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這樣說，”舅舅平心靜氣的聲音，“妹妹和妹夫絕不會偷科研成果，他們的人品你又不是不知道，兩人都是高素質的科研工作者，怎么會做那種事。說到偷科研資料和出逃，那也只是第一電子的一家之言。”

“到現在你還信他們？”舅媽說，“他們沒偷為什么要逃跑？別人都是這么說的，保安都說看到他們提電腦走了，有關部門也提供了準確的出境記錄，就你是傻子，你看他們那些同事，哪一個站出來為他們說過話？”

“我妹妹和妹夫的人品是有目共睹的，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用，他們失蹤了，我們有義務照顧小焉。”

“盡義務的人該是她父母，她在我們家住了這么多年，我給她做飯，還要照顧她，這些都是應該的嗎？就算是親戚也不能白吃白住吧？還要花錢供她上學，你還給她花錢讓她學畫畫？你啊你，那是普通人家孩子能學的嗎！”

“我是她舅舅，怎么不是應該的，二位老人閉眼之前囑咐的你都忘了嗎？”

“你不提倒好，提起來我就來氣，你又不是親生的，而且她奶奶和大叔可是都健在呢。”舅媽的音量一句比一句高。

“我雖然是領養的，可他們二老對我比親生的都好，他們待我像親兒子一樣，從來都沒偏袒過妹妹，你這樣說實在過分，再者，小焉的奶奶和大叔住在偏遠的鄉村，那里教育水平和生活水平都很落后，怎么能讓她過去住呀。”

“你這是什么話？看不起農村人是怎么的？”舅媽追問。

這樣的爭吵并不是第一次，言焉早就答應舅媽可以賣房，可是舅舅一直不同意。

她在門外聽著，不止一次想敲響房門，可抬起的手還是又放下了。如果進了房間，她可能會勸他們不要吵，勸舅舅賣了房子，但這種假設只是她的表面想法，實際情形恐怕只有老天知道。

客廳里電視節目的聲音分外刺耳，言焉努力地克制著砸電視的沖動，她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自己房間。

房間小得很，除了床和一個小書桌就沒有其他家具了。她看向書桌上擺著的兩張照片，一張是他們一家三口的，爸爸和媽媽牽著五歲的她，一張是她和姥姥、姥爺，他們圍坐在小飯桌周圍，一起慶祝她12歲的生日。這兩張照片都是在家里照的，現在那個家已經租出去了，幾個大學生住在里面，而她也有兩年沒回去過了。

窗外突然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她警惕地看向房間中唯一的那扇小窗戶，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下雨了。

此時此刻，她想念著自己的家，想家里的家具、物品、色調、聲音、味道、氣息，一切一切。由窗口向外看，一眼就看見之前出事的地方。那里停了幾輛警車，因為距離比較遠，她看得不是很清楚。

出事地點拉起警戒線，外圍的警察正在疏散圍觀的群眾，警戒線內的警察忙著勘察現場。只是轎車尾蓋上的女子已經不在了。

言焉拉上窗簾，看墻上的鐘表，還不到八點。

她筋疲力竭地癱倒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然而睡得很不安穩。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響起敲門聲。她猛的坐起來，腦子里立刻閃現出那雙兇狠的眼睛。

“小焉，你睡了嗎？”門外傳來舅舅的聲音。

熟悉的聲音稍微讓她安了心。

舅舅是78中的數學老師，性格很隨和，也是個好老師。她知道舅舅是真心實意對她好，可這種好意卻讓她產生了不少愧疚感，因為她對舅舅始終留有一半的生分。

病魔差不多每時每刻都在折磨她，在與病魔的抗爭中，她變得更堅強，同時也更加冷酷固執。姥姥和姥爺去世后，她很想不再依賴任何人，可那時她才13歲，就算現在也還未成年，社會不允許未成年人獨立生活，她也不該拒絕親戚的善意相助。作為社會中的一份子，就該做讓大多數人看起來更合適的事，不然就只有精神病院才能容下她了。

舅舅進門后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告訴舅舅，是不是又有人欺負你了？怎么又受傷了？”舅舅問。

“沒有，我不小心摔跤而已，都不疼了。”言焉說。她一向不夠聰明，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釋，也不會像一些小輩那樣體貼懂事，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那樣好。

