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職這家雜志社,分配給我的工作內容是根據總編輯的指示,學習擬定采訪提綱,實際上等同于代筆,還要與有工作經驗的同事一起去采訪所謂的企業家,做個筆錄助手。后來逐步開始獨立執筆寫一些個人專訪的文章,當然文章的署名是總編輯,我對此從未耿耿于懷,因為對我而言,尚處在另一種意義上的學習階段,實際情況不允許自己對這一類的事情斤斤計較。
雜志中的文章實際上是屬于商業化、娛樂化的宣傳軟文,因此也就決定了這些文章不會對人的思想深度進行挖掘;雜志的裝幀設計很精美、攝影圖片也有專門的部門負責;但文字內容中難免要充斥著一些流程化、快餐化的文章,雖然如此,這本雜志在私營企業主的群體中仍舊具有廣泛的知名度,影響力不容小覷,甚至形成了以雜志為媒介的一個社交圈子。每次采訪的內容也是五花八門,除了已經經過“藝術加工”的創業歷程一類的內容之外,甚至被采訪者喜歡養什么樣的花鳥魚蟲、住房的裝修品位、與哪些娛樂明星交好、穿什么牌子的衣服、熱衷于什么牌子的酒、開什么牌子的車等等等等,莫不究其細節,但凡可以展現正面形象的內容,都可以作為素材!總編輯稱之為“對人的深度挖掘”。也許雜志社中舍我再無他人會對工作內容發出此番議論和感慨。
雜志社極少加班,周末趕稿子的事情更是聞所未聞,所以除了每天的工作之外,我下班后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并不算少。空閑下來的時間里,我通常都在看“不務正業”的書,或者上網看一些文學作品的書評。我所喜好的通常都是西方文學和哲學書籍,作品年代也相對較為久遠,絕對算不得是當時市面上流行的暢銷書。那段時間能夠讓我將其作為深入學習對象的作品,包括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渡邊淳一的《失樂園》、海德格爾的《海德格爾存在哲學》、尼采的《悲劇的誕生》,還有斯臺芬?茨威格的幾部中篇小說。當然,最讓我手不釋卷的書還是林少華先生譯本的、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這本書通常都會放在我的案頭或者枕邊,以備隨時閱讀,其妙處在于,無需從頭讀起,那感受便是“信手翻開一頁,讀上一段、一次都沒有讓我失望過,沒有一頁使人興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在我后來的日子里,還讀了他的《斯普特尼克戀人》《舞舞舞》《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海邊的卡夫卡》等等。
我一般把書分成兩種類型,一種是看過一遍之后,連翻也不想再翻開的書,另一種是反復閱讀都不覺無趣的書,《挪威的森林》則屬于后一種書里的極致!盡管這本書年代不甚久遠,但是我從中感悟到有一種無可名狀的共鳴在心中震顫,這種共鳴即為——在那里看到了許許多多個自己。自從《挪威的森林》被我置于案頭或枕邊之后,就沒有在第三個位置上出現過。閑暇之時,便會習慣性的翻開,繼而沉浸其中,每次讀來都有新的感受與發現,層出不窮的精彩段落,令人時而陷入沉思、時而滌清心境。但是我的講述能力欠佳,因此這妙在其中的感受多半只是在心中回味,很少與人提起。
我把《挪威的森林》放到了枕邊,不知不覺中,一個小時已經過去了,時間已經指向了十一點鐘!我暫時從書中的世界里走了出來,距離剛剛與梅莉在QQ上的短暫聊天也已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少頃,我伸了伸腰,起身望向窗外,入夜時分,空氣中還有著夏日驕陽的余溫一縷一縷的游來,一種被空氣加熱后的干燥土壤與大波斯菊共同散發出的氣味混合著涌進了鼻子。我嗅著這種氣味,初夏的氣味,似曾相識的氣味!我似乎可以從中找尋到一些身處過的地方的印象,這味道更像是某種訊號、某種憶痕,時間已經忘卻了,總之是記憶中稍遠一點的時光,場景如同隔著一層薄霧,唯有這種氣味是真實感受過的!我想,如果我以后再在另外的某一個地方、某個窗前嗅到這種氣味,那我一定會想起現在——未來之前的意義上的現在!
