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習慣于在談話中突然中斷,繼而陷入沉思,或者說就剛剛所說的話題進行邏輯加工;就如同普魯斯特認為繪畫是嚴肅的東西一樣,霖駿在談起他的繪畫作品時,也會以一種嚴肅的語氣與我交流,這嚴肅的氣氛就仿佛是被揭開了面紗的一張臉,每次我看到這樣的面孔之后,都習慣于皺起眉頭,并把視線投向窗外遠方的天空。霖駿在看到我的這種神情和動作之后,便判定我已經在就他剛剛所說的話開始思索。
以我所看到的霖駿畫作而言,他總是在試圖揭示現實空間里的各種各樣的在其他人看來很難稱得上是富有浪漫詩意的場景的內在含義,這些場景無時無刻不在空間里依循著時間的次序流動著,是我和除了霖駿之外的其他人不易于去刻意關注的。霖駿用他的眼睛把這些都一幅一幅的“拍攝”下來,而后反復甄選,往往會剔除(當然也不全然如此)一些合乎常理的色彩、造型元素,同時賦之以表現主義的手法,用私人化的表現方式來將已經被剔除合理元素的空白部分填充。
例如:“如果把自己看到的都完全復制了下來,那這還算是繪畫、創作嗎?在我看來,普遍意義上理解,這不能算是繪畫,只能算是練習、描摹;剔除了你不想要去表現的地方,加入自己的思考,用自己的方式去描繪出來,才僅僅算是創作的開始?!绷仳E說道,一邊說一邊把畫筆緊緊地捏在手里,他的身后放著一幅剛剛完成不久的作品,霖駿命名為:《提著水桶的男孩》,畫面表現了一位大約六、七歲的鄉村男孩,在從河邊提水回家的路上的一幕。
畫面背景看起來似乎是在中國北方的一處鄉村,遠處隱約可以看到樹林和荒野;在畫面左上方,從輪廓上看荒野之上有白色的羊群和牧羊人;穿著白色衣服的男孩的身后有從畫面外流入的小河,男孩此時正在提著一只生了銹的鐵皮水桶,走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雖然水桶并不很大,但是這桶水的重量顯然還是有些超出了小男孩的力氣所能夠承受的范圍;從動作上看,小男孩低著頭,雙腿叉開,因水桶的重量雙臂繃直,雙手在身前努力的拎著這盛滿水的水桶,努力保持著自己的重心,水桶的高度只是剛剛脫離了地面,觀眾看不到小男孩的臉上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他能夠提起這桶水時所需要付出的巨大努力,這位小男孩構成了畫面的中心,與畫面右上方遠處的小路上的一輛背向著觀眾的馬車和馬車夫,共同組成了倒三角形的構圖。
這種不穩定的構圖襯托了小男孩提水時的艱難程度。整幅作品凸顯著畫面的一種張力,有對生命的熱愛和關注,有對人物內心的細致刻畫。由于看不到小男孩的臉和表情,所以我便開始努力猜測他的內心活動。無論這段路有多長,有多艱難,他都會努力走下去,努力完成提水的工作。作品通過光線的過渡變化,由遠及近、由暗淡到明亮,來賦予畫面以音樂性,這仿佛是一段悠揚而短暫的生命序曲;而更重要的是對生活、生命意義的一種探討。
“不僅僅是看,還要用心去感受、去聽!”霖駿說道。
“Yeah!”我應聲道。霖駿往往就是這樣,總是在恰當的時間里提醒我,尤其是在欣賞他的畫作的時候,這種提示就顯得更有必要!這也是他執著于自己的奮斗目標的表現之一。誠然,對于一位能夠持之以恒的去追求自身奮斗目標的人而言,周圍的人能夠表現出或多或少的欽佩也是理所當然的。霖駿似乎已經聽了太多的溢美之詞,而我作為他的朋友,多半是沒有什么不合宜的夸贊的,總是把贊美的程度控制在合適的范圍內,但是我會給予他更堅定不移的支持和鼓勵,而作為他,也恰好需要這樣的真實的意見,那毋寧說是精神與思想上的支持!
