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太君等人乘坐的是海船,進不了內河,鐘離疏的游艇卻可以,因此,反而是他們搶在眾人之前首先抵達了京城。
只是,過了水關后,天公就不作美起來,竟忽地下了一場陣雨,直把駕船的鐘離疏澆了個里外透濕。
雖然如今已經入了夏,那雨水淋在身上并不冷,林敏敏還是擔心鐘離疏會感了風寒,便叫他停船靠岸,進艙里來避一避雨,偏這鐘離疏自恃強壯,抹著臉上的雨水笑道:“就快到家了。”
從這一句話,就能看出,在鐘離疏的心里,京城的侯府才是家。
而京城侯府的眾人卻是沒想到侯爺會提前回來,直到看到那艘陌生的白色游艇靠上鐘離家的專用碼頭,一身濕透的侯爺隔空拋過纜繩,守碼頭的家仆們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接過纜繩,一邊急急派人往前頭去報信。
七手八腳系好游艇,眾家仆這才抬頭看向船上。這一看,卻是叫眾人一陣失神。
此時,那陣瓢潑大雨已經變為一場蒙蒙細雨。如絲如霧的細雨中,只見一個美人兒撐著把油紙傘,從下艙娉娉婷婷走了上來。雖然那紙傘遮住了她大半的容顏,只露出一彎精巧的下頜線條,和一抹櫻唇的側影,卻仍能叫人感覺到她那非凡的美麗。
那美人兒走到侯爺身邊,毫不客氣地將手中的紙傘塞進侯爺手里,又踮起腳尖,將一條毛巾蓋在侯爺的頭上,一陣沒頭沒腦地胡亂擦拭,嘴里連連抱怨道:“真是的,又不是三歲小孩,還這么任性。萬一感了風寒怎么辦?!”拿開那毛巾,美人兒又用手指一戳侯爺的胸口,喝道:“還不快下去換掉這身濕衣裳!”
在侯府眾人的眼里,他們的侯爺可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一身的威武雄壯,連最兇猛的海盜聽了他的名字都會主動退避三舍,卻不想如今竟被一個個頭還不到他胸口的嬌小女子以訓孩子般的口吻教訓著,這不由就叫碼頭上的眾人一陣錯亂。
偏那淋得如落湯雞般的侯爺卻是一副甘之如飴的模樣,竟沖那美人兒憨憨一笑,以撒嬌般的口吻道:“衣裳都濕得粘在身上了,你幫我換。”說著,牽起那美人兒的手,一同轉身往艙口走去。
直到瞥見岸邊投來的目光,鐘離疏這才想起,如今他們已經不再是在海上獨處了,岸邊還有不少礙眼的人。他腳下一停,忽地一瞇眼,扭頭瞪向岸邊的眾人。
岸邊看傻了的眾人慢了一拍才接收到侯爺那充滿威脅的視線,頓時,一個個轉頭的轉頭,垂眼的垂眼,卻是再沒人敢看向林敏敏了。
林敏敏也是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不由老臉一紅,驀地從鐘離疏的手中抽回手。
只聽鐘離疏又斷喝道:“都傻站著干嘛?還不向夫人問好?!”
眾人這才抬眼看向林敏敏。而這一看,卻又是一陣目瞪口呆。雖然大家早就已經知道侯爺娶妻的事,且還從各自的渠道聽說侯爺娶了個美人兒,如今親眼看到,一個個還是被林敏敏的相貌給震懾了一下。呆了一呆,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向林敏敏問安的聲音便有些不夠整齊了。
這頓時惹得鐘離疏一陣不快,不由就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岸上那幾個老伙計,顯然都是從水軍退役下來的,聽著侯爺這么一哼,當即一個立正,仿佛接受檢閱一般,齊聲大喝道:“夫人好!”
