和陶醉。管寧學舍的一場講演不知不覺地改變了完顏希尹南來的心態,他雙眼再次睜開時,看到的遼南便完全不同了:地方還是這個地方,但他看這地方的雙眼已經帶著善意,而不是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