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雨跟他爹說道:“爹,我這幾個(gè)月也掙了點(diǎn)錢,可是租個(gè)小鋪面勉強(qiáng)夠付一年的租金,置家伙就不夠了。況且,我覺得這酸辣粉絲要是好賣的話,就要多開一兩家分店,所以我想從家里拿幾十兩銀子,一把租下兩個(gè)小鋪面,等明年正月兩家同時(shí)開張。”
李耕田和李明瑞對視一眼,笑了。
他不覺心里有些酸澀——兒子真的懂事了,如今算計(jì)這些頭頭是道,跟家里要銀子也是解釋詳細(xì),生怕他擔(dān)心。
他對長雨道:“你當(dāng)?shù)娴氖且幻话蔚男夤砹ǎ屈c(diǎn)老本還不是攢了給你們兄弟用的,留著它又不能生兒子。這生意一聽就是好的,你只管去做。你哥要到明年才參加鄉(xiāng)試哩,用錢還早。”
李長雨摸摸臉頰嬉笑道:“我不是做了生意后,感覺掙錢不容易么,所以也不想多拿——就拿五十兩銀子好了。這生意本錢小,只要開張了,就有錢回來。”
李耕田聽了欣慰地點(diǎn)頭。
他也是越來越有信心了,剛才李長雨跟他說的這盤生意,他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其中的關(guān)竅,那就是有些東西非得從清南村買,想到這點(diǎn)他也跟年輕娃兒似的,渾身充滿了希望。
等村學(xué)堂放了假,張槐便帶了一批曬好的香腸跟李長雨坐船往清輝縣去了。
青木被楊氏派了去送兩個(gè)豬頭給舅舅,順便送他們上船。
這是個(gè)大晴天,地上的積雪開始融化,二里鋪碼頭濕噠噠的。張槐和長雨將香腸和臘肉搬上船,隨著船離岸越來越遠(yuǎn),他們揮手跟岸上的青木道別。
站在船頭,看著往后退去的碼頭,李長雨笑問張槐道:“你第一回坐船么?頭昏不?”
張槐轉(zhuǎn)頭微笑道:“還好,不覺得昏哩。”
兩人便靜默了,張槐看著兩岸,入目是一片銀色的世界。即便有高低起伏,也被同色調(diào)的白給淡化了,那田野便連綿不斷起來。要是有樹木闖入視野,便在雪地里顯得格外突兀。
他正看著,耳邊傳來長雨的聲音:“槐子。你跟菊花是從小玩到大的,她一直是這么聰明么?”
張槐頓了一下,沒有轉(zhuǎn)頭,只是瞧著水面出神,好一會才答道:“她一直是勤快乖巧的,也很聰明。不過從前很膽小,就不顯;如今她膽子大了些,就越發(fā)顯聰明了。”
李長雨又問道:“你和青木一直帶她玩。她不是就跟你妹妹一樣了?”
這回張槐沒有回答,心里想道,我不要她做妹妹。從前我是當(dāng)她妹妹的,可是后來,出了那件事,反而在心里添了想頭……
李長雨半天沒聽見回答,幽幽地問道:“槐子,你喜歡菊花。對么?”
張槐身子一僵,他注視著船尾拖出的長長水道,緊了緊身上的舊夾襖,慢慢地回過頭,看著李長雨的眼睛,認(rèn)真地答道:“噯!我喜歡她!”
李長雨原以為他會不承認(rèn),又或者臉紅不語。沒料到他這樣鄭重其事地肯定回答,一時(shí)間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卻是莫名地有些失落起來。
張槐仔細(xì)地瞧了瞧他的臉色,又加了一句:“我要娶她!”
李長雨忽然問道:“要是她不樂意嫁你哩?你這個(gè)樣子是非她不娶嘍,她不樂意嫁你。你要咋辦?”
口氣雖然有些戲謔,卻是認(rèn)真的。他也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就問出這樣的話。
槐子是肯定不愛聽這話的,他想。
果然張槐身子再次僵硬起來,面色變得很難看,盯著李長雨久久地不說話。
李長雨被他盯得很不自在,有些心虛地轉(zhuǎn)過頭,望向一邊的水面,嘴里說道:“我不過是問問么。瞧你這樣子,難不成你肯定她樂意嫁你?”
張槐還是不語,定定地望著他。
李長雨也覺得沒意思起來,心想自己這是咋了,讓槐子不痛快,害得自己也沒人說話了。
他剛想解釋兩句,或者安慰張槐一番,就見張槐轉(zhuǎn)過頭去,輕輕地說道:“她要是不樂意,我自然是不能逼她。只要她過得好,不嫁我……也沒啥!”