在物質與金錢方面,沒有紈绔子弟的性格的霖駿從不看重,這自然與他的殷實家境有關。例如,大學時代,我們每次去小酒吧的時候,我就極少付過帳單,幾乎每次都是他來結賬,并非我不想那么做,作為摯友,無需虛偽的客套,只管坦率的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便是??墒?,每次我都被他的“下一次你來買單”擋住了!而且霖駿每次都要強調,到小酒吧喝酒只是我們作為朋友的一個溝通方式,并以命令的口氣要求我牢記這一點。誠然,霖駿所言非虛。
我起身靠在床頭,從枕邊拿起香煙抽出了一支,但是沒有點燃。我開始想念梅莉,此時的她在經過了一天的備考之后應該已經在睡夢中了。我想著她熟睡的樣子,如同嬰兒般蜷縮著身體,雙手抓著我的胳膊,發梢流在我的脖子上的酥癢感覺,還有胳膊上感受到的她熟睡時的均勻的氣息。關于梅莉,所有的愉快的、不愉快的記憶,全部如潮水般涌來。那些是確確實實的存在過、發生過 的,以我們開始交往的那一刻——第一次去“羅馬假日”——開始。
我思忖,那些根本不是我的經歷,仿佛已經成了另外一個人的經歷,如同我是一位旁觀者,在稍遠處看著自己與梅莉交往的前前后后的諸多細節,時而與梅莉的目光相遇,時而與我自己的目光相遇,目光相遇之時,便是彼此笑容綻放之時,便是充滿疑慮的目光互相猜測之時。于是,我渴望能夠重新認識我們交往的過程,因為這樣可以讓我自己重新認識自己、審視自己,重新把握我與梅莉之間無可動搖的情感。
從旁觀者的我的視角來觀察,我們仿佛正在向著幸福進發——如同千千萬萬個正處于熱戀期的情侶們一樣,幸福是這段情感旅程的一座終點站,那里生長著一刻樹,我的任務是,將這棵樹砍倒,之后再把根須從地里面挖出來,這樣它就可以徹底的停止生長,因為那是一棵帶著偽裝的困苦之樹,上面結滿了許許多多種的帶著誘惑欲望的果實,它總是引誘著我把它們摘下來并且吃下去,若是我沒有聽從另一個自己的告誡而誤食了它,那么我便會在享受了那美味的果實之后,墮入到回憶的痛苦之中、墮入到生命的迷失之城里,梅莉正是因為在無意中到了這棵樹下,才陷入了迷失的境地!身體變得輕飄飄的落下去,抓不住任何東西,最終墜入了回憶的深淵。
這座終點站距離我非常遙遠,因為實際上它并沒有處在空間中的某一個具體的地點,而是存在于我的思考之中,在思緒的深處。我、梅莉、霖駿三人之間難于形容的微妙關系令這棵樹生長得異常茂盛,但是這并不會磨滅我的決心,盡管我現在如同一個流落荒野的流浪者一樣,但是仍舊無法抹滅我尋找希望、斬斷絕望的決心,我正在一刻不停地努力著。
這時,一個聲音說:“你在做什么蠢事?那根本不可能,放棄吧!”
“你在說什么?”我問道,“放棄?停下來才意味著放棄,而我要再次強調,我一刻也不會停止!”
“為什么去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而不停的努力呢?”那個聲音接著說道,“你無法找到那棵樹!”
“你有什么理由這么說呢?這樣真是太過分了!”
那個聲音沒有回答我的問話,而是以一種帶著鄙夷的冷笑來回應,隨后說:“你因為迷失了自己而在不停地努力尋找新的路,這正是你找不到那棵樹的原因!”隨即又是一聲冷笑,“我還要告訴你,你們之中,必會有一個人放棄努力!”
我竭力壓制著心中的怒火,“可是我并不明白你這句話的意思!”我說道。
“你是誰?”我仿佛忽然想到似的問。
“除了我,誰也幫不了你!因為,我就是你!”那個聲音說道,隨后便沒有了聲音。
我再次詢問、呼喊,但是已然沒有了回應,也許,那個聲音已經厭倦了這樣的對話,“不,那個聲音所言的純屬謬論!”我這樣提醒著自己,深夜讓我變得越發的清醒,看來,我將不得不在無助與矛盾的心情中度過這個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