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今年的大雪來得真是蹊蹺呵——”司徒東翎跟在端著火盆進來的侍女后面, 緩步踏進了我的屋門。“是么？”懶懶的仰靠在躺椅上，我轉頭看向他，彎唇笑道, “天氣寒冷至此, 落幾場飛雪也是自然, 怎會暗含著什么玄機呢？”又不是人心……難測且奸險……

司徒東翎搖了搖頭, 拉了張椅子坐在了我旁邊, 柔聲道：“東琴，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略為不解的眨了一下眼睛，唇邊的笑容還在, 內心卻涌出無限惶恐。東翎伸了臂來將我冰涼的手收于掌心，“十二騎向來穩重, 絕無可能沒有任何理由的和鐵甲衛撕打, 最后甚至還把刀架在了慕容梓倫的脖子上。”身邊優雅的男子輕言細語, 道出了他的疑慮，“他們那天突起的暴動, 已經引得父皇的關注，金國兄弟那邊也開始起了疑心。畢竟——普通的侍衛是沒有膽子如此對待盟國王子的。”

我抽回自己的手側了頭，閉上眼睛，本想是平心靜氣的應對司徒東翎。腦海里卻不可抑制的閃過那日郊外賞梅的種種，縮進了衣袖的手用力的緊握成拳……那個混蛋……居然抱著我走出梅林, 對著十二騎叫喧說我已經是他的女人！而正被數十個鐵甲衛攔截在外的十二騎, 也終于被激怒, 沒有任何顧忌的沖殺過來……現在想來, 當時慕容梓倫若不是脖子上被架著刀, 定是抱著我一路行到皇宮找御皇逼婚去了……真是個瘋子！居然想到以破壞我的名節來逼我就犯……

一聲沉沉的嘆息滑過我的耳際，載著我所不明了的傷感侵襲而來。“既然你不愿意說, 我也不再追問了。”司徒東翎的聲音似乎遠了些，我聽見了侍女恭送他的聲音。門，開了合，只余下一室寂靜給我。

本以為閉上眼睛便可以陷在黑暗里無知無覺，我的心卻因著腦海里的那些畫面越發惶惑——那種驚慌大于憤怒的情緒，讓我很不安——經慕容梓倫那樣一鬧，十二騎多少會有些明了我和他在梅林發生了什么。不敢確定十二騎是否會將此事傳出的我，竟是為此擔足了心！

屋門忽然被人敲響，侍女去開了門，是門房的侍衛來通傳白翳進府求見的消息。“讓他過來吧。”抬手隨意的揮了揮，我緩緩自躺椅上坐起身，接過侍女遞來的熱茶捧在手心取暖。

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寒冷的風卷著幾片雪花闖了進來。然而，再冷的空氣也抵不上出現在我眼前的少年，臉上所泛出的森冷神色。“白翳？”我隱約覺察出他神色里的蒼茫和痛苦，抬手揮推屋內所有的侍女。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后，我親自關上了門。

應該……出事了吧……我暗自思濾著，剛剛轉身準備出聲詢問，白翳猛然身子一矮便跪在了地上。“公主——”少年的聲調里含著一絲哽咽，“你……還想回……原來的地方么？”凝了神，仔細的打量仰面看著我的蒼白少年，我邁開步子繞過他，走到椅旁坐下。“不需要任何附帶條件了么？”心底并不認為一個幾次三番以此和我談條件的人，能夠在此刻毫無所求的幫我回去。

“不需要了。”白翳垂低了視線，神情變得沉重而哀傷，“我的母親……已經……再也不需要解藥了。”驚訝的揚了揚眉，我遲疑道，“難道御皇他……”清秀的少年突然昂了頭，面色立時陰森下來，“母親的身體長期被劇毒腐蝕，現如今已藥石無醫了。”我看著他露出悲憤的表情，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手，“而御皇所賜的解藥，都是摻了□□的……所以……所以……”也許是想到這多年來的忠心仍舊換不回家人的平安，也許是想到身為人子卻無法遵從孝道守護母親，也許是想到再也沒有辦法解救自己的家人，眼前的少年終于崩潰。話尚未說完，眼淚已經率先表述了他的傷痛和絕望。

我抬手自腰間抽出絹帕扔給他，皺了眉冷眼看著他伏地痛哭，心內卻沒有一絲憐憫。自古為君者，便是踏著生人的鮮血和死人的尸身屹立于世，受百姓景仰……即使是當年假傳了預言幫著御皇奪位的國師，也不可能幸免于難……帝王的恩寵和信任，都是要用血來交換的……

