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大概是在20多年前吧,年份記不準了,應該是77、78年那會兒,那段時間,每隔一陣子,這棵樹下就會聚集一群年輕人,他們的年齡比我大那么一點兒,都是從外地來這里的知識青年,天南海北的哪兒的都有;一般他們都被分到了很偏遠的農場、林場、村屯,估計可能是因為到了知青返城的后期了,他們很多人都不會老老實實的待在農村了吧,總是到處跑,為爭取早點返城忙活,早就盼著快點回去了;他們一群人聚在這里聊天的時候,其中總會有個人吹一種樂器,后來我才知道那個東西叫葫蘆絲,我也不懂什么音樂,所以吹的什么曲子我也不知道,總之是挺好聽的,有的時候沒人說話,都專心聽他的曲子,附近的人也會來聽。他們每次聚在這里我都會去湊熱鬧,聽聽他們都說些個什么。也是因為到了知青返城的后期,所以他們這些還沒走的人,想回到老家的念頭很急切,或者是想念自己的女朋友、男朋友之類的,離家這么遠,說不想家那是胡扯,人之常情。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每次聚會結束之后,就會在這樹干上系一根紅色的毛線繩子,上面還系著結,很多的結,有的結上面還有紙條,有的寫著日期,有的寫著家鄉的地名,有的寫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數字,還是寫著地名和日期的多一點兒。我們這些附近的人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知識青年么,做什么事情的想法和我們不太一樣。后來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就去問他們這是什么意思,他們中的一個說,他們在算著回家的日期,還說這是他們的‘精神家園’,我那個時候也是聽得半懂不懂的,總之我理解就是個記號、想家的記號。后來,他們來這里聚會的次數越來越少,人數也越來越少了,但是每次都會系繩子,到最后就沒人來了,估計應該是都已經回老家了吧!附近的人后來不見他們來了,還總覺得少了點兒什么呢!”
“那大概是一種寄托吧!”我說道。
“啊,估計是吧!”
“那些紅色的繩子后來被解下來了嗎?”
“沒有,我們沒人去動過!不過毛線繩子肯定也挺不了多長時間,日子一長了,就折了,不知道被風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噢!這就是關于這棵樹的事情了?”
“是啊,就這么一件事兒,反正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了,印象是比較深的!”
“那這棵樹是什么時候死去的?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啊,好幾年了吧!時間不短了,開始的時候,好像是哪一年的秋天,樹葉落了,我們都以為明年還會再長出來,但是第二年沒有發芽,那也就是死了吧!也可能是樹齡到了,再說那個時候樹的前面已經蓋了樓,把太陽光都擋住了,所以就死了!這里的人也沒有誰會去在乎這棵樹會怎么樣,他們認為不就是一棵樹死了么,自生自滅,很平常的事情,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你也是這么想的?”
“從小到大都是看著這棵樹,時間長了,也就沒有什么了,光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一晃就到了現在了!”說著話,他又開始和剛剛進來的顧客打招呼,忙著賣東西了!
這既是我了解到的關于這棵樹的事情,似乎不具備什么傳奇色彩,簡簡單單的故事,它見證了很多人包括我在內的一段時光的記憶。這次與食雜店老板聊過之后,我對這棵樹的關注,或者說是對“精神家園”的關注變得更加強烈了!那“精神家園”的內涵在我理解起來是很豐富的,是人人都不能缺少的“精神家園”!想念是因為什么呢?回歸是因為什么呢?當然都是因為跟隨著自己內心的——愛!愛是精神家園的根基!
如果這是一棵生長茂密的樹,那我也許不會對其產生什么想像,更不會去探究與之有關的事情,無非是一棵樹罷了,春天新葉萌發,秋天殘葉零落,僅此而已!可它偏偏是一棵挺拔于一片生機盎然的茂密雜草叢中的死去的樹,至少不由得我不去對它投去異樣的目光。它的死竟然讓它顯得如此與眾不同,也許它是在用它最后可以存在于此的歲月,守護著它周圍的這些雜草,守護著樹下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但卻是無價的各種生命!以它曾經的生命力構筑而成的軀體來庇護這一塊空間里的希望,唯一的守護者!這里原本就是屬于它的空間!
關于那一群年輕人的“精神家園”和愛之間的關系的深層含義,是在我知曉了關于這棵樹的事情的8年之后。在一次旅行途中,我一邊看著車窗外的夕陽,一邊聽著一段小提琴協奏曲尾聲的時候,驀然領悟了“精神家園”的一些新的含義:那是一種對未來的希冀,是夢想與現實之間的臨界點,是任何人都極不情愿醒來的青春之夢,帶著無與倫比的純潔、真實!但是沒人能夠永遠醉眠其中。在不知不覺中,青春之夢已經醒來,純真年代已經倏然遠逝!這種對永久失去的青春之夢的留戀一時間令人悵惘、痛徹之至!愛,并不能超越生與死而獨立存在,因此,愛終將遠去。永恒的并不等于是珍貴的,曾經存在過的才是彌足珍貴的;當愛消失,精神家園也隨之遠去,因此,已經消失的或轉瞬即逝的才闡釋了存在的真正意義。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來,周圍逐漸變得看不真切,唯有天空中閃現的疏疏點點的星光分布在暗藍色的視野之中。我用視線隨意把幾顆星星連接起來,并且胡亂的命名,于是那些名字便成了許多個無法破譯的密碼一般,繚亂不已。這些虛擬的線條如同一張巨大而透明的網,可以捕獲任何思緒,又可以釋放任何記憶,只是這棵樹不會被這張網俘獲,因為它已經死去,靈魂是不會被這張網所束縛的。這時,從樓下的某一位鄰居家傳來了博比?麥克費林的歌聲,是即興演唱的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詠嘆調,歌聲縹緲悠遠、起伏有致,給人覺得如同是在從海底望向海面上的時候看到的射向水中的陽光一樣,搖曳不定、閃閃爍爍。樹下的草叢中,夏蟲的低鳴與歌聲相伴,須臾之間,便會覺得眼前有一種輪廓緩慢地在眼前漸現,是的,正是這棵樹的輪廓。我努力回想,我此前是否見過與這棵樹類似的樹?樹,自然是見過了無數,沒有樹葉的樹也看到過不少,那些都是秋天的樹,時間和地點因為太過繁雜,所以并不能記得清楚,遺忘往往是建立在“平平常常”這個概念的基礎之上的。那些秋天的樹,在氣溫降低之后,僵直的挺立在地面上,花殘葉落的樹冠,偶然因為陣風吹起,杪小的枝尖便開始搖顫,被秋樹分割了的風發出嗚咽的凄切低泣。那些樹都是有生命的,它們都在積蓄力量,用以在未來的春天里萌發新葉,平淡無奇卻又勢不可擋,但不易于引起人們的特別關注,因為司空見慣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