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入目的只有一室奢華的虛空, 那個月白色的身影早已消匿無形。心中莫名的酸楚,眼中一熱,便有淚滾落在枕邊。緩緩起身, 半靠在床欄上, 我開始回想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所見的景象……一張溫潤如玉的笑臉, 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 一場日升月落的美景, 一句無味得令我不屑的叮囑……
“別忘記回來的路?!?
凄然的一笑,我閉上眼將身子仰靠在背后的床欄上……腦中場景一轉,便看見騎在馬上颯爽英姿的梓倫……“不許看!從今以后你的眼里只能有我!”……眼皮上仿佛還留有他手掌心的溫度, 心里卻再沒有了初見時的冷厭……歡快的梓倫,暴怒的梓倫, 悲傷的梓倫, 無奈的梓倫……走馬燈似的在我眼前轉換, 最后定格成一個落寞的背影,讓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這樣兩個男子, 無論我選擇留在誰的身邊,都不會有今天的境遇吧……偏偏自己是那么要強那么痛恨被束縛,最終給了自己最難堪的結果……淚水,從閉合的眼睫下流了出來。鼻息也漸被塞住變得不通暢。微微張了口想要呼吸空氣,竟是止不住的逸出一聲抽泣。抬手用力捂住了唇, 阻住了滑至唇邊的泣聲, 睜開雙眼的同時無數淚滴滾落兩頰。內心的怨懟和悲憤, 似是找到理智的缺口, 隨著那些淚水一起瀉了個干凈。
忽而, 有人推了門進來。我立刻冷了臉,狠聲道:“出去!”端著托盤的小丫頭被驚嚇住了, 愣愣的看著我不知所措。皺緊了眉,我從沒想過自己也有能驚嚇住別人的一天。微微嘆了口氣,道:“出去吧,攔著外面想要進來的人,莫要擾了我的清夢。”小丫頭似是大夢初醒,快速的點了點頭便要抬腳離開。我冷聲在后提醒她:“若是有人闖了進來,我自是有辦法罰你的?!毙⊙绢^轉身看了我一眼,臉上閃過一抹懼色,飛快的轉開臉拉開房門奔了出去。
我抬手撫上腮邊,觸碰到滿面的淚痕,看著桌上的茶壺發呆。腦子里已經無法再裝下任何東西了,因為無論想到什么對于現在的我來說都是負擔。思緒呈現一片空白,眼眶也一片干涸。
許久之后,我才低下頭仔細察看攤開的掌心,所有的悲傷都退了去只余憤怒在心間……鳳紋么……我握緊了雙手,仰面一笑……媚君禍世么……用力的閉上眼睛,仔細回想在這片大陸上鼎立存在的四國之間悄然而生的聯系。再想到云國在炎國和金國聯盟里所扮演的尷尬角色,心中漸漸有了計量……
只思索片刻,我便下了床。對著銅鏡,用心擦去臉上的淚痕和眼里的陰郁。整理好穿戴,將及腰的長發梳順披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到門邊,伸手緩緩拉開了房門。
“東琴!”司徒東翎似是在門外等候多時,見我開了門走出來,臉上現出一片柔意的歡欣,“聽下人說你不想有人打擾,我還在擔心。現在看見你無恙,倒也心安了。”我歪了歪頭,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問:“哥哥擔心什么呢?”我應該是昏倒在御皇的宮中,若不是御皇有令,司徒東翎哪來的權力將我接出來?他……該是知道些什么的吧……
