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街上人潮涌動,店鋪鱗次櫛比。這是陽洲城裡最繁華的街道。來陽洲城遊玩,如果不逛一下清平街的話等於是白來了一趟。
阿壽拄著拐走在清平街道上,琳瑯滿目的商鋪,美輪美奐的街景,婀娜多姿的美婦在他的視線裡如走馬燈一樣,可他什麼都不放在眼裡。他肚子餓得咕咕叫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到,而路人們都是歡聲笑語,朝氣蓬勃。每次看到街上的人們都這麼開心時,他就會莫名地傷感,覺得除了自己之外,世上其他人都是快樂的。只有他一個人陷在抑鬱之中,無法自拔。
極度的飢餓會讓一個絕望的人產(chǎn)生對生活的渴望。他之所以絕望是因爲把人生和現(xiàn)實想得太複雜,太悲觀。而當他餓到極致的時候,生活就簡單得只是一碗香噴噴的飯菜。這時候不需要再煩惱什麼,只需煩惱吃飯這一件事。沒飯吃固然煩惱,但當煩惱成爲必需時,煩惱也就跟吃飯睡覺一樣正常了,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煩惱是人生必需品。因爲煩惱跟吃飯一樣,沒飯吃就會煩惱,甚至絕望。保持對一碗飯的渴望纔會使你保持對生命的熱愛。所以,保持飢餓吧,你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就跟一碗飯一樣,當你只有這一碗飯的時候,就算碗裡都是絕望,痛苦,煩惱,統(tǒng)統(tǒng)都得吞下,否則就會餓死。有時候人生沒得選擇,幾天不吃飯你就會餓死。
阿壽一心尋找的就是飯店,他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吃過一頓飽飯了。現(xiàn)在兜裡有了幾塊碎銀,那是跟他毫無關係的陌生女子施捨給他的。他不管是誰給的,也不管虧不虧心,或者說他早已沒心了,他只想好好吃一頓飽飯。
當一個人餓了很久以後,他就會失去過去很多的渴望,女人,金錢,權勢,地位,臉面,他只想吃一頓飽飯。無論是邪惡,兇狠的人,還是善良,溫柔的人,當他們飢餓難耐時,都會單純得跟覓食的動物一模一樣。
在清平街的盡頭,阿壽終於找到一家飯店,他幾乎餓虎撲食一般迅速走了過去,連柺杖都不用拄了。不是因爲裝點堂皇的門面,也不是因爲店小二熱情的招呼,而是因爲飯菜的香味瞬間飄入他的鼻孔,像一條正在收緊的釣繩一樣把他自然而然地拉進了店門。
阿壽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大堂中央,前後左右都是胡吃海喝的食客,劃拳吆喝聲此起彼伏,歡騰的氣氛像一股熱浪一樣撲過來。阿壽聞著濃烈的酒香,看著桌上誘人的雞腿,兔子肉,燉鴨,還有那些大快朵頤的食客們,不禁羨慕得口水都差點流出來了。
“走,走,走,快點出去,怎麼上這兒要飯來了?快走!”店小二揮動著手裡的毛巾,忽然出現(xiàn)在阿壽麪前。
阿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愣愣地說:“你是在說我嗎?”
“嘿,給我裝傻是不是?你不懂規(guī)矩???晚上倒泔水在後門,你上後門去撿能吃的吃。咱們掌櫃的雖是大善人,但也不做賠本的買賣!快走,不然我叫人了啊!”店小二一面給已經(jīng)對阿壽的出現(xiàn)頗有微辭的食客們陪笑臉,一面氣勢洶洶地對阿壽大發(fā)雷霆。
阿壽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也覺得自己不單單是像一個乞丐,簡直就是一個乞丐,比乞丐還不如的老叫花子。他有點歉然地對店小二笑了笑道:“我……我不是白吃,我有錢。”
店小二用根本不相信的眼神兇巴巴地瞧著他。阿壽雙手顫抖著從懷裡摸出幾塊碎銀,雙手捧著,生怕掉下來一塊,像捧著絕世珍寶。
店小二的眼神瞬間有些緩和了,但很快又變得冷漠而兇惡,冷笑道:“不會是你偷來的吧?我可常常見你在街頭巷尾死乞白賴地要飯呢,別人不給你就睡在人家門前。饒是如此也從沒人給過你一文錢?。∧氵@錢肯定是偷來的吧……”
食客中有人哈哈大笑,插嘴道:“我可以證明哦!這錢真不是他偷的,是一個瘋女人給他的,我親眼目睹,那女人還得罪了雷龍,被賣去紅花樓了?!?
另外幾個人也隨聲附和,紛紛表示親自見聞。
店小二的態(tài)度頓時緩和,甚至露出一絲笑容,對阿壽說:“您先到那邊坐著,我這就給您上一大碗陽春麪!”
阿壽搖頭道:“我不要陽春麪,我要牛肉麪!”
店小二驚訝道:“牛肉麪可要二兩銀子哦!我們這兒的牛肉麪可不比小麪館裡頭的……”阿壽沒等他說完,忽然把手裡的銀子全部拍在他手上,面無表情地說:“現(xiàn)在夠了吧!”
店小二陪笑道:“不僅夠,還有餘數(shù)呢!”
