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夜半賞月, 倦極之時便隨意的趴在窗臺邊的小幾上,不想竟是睡著了的。次日,當第一道曙光撒落在我的肩上時, 頭不可避免的疼了起來。起身, 迷迷糊糊的走至床邊翻身躺下, 心里嘀咕著是要生病了吧, 便閉上眼繼續睡了起來。
待到再睜開眼的時候, 屋子里已有了幾個忙碌的身影。不耐煩的皺眉,清晰了的視線直接尋上了坐在正當中的優雅男子,“哥哥一向如此的么?”我緩緩起身, 立即有侍女上前為我拉來軟枕墊放在背后供我依靠。悠閑品茶的司徒東翎抬了頭,好整以暇的看著我, 笑里藏著一絲詢問。“不經屋主同意, 便擅自入了女兒家的閨房, 總不是個好習慣啊。”我懶懶的說話,尾音拖長了些, 使得語氣里帶了幾分嬌柔,掩蓋了話里的尖刻。司徒東翎垂下了眸光,將手里的瓷杯遞給了伺候在旁的侍女。當他再抬眸朝我看來的時候,臉上已有了三分無奈,“妹妹, 可是因著父皇的事連為兄也要提防了么?”我抿緊了唇, 冷著臉看他, 不點頭也不搖頭。
司徒東翎微笑著搖了搖頭, 竟是帶著幾分寵溺的開口道:“你這孩子何時有了如此重的防人之心?居然在我面前也要如此謹慎?”著水青色長衫的司徒東翎看起來溫文爾雅, 甚至帶著幾分世俗之人少有的飄逸灑脫之氣,常人是很難將他與陰謀狡詐這樣的字眼聯系在一起的吧……
我移開目光……不是不愿意相信他……而是我自知并不是他的親妹妹……這個男人或許會對親人無條件的付出……但對于沒有血緣關系的人, 就一定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利用的機會……而我,真的沒有把握能騙過他的眼睛……司徒東翎見我不吭聲,便站起身緩步踱到了我面前,傾身坐在了床邊。
“東琴,五年前,我痛恨自己沒留護住你。五年后,看到你早已失了當年的天真柔弱,除了自責便只有更深的恨。如今,你不愿意親近我,也是我該受的?!蔽业氖直晃者M了一雙溫暖的大掌里,指尖的涼意一點一點散了去,連帶著我的心也柔軟了起來。抬了頭,看著眼前的男子,我低低的訴說埋在心底最深處的無奈,“常年在外,沒有親人關懷。我已是忘記該如何去親近和依賴他人,因為不想再傷心,不想再被拋棄,我早已習慣與每個人保持距離。”
司徒東翎的眼眸里起了淡淡的薄霧,他輕聲嘆了口氣,用力將我拉進懷里抱緊,絲毫不容我拒絕的開口:“你是孤寂太久不得不堅強獨立。如今,既然我已經迎了你回家,就決計不會讓你再封閉自己?!蔽覓暝崎_他的手,被他小心的握住收入懷里,“東琴,我是與你血脈相溶的哥哥,你沒有拒絕我的權利!”
閉了眼,心突然酸澀不已……親人么……我最渴望的……不就是有親人相伴么……何況,這具身體所流淌的血液確實與此人同承一脈呵……
突然,一股異香飄進了鼻端,只聽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三殿下,公主的藥已經熬好了,藥師特別吩咐要趁熱飲下?!睅撞介_外的地方站著端藥的藍衣丫頭,司徒東翎卻抱緊了我,猶不肯松手。我知道他在等什么,睜了眼,沉聲道:“哥哥,你此生不會再拋下我了么?”如果,我再也不能回到上海,那么有親人相伴在這世間,也會好過些。
“不會?!彼就綎|翎很果斷的回答了我,松開了雙臂,臉上帶了一絲滿意的笑容。端藥的丫頭一步步走上前來,將一碗芳香四溢的藥遞到了我面前?!斑@藥是以數十種寒性毒花熬制而成的,用以克制素酒這樣的烈性熱蠱最為有效?!彼就綎|翎見我遲遲不接手,便出聲解釋,“此藥只能熱飲,若放涼了便成了可置人于死地的毒藥?!蔽尹c了點頭,伸手接過藥碗,因著入鼻的奇異芬芳便喝了一大口藥汁,卻不料入口的竟是苦澀難當的液體,差點吐出來。
“東琴,此藥入腹是由素酒吃了去的,并不會傷及你的五臟。只是常用此藥,你便吃不得易上火的食物了,以后要忌口的?!彼就綎|翎在旁看著我一口一口服藥,溫言訴說日后的食宿忌諱和養身之道。我仔細聽著,偶爾提問,他也是耐心解答,如此相談,他竟也與我聊了大半天光景。
直至侍女出聲問是否要傳晚膳,我才驚覺浪費了一天的時日……齊王的事沒有任何頭緒……慕容梓虞那邊也沒有去試探反應……更是忘記去找白翳……皺了眉,看著司徒東翎起身張羅飯食,心情莫名的煩躁。
“東琴,吃飯吧!”司徒東翎轉了身來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手。抬眸瞥了他一眼,我慢吞吞的起身,很自然的將手伸出去放進他的掌心,任由他拉著走到桌邊坐下。
自從被喂下素酒,我還沒有進過食,胃里空了許久已覺不出餓來了。反倒在喝下那碗藥后,開始有了點食欲。而且一直有些墜疼的腹部也逐漸舒緩了下來,想來此藥還是有用的吧……司徒東翎接過侍女手中的筷,細心的為我布菜,輕聲叮嚀:“你以前愛吃的那些都是禁忌,現在要試著將原來的口味調換過來?!蔽尹c了點頭,暗地松了口氣……司徒東琴那孩子愛吃什么,我還真不知道啊……
司徒東翎是個容易讓人放低戒備去親近的人,更何況他擺明了將我當作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席間我倆倒也聊些平常的見聞。若不是我仍需小心措辭防止在言談間泄了自己的底,這樣的場景也算得上溫馨了。
屋子的門突然被人推開,年輕的侍從走到司徒東翎身邊輕點了一下頭,面色如常。我皺了眉不解的回望東翎,卻見他收斂了面上的笑容,慢聲道:“既然成了,便領著他往里走吧?!?