林敏敏被這整齊的聲氣驚得差點就要抬手應一句“同志們辛苦了”,也幸虧這時候鐘離疏再次抓住她的手,把她拉進了船艙。
等鐘離疏換好衣裳出來時,雨已經停了。扶著林敏敏上了岸,鐘離疏自豪地指著碼頭一側的院墻,對林敏敏介紹道:“整個京城,也只有咱們家把碼頭直接圈進了府里。”
說話間,就只見那條被雨水打得濕亮的小徑上急匆匆奔來一人。因天雨路滑,那人腳下還滑了一下,險些摔倒。
“慢些!”鐘離疏忍不住叫道,又低頭對林敏敏笑道:“那是大柱,府里的總管。”
之前林敏敏就已經聽鐘離疏介紹過,這京城的府邸一直由他的奶娘莫媽媽和他的奶哥哥莫大柱分管著內外事務的。
在鐘離疏的形容中,這莫媽媽是個溫柔和藹的老婦人,他這個奶哥哥更是個直爽豪放的性子。這不免叫林敏敏把這莫媽媽想像成一個矮矮胖胖的老婦,而把莫大柱想像成一個身材魁梧的北方大漢。
然而,如今那個急急奔在濕滑小徑上的,卻是個身高幾乎和她不相上下的小個子男人。
林敏敏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要知道,即便是在女人中,她的個頭都算不得是高的。
顯然這莫大柱曾師從過阿樟,從小徑那頭奔來時,他還是一副火燒火燎的模樣,聽到鐘離疏的聲音,他忽地就收住腳,像做太極吐納般將雙手往下壓了壓,做了兩個深呼吸,又整了整衣衫,這才擺出一副莊嚴的姿態,過來向著鐘離疏和林敏敏各自莊重一禮,開口道:“侯爺辛苦,夫人辛苦。”
鐘離疏不由就沖著林敏敏一擠眼,扭頭應著莫大柱的話道:“你也辛苦了。”
“卑下不苦,”莫大柱搖頭道:“倒是我娘,聽說侯爺居然在長寧完了婚,很是生了一通悶氣呢。”又看看林敏敏,直言不諱道:“夫人比卑下想像的還漂亮。”
頓時,林敏敏信了鐘離疏的結論——這莫大柱,果然是個直爽的性子。
鐘離疏則對莫大柱的話感覺一陣矛盾。媳婦被人夸漂亮,自然是件值得自豪的事,可不知怎的,他忽地又不想叫自家的漂亮媳婦兒被人夸,特別還是被別的男人夸。就算對方是自己的奶哥哥,他也不想。
他抬手以指背擦過鼻尖,對林敏敏解釋道:“我奶娘一直想親手替我辦個熱鬧的婚禮來著。”
和莫大柱交待了幾句后,鐘離疏便拋開眾人,領著林敏敏往前院一路過去。
和京城的侯府一比,長寧老宅簡直就是個鄉下土財主養豬的院子。
這侯府精致的亭臺軒榭,總給林敏敏一種在某個著名園林里游園的錯覺,加上鐘離疏還跟個導游似的,一路走一路給她講解這府里的歷史,以及各處建筑的用途,這不禁就更加深了林敏敏那種游園的錯覺。
快到正院時,鐘離疏忽然指著眼前的一道圍墻冷笑道:“這府邸,若不是因為是當年世祖皇帝所賜,輕易變賣不得,如今早不知道跟誰姓了。看到那道圍墻沒?因為不能賣,我老子就打起出租的主意,在那里建了一道圍墻,把這后面給租了出去。”又冷笑道,“別的世家也有窮的,可總還知道面子上遮掩一二,我老子卻是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只要有錢,他誰都肯租,甚至曾把這園子租給青樓的人選花魁!真想知道這會兒他是怎么面對列祖列宗的!”
林敏敏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腦子里沒那么重的祖宗傳承觀念,此時也能感受到鐘離疏心里的屈辱感,不由就靠過去,摸著他的胳膊安撫道:“你的祖宗一定很為你自豪。”
“我的祖宗?”鐘離疏的眉一挑,伸手一擰林敏敏的鼻尖,笑道:“我的祖宗難道不是你的祖宗?你可別忘了,你親手給祖宗們上過香的……”
夫妻倆正調笑著,忽然,從前方傳來一聲咳嗽。二人一抬頭,這才發現,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一隊丫環婆子。站在隊伍最前面的,是一個矮矮胖胖的老婦人——卻是和林敏敏所想像的莫媽媽幾乎一模一樣。
看到鐘離疏,那老婦人的眼中頓時就泛起淚花,向著鐘離疏屈膝一禮,顫著聲兒道:“侯爺回來了。”
而一看到那個老婦人,鐘離疏也趕緊上前沖她行了一禮,抬頭笑道:“媽媽辛苦了。”
“侯爺才是真辛苦,”老婦人當即掉下淚來,一臉心疼地將鐘離疏打量了一番,又抹著淚道:“大半年不見,侯爺瘦了。”說著,便拉著鐘離疏就是一陣噓寒問暖。
鐘離疏趕緊打斷她,扭頭對林敏敏道:“這是我媽媽。”
莫媽媽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個夫人,忙過來給林敏敏見禮。
從鐘離疏的言談中,林敏敏知道,他對這莫媽媽極為敬重,因此便還了她一個見長輩的禮。
這一禮,卻是有些驚著莫媽媽了,連連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林敏敏笑道:“早聽侯爺說過,侯爺小時候多虧了有您老的照顧。在侯爺心中,您就和他的長輩一樣,受我的禮也是應該的。”
顯然,林敏敏的禮遇很合鐘離疏的心意,便上前扶著莫媽媽的肩笑道:“媽媽且受她一禮,以后家里的事,還得您多幫襯著她呢。”
聽侯爺這么說,莫媽媽才沒再說什么,卻是又恭敬地回了林敏敏一禮。
頓時,林敏敏便知道,這媽媽是個很有分寸的人。
雖然這莫媽媽看上去正如她所想像的那般和藹可親,不過很快林敏敏就感覺到,其實她那和藹可親的笑容里,對她多少還是有所保留的——想來也是,對莫媽媽來說,她就是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任何人也不可能一見面就對個陌生人生出什么親熱之心來,更別說是什么信任之意了。
顯然這京城侯府的管理要比長寧老宅強,雖然鐘離疏和林敏敏來得突然,卻也沒叫下人們亂了手腳。等他們夫婦二人來到正院上房時,那浴室里甚至連洗澡水都已經給備好了。
“對了,”臨進浴室前,鐘離疏忽然對莫媽媽道:“我們是先一步進京的,阿樟和彎眉都被留在后面了。媽媽記得給敏敏挑幾個伶俐些的丫環臨時用一用。”
林敏敏也想起一件事,“順便再給侯爺熬一碗姜湯,他才剛淋了雨。”
頓時,莫媽媽看向林敏敏的眼神里就少了些審視,多了些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