那平靜無波的聲音卻讓李長雨感到一種心碎神傷,他不敢再接話,一時(shí)兩人都沉默起來。
張槐艱難地說出了那句話,只覺心里空蕩蕩的,他用手捂著胸口,那兒有菊花幫他做的手套,剛才搬東西,他怕磨壞了,才脫下來收到懷里的。
他不是沒出息、不敢爭,他是想起了玉芹。
要是菊花不喜歡他,不樂意嫁他,他決不能跟玉芹當(dāng)初那樣,死不撒手,除此之外,誰也甭想阻擋自己。
再說,他是個(gè)男娃子,還能因?yàn)榇耸虏怀燥垺⒉凰X,甚至去投湖不成?如果這樣的話,怕是更被菊花瞧不起了。
青木送走了張槐和長雨后,先到福喜雜貨店里跟來喜說笑了一會,然后就背著兩個(gè)豬頭和幾斤肉送往劉家塘。
劉家塘就離下塘集不遠(yuǎn),在東邊。青木加快腳步匆匆地趕往那樹木房屋聚集的村落。
積雪融化的道路有些泥濘,他左躲右閃的,踩著那還沒化的干凈積雪走。
忽地眼角瞥見前邊過來一個(gè)身穿青色棉襖的少年,胳膊上挽著一只籃子,低著頭,形色也是急匆匆的。
青木見眼前就是一道溝,那少年悶頭疾走,就要跟自己相撞了,忙往旁邊一讓,從道路的邊沿跨溝而過。
誰料他想得倒好,偏那少年雖然沒抬頭,也是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一個(gè)人從對面過來,于是頭也不抬,也往旁一讓,讓的方向又是跟青木一邊的,頓時(shí),兩人撞了個(gè)正著。
青木身量高大,卻也被撞了個(gè)趔趄,差點(diǎn)一腳落空,踩到溝里。他左手揮舞了兩圈,到底是沒保持住平衡,一屁股坐在了溝邊的雪地里。幸好這邊沿不大走人,雪還干凈,不然可是要坐一屁股水。
對面的少年可就沒那么好運(yùn)了,他被青木撞得一下子滑到了溝里,手中的籃子被碰翻,籃子里居然是雞蛋,滾了大半出來,黃的、清的蛋液流了一大片。
那少年痛叫了一聲“噯喲”,再一瞧滿溝的雞蛋黃雞蛋清,頓時(shí)眼睛就紅了:“你……你……我的雞蛋喲——”
青木從雪地里爬起來,心道晦氣,明明讓過他了,偏又撞上了。
他把背上的麻袋放到路邊,上前去扶那少年,嘴里問道:“你沒啥事吧?”
那少年十二三歲的樣子,倒是眉清目秀的,忍不住眼淚就下來了,哭道:“我的雞蛋……噯喲!我的腿……”
青木嚇了一跳,急忙問道:“你腿咋了?”
少年抽噎著哭道:“我的腳扭了筋哩,站不起來了……我的雞蛋……”
青木真是頭痛,聽他一會腿、一會腳的,又惦記雞蛋,心里也是火大——好好的也不看人走路,這不撞出事了?
真是越急越耽誤工夫!
他氣惱地彎腰攙扶少年,一邊道:“你試試,看還能走不?先起來,甭哭了,坐雪地里涼了更麻煩。”
少年在他的幫扶下,掙扎著站起來,試了試,一只腳扭了,無法著力。
他死死地扯住青木的胳膊,單腳站在雪地里,另一只腳虛立著,對青木道:“我的腳摔壞了,沒法走了哩。我的雞蛋也摔沒了,你說,這事咋辦?你走路就不能看著點(diǎn)么?”
說著又哭起來。
青木真是被他氣樂了:“哪個(gè)走路不看著的?你低著頭悶聲不吭地走,我老早就讓到這邊了,你還跟著也讓到這邊,撞上了怪誰?”
那少年啞口無言,望著那溝里翻倒的籃子,已經(jīng)沒幾個(gè)雞蛋是好的了,又哭道:“我家攢了十幾天的雞蛋哩……”
青木見天不早了,心里著急,打斷他的話道:“你能不能甭哭了?一個(gè)男娃子,動(dòng)不動(dòng)就哭,像啥樣子?你是哪個(gè)村的?我先送你回家。”
那少年一聽回家,就急了:“我一個(gè)錢也沒賣到……”
青木忍無可忍地大聲道:“那也不能怪我哩。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要走了。”
少年聽他要走,忙手上使勁,把他的袖子扯得緊緊的,說道:“不成,你得送我回去,我腳沒法走了哩。”
他心想,先不跟你說,到了我家,有爹娘和姐姐在,不怕你不賠雞蛋。
青木忍著氣再次問道:“你是哪個(gè)村的?”
少年轉(zhuǎn)著眼珠子道:“是劉家塘的,就在前邊。”
青木聽了松口氣,心道跟外婆一個(gè)村的就好,不用跑遠(yuǎn)路,到時(shí)候讓外婆出面也好商量。
他讓少年松手,好下溝去撿那籃子和雞蛋——好歹還有些完整的。
少年卻緊張起來,死不松手,問道:“你要干啥?把我一人扔在這雪地里,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你跑了,我喊破喉嚨也沒用了。”
青木使勁一甩手胳膊,把那少年甩開,繃著臉道:“我要走,你能拉得住么?”
說完也不理他,自去溝里撿了籃子和雞蛋,又抓起一把雪擦干凈手,拎起自己的麻袋,再回到少年的身邊。
他想要彎腰背他,一眼瞧過去,卻呆住了——這小子身上沾滿了蛋黃,咋背?那不是把自己身上的衣裳給弄臟了,這可是菊花幫他新做的哩。
少年的眼睛一直隨著青木轉(zhuǎn),見他并沒有丟棄自己逃走,松了口氣,剛要開口說話,又見他盯著自己發(fā)愣,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一瞧,自個(gè)的左半邊身子都是蛋清蛋黃,他也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