侍從應了聲“是”便快步離開了。而司徒東翎優雅的揚臂一揮,在一旁伺候的侍女們也紛紛恭敬的行禮告退,最后一個走出屋子的人還細心的將屋門關上了。我挑了挑眉,淡笑不語,只等他開口解釋。
司徒東翎轉了頭看我一付悠然的樣子,輕笑了一聲,伸手在我頭上輕拍了一下,道:“你是猜到來人所提何事了?”我推開面前的碗碟,靠在桌上抬手撐住下巴,望著他笑:“可是與那齊王有關?”
東翎眼露贊賞的眸光,微笑著點了點頭,“昨日,我已與手下的人商量好對策,只需你從旁配合,便可讓齊王主動到我這里求援。”我瞥了一眼桌上的飯菜,懶懶的回應,“哥哥身邊的謀士當真了得,僅過一日便已策劃穩妥?!?
司徒東翎的眸里忽而閃過一絲冷光,淡聲道:“不過是知人善用罷了,沒什么值得稱贊的?!蔽夷松?,發覺他的情緒似是受了影響,想要再看得真切些卻見他已恢復了灑脫模樣。“東琴,接下來就看你的了。”他朝著我優雅的笑,輕聲細語的向我解說他所設下的棋局。我聽著,也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氣……這種宮廷間的爭斗,朝堂上的互相傾軋,每一步都牽連著數條人命……怎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幸而有這么一對互為冤家的父子……我只要抓住時機加以利用便可省力呵……
秉燭夜談之后,我們已達成共識,只等鋪設棋局了。
我安然的睡到中午,才起身洗漱。卻沒料想到已是有故人在廳外等候多時。
侍女通報白翳在邊廳久候的消息時,我正喝藥,芬芳的藥香撒了一室,聞起來格外清新雅致。起了身,穿上碧色紗裙,由人扶著緩步走入邊廳??匆娏酥嗷疑律赖纳倌暾谝巫由习l愣?;厣砻罡S的人都退到門外守侯,我一步一步走到白翳面前,穩步站定。
“為什么不告訴我云國三皇子是司徒東琴的哥哥?”緩聲說出埋藏在心底已久的疑惑,我冷厲的俯視著眼前的少年。白翳抿了抿唇,似是不太情愿的開口:“三皇子是個極疼愛妹妹的人,你若是錯將他當成可依靠的對象,很有可能暴露出你不是司徒東琴的底細?!彼銎鹈婵子曋业哪抗猓Z氣堅定,“不告訴你,你便會將他當成陌生人來防備,從而少了被他識破的機會?!?
我看著他理直氣壯的樣子,暗咬了咬牙,轉身走到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那么不告訴我有關鳳紋的事情,也是為著我考慮的么?”白翳皺了眉,轉頭看向我,“鳳紋的事,我的確不知。當初陛下熱切的盼望你能歸國幫他,我便以為回到云國的你會受重用,卻沒想到……”少年頓了頓才艱難的開口,“陛下輕易不相信外人,你又一心想著回到原來的世界去,被喂下素酒也是無可避免的……”
“夠了!”不耐煩的揮手打斷他的話,藏在心底的憤怒又一次竄出了胸間,“如若不是有你這樣的內應,他又何必對我有所期待?甚至以我的命為要挾!”我恨恨的瞪著白翳,只覺得是被他領進了陷阱,臉上已有了怨懟之色。
“公主,我還是可以送你回去的?!卑佐璧哪樕⑽⒎喊祝麎旱土松ぷ蛹奔毕蛭艺f道,“只要這天下不再是那個人的,只要我的家人不再面臨生的威脅,我是可以送你回到原來的世界去的!”
聞言,我稍稍平復了情緒,冷聲質疑道:“我憑什么相信你!”白翳黯沉了神色,眼帶恨意,低聲回應:“公主恐怕并不知道我白家受陛下重用的原因吧?!蔽也恍嫉睦浜吡艘宦?,靜待他的下文。
“在云國,每一代的君王都是依靠國師的預言來選擇的。而我的父親在當年所預測出的新皇本不該是當今的陛下!”白翳深吸了口氣,把聲音壓得很低,“父親用了假的預言,讓陛下順利的接位掌國。而陛下卻擔心父親說出當年的事實真相,而對我的家人施了毒。除了我和父親,家中所有老小都是要仰仗著陛下的解藥才能活下去的!”
我震驚的看著眼前的少年,完全無法想象他內心的矛盾有多深……面對威脅著自己親人性命的君主,到底是該忠誠還是該背叛……無論是誰,都會難以抉擇吧……
“所以,”白翳忽然伸出手抓緊了我的臂,眸里閃著熱切的光芒,“你若是想回去,便要想著法子解救我的家人!”我冷冷的甩開他的手,出聲諷刺,“他既是你要效忠的人,我又怎知此次不是你幫著他設的陷阱?”
白翳微怔了一下,立即起身跪到了我面前,“如若你需要我起誓……”我傾身靠近了少年打斷了他的話,悠然笑道:“有件事,若是你肯幫著我去做了,不用你起誓,我也能答應你的條件?!?
少年抬起了頭,遲疑的看著我,最終還是選擇點頭。我淺淺的笑著……手邊的棋局就差這么一顆棋子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