“自是擔心妹妹的安危了?!彼就綎|翎眼神微閃,唇邊的淡笑逐漸變得幽深。我點了點頭,一臉的笑意,“那么哥哥該是知道妹妹昏倒在父皇腳邊的原因了?”司徒東翎走上前來扶我,神色微冷,“父皇什么也沒有說,只命我將你接回自己府邸好好養病?!弊屑殞徱曋就綎|翎面上的神色,知道他是在陳述事實。但是,我體內潛伏有素酒那樣的蠱,怎會不為治病的大夫所發覺呢……如若,司徒東翎了解他的父皇,了解藏在那張和藹面目后的冷殘……就該知道我的事了。
我被扶著漫步走到會客的廳內,便看見慕容梓虞正坐在椅子上冷著臉喝茶。心,略微一動,我輕輕掙脫了司徒東翎的手朝他走了過去。
“沒想到把你也驚動了?!蔽艺驹阼饔萆砬?,臉上略現疲乏之色,“在這里等多久了?”慕容梓虞聞言緩緩抬頭,看見我獨身立在他面前便立即皺起了眉頭。“大夫不是叮囑要靜養么?怎能讓她如此肆意走動?”跟在身后的東翎無辜受他責難,卻沒有吭聲。慕容梓虞冷哼了一聲,起身將我拉到椅子邊坐好,沉聲問道:“昨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竟是昏睡了一夜么……抬了眸,訝異的揚揚眉梢,我軟聲道:“不過是車馬勞頓體力不支,才會在父皇面前失了禮儀。沒有你想象的嚴重。”慕容梓虞轉身坐在了我身旁的椅子上,看向立在廳中囑咐下人送藥來的司徒東翎,壓低了聲音,“如果在這里并不如意,我是可以帶你回去的?!钡偷袜托α艘宦暎逸p聲嘲諷,“回去?慕容軫會答應么?”況且……我還沒有找到辦法克制潛伏在體內的蠱蟲,怎么能瀟灑的一走了之?
“慕容王子既已見著東琴,確定了她完好無損,便請回吧。父皇還等著王子進宮一同品酒賞花吶?!彼就綎|翎走到我身側坐下,笑對著慕容梓虞下逐客令。我抬手按在梓虞的臂上,看著他隱沒了眸色里的惱怒,輕聲道:“既然與父皇有約,還是不要拖延了吧。我也累了,明日再聚?!辫饔菝蚓o了唇,冷冷的瞥了東翎一眼。抬手理順我額前的發,輕聲道:“好好歇息,莫要任性?!蔽尹c了點頭,司徒東翎站起身揮臂招來侍衛朗聲道:“護送慕容王子出府!”我低了頭,伸手撐住額頭,無力的合上了眼眸。
待到整個廳內靜謐無聲,我才緩緩睜開了眼睛。司徒東翎正坐在我對面悠閑的品茶,滿臉愜意。我卻只一眼便看穿了他暗藏的情緒,默默的笑了起來,“哥哥是在等我主動訴苦么?”端坐于前的優雅男子終于收了神色里的悠然,朝我看來,“東琴,父皇派來的御醫走后。我又請了府里的大夫為你看脈?!蔽姨袅颂裘迹p松的向后面的椅背仰靠了去,淡然道:“兩者看脈,可是意見相左?”
司徒東翎轉了臉看向室外的花紅柳綠,神情逐漸蕭索,“東琴,你還記得咱們的母妃么?”我搖了搖頭,自昨日入城以來,該見的不該見的都見過了。惟獨不見司徒東琴的媽,想必已是不在世了吧。
東翎放下手里的杯子,朝我微笑道:“母妃去世的時候,你剛滿月,不記得也是應該的?!蔽异o靜的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也沉寂了下來。司徒東翎站起身,緩緩走到我身前蹲下,仰望著我,“東琴,我本以為那個男人至少會懷著幾分對母妃的愧疚而善待你。卻沒想到,他滿心滿眼都是這云國天下。甚至,為著保住自己的江山竟是連你也不放過!”
我鎮定的看著蹲在身前的司徒東翎,心頭隱隱有了些頭緒,輕聲問他:“母妃的死,父皇是有責任的么?”東翎訝然的看著我,片刻后,冷著臉點了點頭,“母妃是將相之后,胸懷治國之方。入宮后便幫著那個男人處理一些棘手的政事……”東翎垂在膝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聲音也逐漸冷硬,“而那些嫉妒母妃深得圣寵的人卻沒有想到……在一開始,母妃便是被他喂了素酒的!”