自從我讀了《挪威的森林》之后,便會對樓前院落里這棵已然消逝了生命的樹投入更多的關注,并且逐漸被其吸引,產生無盡的遐想,衍生出種種的感思,至于為何會如此,卻無法言說。雖然是一棵已經死去的樹,但是屹然獨立,在夜色下、陽光里、風雨中,經歷寒來暑往,時時刻刻都在洇染著我的思緒,炫示著往昔歲月里的生命力。而且它在我的眼中竟是如此的孤獨。孤獨得如同一顆小行星。雖然它靜靜的佇立于此,但是在我每次望向這棵樹的時候,那種時而于心生出的岑寂就會如同海嘯掀起的巨浪一般迎面洶涌而來,沖走周圍一切喧闐,繼而周圍的一切都黯晦消沉了,它一定是想向人們傾訴什么,所以就用這種方式向我傳遞訊息。
至于這棵樹屬于什么樹種、什么科、學名叫什么自是說不好,總之枝干粗壯,已經沒有樹葉的樹冠枝杈交錯,眼望過去,猶如某一土著民族舉行宗教儀式的時候伸向空中的許多只枯瘦的手臂,樹干與枝杈呈現出難以形容的灰黑色,這種色調更讓人感到它的堅不可摧。這棵樹的高度大概伸展到了4樓的高度,從我這里望去,恰好可以看到樹冠的頂部,與視線平行。我曾經在搬到這里之后詢問過附近的人有關這棵樹的事情。
“這棵樹有多少年了?”我問道。
“何苦要問這個?”樓下食雜店的老板、一位年紀40多歲的中年男子對我提出的問題十分不解。
“因為我看這棵樹很特別,所以想了解一點!”
“嗯……大概比這棟樓還要早上十年吧!”食雜店的老板說道,“我們原來還在樹下乘涼呢!”
“那個時候一定是很茂盛了?”
“當然了,夏天的時候有很大的一片樹蔭,老人孩子都在這里乘涼,秋天的時候,落葉被附近的人掃起來取火用。”
“這棵樹的學名叫什么?”
“這你可是問對了人了,我原來聽懂一點兒的人說過,這棵樹的學名叫黃檗。聽說還是挺名貴的樹種。”說著,他用筆在一個小紙片上寫下了“黃檗”兩個字給我看。對我而言的確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學名。
“這里原來有樹林嗎?還是只有這一顆樹?”
“只有這一棵!聽我的父輩說這里原來是一片荒地,只有三五戶人家,后來住戶才開始變多了,都是來墾荒的。而且你說的這棵樹好像也不是誰特意來種的,究竟是怎么就長在這里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從我小時候,這棵樹就已經在這里了,那時候還是活的,好像也比現在低一些。”食雜店的老板伸平了夾著香煙的右手,向下移動了大約10厘米的距離,以此表明他泛指的意思。
“后來,”他接著說道,“這里慢慢地開始修路、蓋房子、農田開始一點兒一點兒的變小,后來又開始蓋樓,最后就剩下了這么一個院子大的地方了。說來也奇怪,蓋房子的人、修路的人在這里施工的時候,就是沒有占到這棵樹的位置,這院子兩側的墻還是施工的人為了劃分工地范圍留下的,而且也絕對沒有人打過要砍掉這棵樹的主意!好像這塊地方就是專門為了這棵樹留下的。估計以后也不會有人動這個念頭,還是就讓它這樣好了,我是這么想的!”
“也許那些施工的人和你有一樣的想法吧?”我說道。
“可能吧!誰知道呢?”
“既然這棵樹在這里已經有這么長的時間了,是不是見證了過去發生的故事?我的意思是,或者有一些傳說之類的?”
“傳說?沒有!這么長時間好像也就是這么平平常常的過來了。不過經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確實在這樹下發生過點兒故事!”
“可說來聽聽?”說罷,我遞給他一支香煙并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