良久，白翳才收了淚水，拾起地上的絹帕擦拭臉龐。我看著他緩緩的嘆了口氣，慢聲道：“你是真的打算送我回去了么？莫要又拿著此事來哄騙我啊！”少年抬了頭，經過眼淚沖刷的雙眸格外明亮，“我尚欠公主一命未還，想來已是再無機會報答。不如就在今日償了公主的心愿，也好讓我做個無愧于天地的人。”他低了頭，從懷里掏出一串珠子捏在手中。再次抬頭看向我的時候，他的臉上已是滿滿的決絕，“御皇并不是個值得依附的君主，這人世也不是個可以安穩存活的地方。”白翳舉起手里的珠子，認真的對我說道，“我只需催動念魂珠，將公主流落在外的一魂一魄招回，公主的靈魂便可跟著這一魂一魄回到原來的身體。”

我有些呆怔的看著少年手里的銀色圓珠，心，不自覺的下沉……是否，因為盼望得太久，當被告知愿望可以達成之時，已經失去了喜悅的心情呢……深深的吸了口氣，我喃聲問道：“怎么？我原是失了一魂一魄的么？”為什么我自己本身并無所覺呢？

“人若是失了一魂一魄，便會喪失一些內心重視的感情和記憶。而公主，早在服下蜘蛛草后便丟了這一魂一魄。因為失去的是些記憶，公主便不會察覺出什么。”白翳緩緩起了身，走到我面前，臉色逐漸凝重，“那一魂一魄所帶走的該是公主最依戀的。所以，我只需催動念魂珠尋到公主失去的魂魄，公主便可跟著心中的感情回到自己所依戀的地方。”

我疑惑的點了點頭，忍不住再次出聲詢問，“這，似乎和召喚我至此的方法不同呢……我原以為……”白翳皺了眉，面帶愧色的打斷我的疑問，“對不起，我實在不能耗費太多的靈力來幫你。只能尋了此捷徑來助你回去。公主若是對此塵世毫無眷念只一心想著回到原來的地方，定是可以回去的。”

毫無眷念么……我閉了閉眼，腦海里忽然閃過無數個畫面，每一幕景象里都有那月白色的身影在……“公主，有時候，也該聽從心的選擇，不是么？”緩緩睜了眼，是白翳朝著我微笑的臉龐。移開視線，看著他手中那串逐漸泛出銀色光芒的珠子，感覺身子疲乏得厲害的我，慢慢仰靠在了椅背上。腦子開始有了莫名的暈眩漲痛感，我抬了抬眼皮便很快再次閉上了眼睛。當沉重的四肢驀然變得輕飄的時候，我的意識便混沌起來。滅頂的黑暗撲面而來，在轉瞬間便將我整個席卷了去。

在一片寂靜的黑暗里緩緩醒來的我，睜眼的剎那幾乎無法看清楚周圍的一切。幸而，不遠處有一道微弱的亮光，提醒著我身前有路。徐徐的立起身，我瞪大了眼睛，開始依著那束亮光所照射的方向往前邁步。待我好不容易走到近前，才發現那束亮光來自于一個背對著我站立的身影。

“誰？！”我驚疑的開口詢問，再也沒有意愿向前跨出步子。那個泛著幽幽白光的身影并沒有回頭，而是邁開了步子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我凝視著那個身影，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身邊的黑暗似一層墨色的濃霧，但凡那前面帶光的影子走過的地方都開始淡化了這霧色，顯出絲絲明亮來。終于，那個身影停下了腳步，不再前行。我快速的走上前去，剛想開口問話，那道身影便驟然消失了蹤跡。

皺了眉，我疑惑的往前走了一步，竟是看見了一面窗！好奇的伸了脖子朝里望去，里面正有一個臥在床上的少年伸手扯著一個容貌嬌悄的小女孩說話。雖然，這兩個孩子看起來年紀不大，可是我總覺得他們之間略顯曖昧。站在窗外觀望的我，尚未聽清楚他們在說什么，那少年已是使了蠻力硬將女孩扯落在他胸前。我微微搖了搖頭，正要感嘆古代的小孩子太過早熟，便聽見了那少年的聲音：

“藍蘇，受傷那晚，我是醒著的。”心，驀然一痛，腦海里有什么東西閃過。我看著那少年溫柔的表情，驚呆了。“昏迷是真的，但是當軍醫出現在屋內的時候，我已經醒了。當時的意識并不算完全恢復，我只記得在半睡半醒間看著你忙碌的給我擦身喂藥。當時的你看上去像是隨時會哭出來，可是一轉身我又能聽見你很冷靜的指揮門外的人端藥燒水。”呼吸稍稍一窒，我咬了咬唇，靜靜的看著那就快要趴伏在少年身上的女孩，心中的疑慮越來越深。“你真是個倔強得讓人心疼的孩子呢。”當少年展臂將女孩完全納入懷中的那一刻，我突然鼻子一酸，竟然流下淚來！