“不要騙舅舅了，是誰欺負你的？我去找校領導解決。”舅舅氣憤地說。

“真不是，舅舅您別擔心，我沒事的。”言焉接著說，“舅舅，您還是再考慮一下賣房的事吧，姥姥和姥爺也過世快三年了，現在這里就是我的家，原來的房子留著也沒用的。”

“你爸媽遲早會回來，那是你的家，我怎么會把你家買了呢。”

“我想去奶奶家住，我想我大叔了。”

“小焉，”舅舅拍拍她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你畫畫很有天分，舅舅會讓你上大學的，到時候再賣房子也不遲。”

言焉低下頭，她知道舅舅對她寄予厚望，可是卻不知道是否能夠達成他的期望，此時她只能在心中默默感激。雖然她比任何人都想早點上大學，早日長大獨立，可她的病一旦到了無力控制的時候，結果不是傷害別人就是傷害自己。想到這里，她很自然地聯想到街上那個瘋子，自己有一天或許就會變成那個樣子。

這是她此刻的想法，到了第二天開學時，這種想法變得更強烈了。

當她再次站在學校的實驗樓后時還是感到萬分吃驚。這里不僅沒有尸體和血跡，就連昨日的恐怖氣息也已經蕩然無存。

因為是清早，有幾個學生在亭子下學習。言焉沿著樓后墻的那條卵石路，小心翼翼地朝發現徐婷尸體的地方走過去。

當時徐婷面對著前方平坦的草地，背靠著墻坐著。言焉站在那個地方，看向前面的草地，視線落在曾經堆疊尸體的地方。她的左手邊距離小亭子大約五米遠的地方種了兩棵銀杏樹，太陽從樹葉的縫隙中投下來，在草地上留下斑駁的光影，些許微黃的草葉片上落著露水，閃著星星點點的光。一切清新干凈，沒有一絲一毫尸體的痕跡。

眼前的一切給她帶來逼真感，唯一讓她感到虛幻的卻是自己。此時，自己在真實的環境中就仿佛是個飄忽的幽靈，是沒有實體的存在。突然，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大概因為早上起來時發燒了。

整個上午，言焉都沒離開過自己的座位，可精神卻飄到了其他地方。

午休時，她最后一個走出教室。今天她沒有食欲，但還是照例去了食堂。她向來沒有同伴，也沒人愿意接近她。同學們私下里叫她紅眼怪或僵尸婊，她已經不把這些放在心上，需要忍耐的無非是一些粗鄙的語言攻擊，相比初中時受到的欺負，這樣的侮辱要好處理得多。

她端著餐盤在食堂在最偏僻的位置坐下。頭異常沉重，她垂下頭，筷子在飯菜中輕輕撥動著，很久也沒動上一口。

“喂，你昨天跑得夠快的。”

言焉猛然抬頭看說話的人。面前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她立刻認出來，他是昨天帶著初中同學來欺負她的黎天元。此時的言焉雖然表面不露聲色，心里卻是十分驚訝，在她的記憶中，這個人昨天已經死了。

看到尸體時的一幕在腦中閃過，堆疊的尸體血肉模糊，她分不清他們都是誰，也數不清究竟有幾具？

“跟你說話呢，紅眼怪！”黎天元又開口說。

在學校里還沒人當眾羞辱她。黎天元蠻橫的聲音讓她回過神來，可頭卻又低下去。既然沒有胃口，這頓飯不吃也罷。她端起餐盤就要起身離開。還沒站得起來，頭突然就被黎天元的大手像按一個物件一樣按住了。她條件反射地伸手抓他的胳膊，本以為要用很大力氣才能掙脫，但實際上她一抓到那只胳膊，對方的手馬上就放開了。她趕快站起來，轉身要離開。

“你同學一點也不好吃。”黎天元說。

言焉呆立在原地，背后的黎天元笑起來，發出“咯咯咯”的聲音。

片刻后，她問道：“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黎天元突然爬上了桌子，兩腿跪在桌面上，上身向言焉探過去，仰起頭對著她發出毛骨悚然的笑聲，笑過幾聲后接著說：“我剛才說，你的同學一點也不好吃。”

“什么意思？”言焉問。對方長滿青春痘的臉逐漸向她靠近，她向后退了兩步，接著問，“你知道什么？”

“你在裝傻嗎？”黎天元說，“昨天剛過去，你太健忘了，不過你也該嘗嘗的，或許正合你的口味呢。”

黎天元眼鏡片后面的兩個圓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言焉的紅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