阿壽點點頭說:“再給我來一壺燒酒。若是還有多的,你就自己拿著吧,算作賞錢。”
店小二喜出望外,連連鞠躬道謝。阿壽理也不理,拄著拐走到靠窗的獨桌邊坐下。
食客中一個已經(jīng)醉得滿臉通紅的中年男人拉住店小二的胳膊,意味深長地笑道:“你小子專欺負窮鬼,越窮的你越坑。明明一碗牛肉麪只要半兩銀子,你卻誆他二兩!”
店小二臉上微微一紅,若無其事地笑道:“他我還不知道嗎?老叫花子了,今天是走了狗屎運了,有人給他錢。我敢打賭他這輩子絕不可能再有今天的好運了!這次不坑他點兒,以後絕對沒機會了?!笔晨蛡兟犕牯\然大笑,店小二對著阿壽那邊輕聲呸了一下便去了後堂。
阿壽獨自一人坐在一個獨座上看著坑坑窪窪的桌面發(fā)呆,飯店裡人聲鼎沸,而他就像跟他們在平行世界上,雖然可以互相看見,但從不相交。孤獨已成了習慣,不孤獨反而不習慣。要是這頓飯是別人請客,他還不一定來呢。他寧願品嚐獨吞的乏味,也不願忍受跟其他因爲他的沉默而更乏味的人共餐的尷尬。
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牛肉麪被店小二端著從後堂出來了,大碗旁邊還擺有一壺燒酒。這本是極其普通的一盤餐飲,早已酒足飯飽的食客們卻像觀看一件絕世珍寶一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盤子,瞧著端盤子的店小二。
店小二輕輕把盤子放在桌上,笑道:“您慢用!”阿壽漠然抓起筷子,開始狼吞虎嚥,對小二的熱情招呼完全不作任何理睬。店小二撇了撇嘴便走了。
當?shù)谝淮罂跓岷鹾?,香噴噴的麪條被吞落後,就像久旱的稻田終於迎來了雨水一樣,阿壽的肚子咕嚕咕嚕連連作響,彷彿是胃在歡迎久違的食物。他沒有注意到很多食客手握筷子凝在半空中,正癡癡地看著他,像在觀賞精彩紛呈的表演。
阿壽自顧自地吃麪,間或就著壺嘴飲一口燒酒。那種飢不擇食,狼吞虎嚥,胡吃海喝的樣子雖然不雅觀,但是別有一種吸引力使人忍不住想看。也許是對食物的狂熱,還有對生命的熱愛,因爲熱愛食物就是熱愛生命。人們往往在平淡無奇的生活中淡忘對生命的熱情,只有快失去生命的時候纔會意識到。
最後一滴麪湯被倒進嘴裡,最後一口燒酒被一飲而盡。阿壽連嘴都顧不得擦,咂嘴弄舌,回味無窮。他其實很想說:“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了!”可是他沒有說出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阿壽自己也奇怪爲什麼別人都看他。他不經(jīng)意地摸了摸眼瞼,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熱淚盈眶,再摸摸臉,竟然淚流滿面。
“怎麼,我哭了?”
他愣愣地看著其他食客,他們也呆呆地瞧著他。忽然所有人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約而同地轉(zhuǎn)移視線,恢復劃拳,恢復胡吃海喝,恢復談天說地。
阿壽雙手抓著柺杖,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心跳加快是因爲不安。
“我爲什麼會覺得不安呢?我已經(jīng)吃飽喝足了?。∈菗某粤松项D沒下頓了嗎?我什麼時候擔心過,什麼時候在乎過?我連死都不在乎了,還在乎活著時候的事?笑話!”阿壽心裡走馬觀花一樣迅速轉(zhuǎn)換各種想法,盡力清空所有思緒,連同不安。
他的眼淚卻仍不由自主地往下流,他幾乎有些絕望,因絕望而痛苦,痛到極致是麻木,麻木到最後是妥協(xié)。他強自微笑著想:“我爲什麼會流淚?我什麼時候流過淚?我娘死的時候我都一滴眼淚沒流過,我老婆跑了,我坐牢了,被人打了,窮得做叫花子,在街邊睡覺,凍得快結冰,餓得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混得慘得不能再慘,只比死了的人幸運點而已,我也沒流過一滴淚??墒乾F(xiàn)在……就因爲我這幾年來第一次吃了一頓飽飯,也不過是吃了一碗普普通通的牛肉麪,喝了一壺像泔水的燒酒而已,我卻流淚了,而且淚流滿面。流淚算是哭嗎?哈哈,我沒哭!肯定是酒喝多了,面也太熱了。長時間餓肚子之後吃這麼大碗麪,喝一壺燒酒,誰都會被食物和酒刺激到流淚的吧!這不是很正常的嗎?可是……流淚歸流淚,爲什麼我心裡如此不安呢?”
阿壽又開始煩惱了,沒吃飯之前因爲飢餓而煩惱,吃了飯卻莫名地爲心裡的不安而煩惱。
“還是餓著肚子比較好,餓著肚子什麼都不會想,只想吃飯。以後我再也不會吃這麼多了!”
阿壽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走出飯店的。
店小二過來收拾盤子,有些食客笑著起鬨:“你是不是往阿壽的酒裡邊撒尿了?不然他怎麼吃飽喝足了,卻氣哭了?”
店小二愕然道:“沒有啊,我再壞也不至於噁心到這種地步吧!”
“那他哭個屁?”
“誰知道他哭什麼屁呢?說不定是神經(jīng)病發(fā)作了吧!”
“他有神經(jīng)病嗎?”
“像他這樣混到這種地步,不瘋也傻啦!傻子不就是無緣無故地哭和笑嗎?”
衆(zhòng)人鬨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