“如果你堅持自己的名字是藍蘇的話，可不可以答應我永遠只做藍蘇呢？”少年擁著女孩，滿臉的柔情，他輕聲對女孩說著話，臉上居然滑過一道懇求的神采。“永遠留在我身邊只做一個名叫藍蘇的快樂女孩，永遠這樣失憶下去。”我迅速抬了手捂住唇，止住差點逸出唇邊的抽泣，聽著那女孩給他摸棱兩可的承諾：

“在你身邊，我只是藍蘇。”

我猛然一震，眼前突然暗黑一片。可是不等我尋找方向，面前的窗便再次恢復了明亮。這次，窗內的景象換了地方。遠看去霧氣裊繞的湖面，在清冷的月光下越發顯得美麗迷人。“嘩啦”一聲，一個女孩的身影躥出了水面。幼小靈活的身軀在湖水間悠游，不過片刻已是搓洗完畢上了湖岸穿衣。小女孩大概是倦極，竟然抱著一堆衣物在岸邊睡著了。

更深處的黑暗里緩緩走來一名英俊少年，當他走到小女孩身邊蹲下嘆息著將女孩抱進懷里的時候，我清楚的聽見他的呢喃聲：“藍蘇……大概我在馬車內看見臨危不懼的你時，便已是對你軟了心的吧……否則，怎會欺瞞了眾將士硬要將你帶在身邊呵……而如今，這軟了的心卻又摻雜了更多的東西，直逼得我差點喪失冷靜啊……藍蘇，你還這么小，是否可以領會我的感情呢……”

心臟，突然抽痛得厲害，我用力按住胸口做著深呼吸。眼看著窗內的一切被黑暗淹沒。，我只眨了一下眼，窗內的場景便又更換了地方。

英俊的少年終于擺脫了一切黑灰的色彩，著一身清爽的月白色長衫，在腰際以碧玉為帶縛住了飄逸的衣衫。只是，那少年的臉上再沒了溫暖，只有一層淡淡的悲傷潛伏在他的眼底，泄露了他的失意。驀然，那站在山頂眺望遠方的少年轉了頭看向我，緩緩地掀了唇道：“藍蘇，我沒有辦法像慕容梓倫那樣強迫你，更沒有辦法面對可能已經忘記了我的你。所以，請原諒我不能出手改變你身為質子的命運。”我驚訝的看著他，內心覺得這一幕詭異至極！少年緩緩仰了頭看向天空，朗聲道，“我，東方涪羽，今日對天起誓：有朝一日必救出藍蘇，給她自由自主的人生。并且終身守護在她身旁，以保她此生幸福無憂！如若違背誓言，便國破家亡，身首異處！”

我震驚的倒退了好幾步，看著眼前的窗慢慢被墨色的濃霧淹沒，再轉身的時候那道泛著幽幽白光的身影便出現在了眼前。“我們的心里，都藏著同一個人的身影。”那個身影背對著我開了口，“雖然，我們都極力壓抑，卻無法擺脫心中的牽掛。而那個人，似乎了解我們有多么害怕失去，也了解我們多么痛恨被威脅。所以，在為我們做盡了一切之后卻什么也不說。”我呆呆的站在原地，聽著那個身影的聲音，腦海里的記憶開始一點一點的被翻開。

“自我們分體以后，我便跟在那個人的身邊，看著他為我們著急，為我們擔憂，為我們心痛……當我開始下定決心要接受他的時候，你卻狠狠的傷害了他，將他推得那樣遠。我那么大聲的在他耳邊解釋，他都聽不見。而你，明明有抓住他的機會卻輕易放了手。”那背對著我的身影突然轉過身來，赫然就是我自己的模樣！只見那嬌美的少女恨恨的看著我，冷聲質問，“為什么要傷害他？為什么要遠離他？你可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唯一值得我們信任，也是唯一會對我們不離不棄的人？難道只因為經歷了親人的離世傷痛，你便要我們這輩子孤獨終老么？”

我啞然的看著眼前的少女，腦海里許多模糊的景象開始清晰。還未等我理出頭緒，那少女便冷笑著向我撲來，“在你想要扔下他回上海去以前，怎么不問問我是否會同意呢——”我狠狠的倒抽了口冷氣，無法動彈分毫。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少女撲進我的懷里，化作一股白光鉆入了我的體內。

腦海里忽然飄過一個清冷的聲音，“先看清楚過去的你依戀著誰，再想想該回哪里去吧——”我扶住了驀然鈍痛的腦袋，皺緊了眉，虛軟的四肢逐漸流失大部分的體力，致使我摔倒在地。

最終。所有的意識被鋪天的黑暗掩埋，而我，再次陷入了無知無覺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