我不敢置信的睜大了眼眸,瞪著眼前的男子,喃喃著問道:“怎么可能?”怎么會有人對自己的女人做這種事?何況還是為他生下兩個孩子,助他處理朝政的女人……司徒東翎伸手抓住了我冰涼的指,臉上已恢復了如常的微笑,“東琴,他太害怕失去,所以期望用素酒來束縛母妃。直至,母妃生下你后懸梁自盡,他才知道悔恨。而如今,”東翎低嘆著拉起我的手站直了身子,“他已是忘記了當初的傷痛想要故計重施了么……”
自古君王多無情……多一個御皇也不算希奇……只是……我隨著他站起了身,沉聲問道:“府里的大夫看過我的脈像后怎么說?”司徒東翎低下頭瞄了一眼我的手,既而抬起頭直視我的眼眸,柔聲道:“脈象遲沉,體溫低于常人,眼白微泛青色,樣樣皆是素酒伏體的征兆。東琴,你可知母妃自盡的原因么?”心,墜墜的下沉,我看著東翎逐漸凝重的神色緩緩搖了搖頭。
“素酒,在人體潛伏的五年間尚可用藥物克制。一旦延長潛伏年數,便無藥再可壓制素酒。而受蠱之人每逢月圓夜必遭素酒啃食五臟,待素酒飽餐之后,再以藥材醫治損傷的五臟。如此,雖可活命卻痛苦非常。”我微怔,任司徒東翎伸臂擁我入懷,“母妃……便是受不了這樣的痛苦而自盡的……”
身體忍不住打了個顫,腦海中滑過御皇和國師的臉龐,心里的怨恨,遠不及那對未來生不如死的狀況衍生而出的恐懼!“世間怎會有如此歹毒的蠱?”我低聲呢喃著,幾乎要喪失生的意志。
“東琴,我親眼見過母妃發作,疼得如墜地獄的模樣。怎能不對那個男人生出防備?”司徒東翎稍稍推開我,抬手捧住我的臉頰,滿目溫柔,“那素酒,是有辦法解的?!?
聞言,我眨了一下眼睛,仔細審視著司徒東翎面上的表情,遲疑的問:“你確定嗎?”司徒東翎笑著點了點頭,放開了我,轉身坐回了椅子上?!澳稿菢哟?,都會得到如此凄慘的下場。我怎能不防著自己也有被他喂下素酒的那一天?自十五歲出宮自擁府邸以來,我便在暗中尋找解那素酒的辦法……”
我急急的跨步走到他身邊,伸手便按住了他的肩膀道:“既然有辦法,便沒什么好顧慮的了!”司徒東翎驚訝的抬頭看向我,眸里流露出詢問的神色。我彎起唇,臉上綻開甜美的笑容,語意森然:“母妃所受的那些痛,總該讓他也嘗嘗的?!?
東翎抬臂拿開了我的手,第一次用十分奇特的眼神打量我,“東琴,你不僅比以前堅強,似乎更比以前危險呵!”我撇了撇唇角,冷哼一聲,“比起和炎國王子交情非淺的你,我的危險性也太微不足道了吧!”
九歲喪母的司徒東翎在看穿父親的狠心之后,必是自小就有了報復的念頭。與東方涪羽的“深交”,恐怕也是他那個報復計劃的一部分。而我,既然經歷了昨日那樣的非人對待,自是沒有道理放過那個男人的……至于我能否回到上海去過原先的生活,也要等到推翻了這個御皇之后才能找白翳幫忙……畢竟,現在把刀架在白翳一家子十余口脖子上的,不是我……
“東琴,你真的要參與進來么?”司徒東翎正了正神色,嚴肅的看著我,“這可是誅九族的事!”我斜斜的瞥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你不就是我的‘九族’么?不管我做沒做,一旦事發了,還不是要受你牽連?”轉身向后走了幾步,我回頭對他壞笑道,“既然橫豎是要被你牽扯的,不如趁早入手,幫你把一切做得天衣無縫!”
司徒東翎愣了一下,眼中忽而滑過一抹精光。他緩緩站起身,走到我身邊牽起了我的手道:“涪羽愛上你,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呵————”
我眨了眨眼睛,打趣道:“比起被十歲便知自保、計劃為母復仇的你愛上,東方涪羽已是萬幸了!”司徒東翎聞言輕輕的皺了一下眉心,沒有答話。我再次自他的神情間看見了那抹淡如煙的憂傷。
沉默的轉頭,放眼展望窗外,才發覺正午的陽光燦爛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