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疏回到外書房時,陳三正坐在那張大書案后,專心雕著一截牙簽;殷磊則將一本書蓋在臉上,躺在窗下的榻上微微打著鼾。
聽著門外熟悉的腳步聲,陳三頭也不抬地問道:“是那個女人嗎?”
他的聲音頓時驚醒了榻上的殷磊。他猛地翻身坐起,蓋在臉上的書便“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一只修長的手先于他撿起地上的書,又合上書頁,看了看封面上的書名。
“喲,原來殷大人也懂法文。”鐘離疏挑眉道。
殷磊卻顧不得他的調侃,和陳三一樣,開口便問道:“是那個女人嗎?”
“應該是……”
鐘離疏的話才只說了三個字,殷磊就興奮地跳起來,搓著手道:“好嘞!既這樣,拿人吧!”
“先等等。”鐘離疏舉起一只手。
“怎么?”殷磊一怔。
鐘離疏搖頭道:“情況有點復雜。”說著,便把客院里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那女人好手段,從頭到尾就沒替自己辯解過一句,偏偏什么話都叫幾個孩子替她說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籠絡的人心,居然叫孩子們全都肯聽她的。”
殷磊卻是聳起那道斷眉,“我們不是已經查得很清楚,五爺這一年來,都是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們四處流浪的嗎?這女人什么時候成了五爺的小妾了?侯爺怎么不當面揭穿她?還是……”
他忽然斜睨著鐘離疏,冷笑道:“還是,侯爺打算包庇這女人?那女人真就那么漂亮,居然能叫侯爺忘了,她可是殺了府上五爺的嫌犯!”
殷磊這和姐姐如出一轍的指控,頓時就點燃了鐘離疏一直壓抑著的怒氣,他忽地一伸手,扯著殷磊的領口就將身材高大的他拖到鼻尖前,壓低著聲音沉沉道:“你再說一遍!”
望著侯爺眼中的怒氣,殷磊又是一怔。不自覺間,他又把眼前這位侯爺當作是京城里的那些貴族老爺們了。
經過這近半個月的相處,雖然不愿意承認,殷磊卻又不得不承認,這位威名赫赫的威遠侯和京城的紈绔們確實不同,且……
更叫他不甘心的是,他居然也會對個他一向看不起的貴族老爺由衷生出一絲敬意來!
這位侯爺有著相當堅定的意志——或者說是頑固,當他說要參與調查后,便真個兒不顧殷磊的阻攔強行參與了進來,甚至連陳三故意當著他的面剖開那具焦黑的尸體,都沒能阻止得了他。
而更叫殷磊敬佩的是,這位侯爺顯然很明白自己的位置,從不對他們的調查指手劃腳,即便是陳三再次探查五爺的尸體,他也沒有出聲阻止——這若是換作其他人,怕是陳三又要挨打了。因此,雖然被個外行插手進來實在叫人不快,殷磊還是生生忍耐下了這位侯爺的存在。
不過,也正是因為有了侯爺的幫忙,才叫他們在短短半個月的時間里就查清了五爺近一年的行蹤。
兩人正僵持著,只聽陳三抬頭道:“那女人是左撇子嗎?”
鐘離疏皺皺眉,放開殷磊,回身望著陳三道:“沒注意。”
“那麻煩侯爺注意一下吧。”陳三又低下頭去繼續雕那根牙簽。
鐘離疏點點頭,轉身又看看殷磊,道:“即便你此時拿了她,又能如何?那女人,可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再厲害,也抵不過咱六扇門的‘十八摸’!”殷磊嘀咕。這“十八摸”,可不是眾所周知的那“十八摸”,被六扇門的人一套“摸”下來,不死也要脫層皮。“我就不信,她一個女人還能比江洋大盜厲害!”
“你可別忘了,她說她受過傷,什么都不記得了。這事兒可是有那些孩子們替她作證的。”見殷磊又要開口,鐘離疏抬手止住他,繼續說道:“她失憶的那番鬼話,我也不相信。不過,至少在朱三這件事上,我覺得他們應該沒有撒謊……”
“我也覺得他們沒說謊。”陳三忽然又從牙簽上抬起頭來,插嘴道:“現場的痕跡跟他們的說法都能合上。”頓了頓,他又問了一遍:“那女人是左撇子嗎?”
鐘離疏不在意地一揮手,“我會叫人去確認一下的。”又扭頭對殷磊道:“就算朱三不是那個女人殺的,我五哥卻未必不是死于她之手……”
“還真不是。”陳三道。
“什么?”鐘離疏扭頭。
“我又仔細對比了一遍那二人的傷口,我敢打包票,這確實是同一個人用同一件兇器所為。如果這女人沒殺朱三,那五爺身上的那一下,就定然也不是她干的。”
頓時,鐘離疏的眉就擰了起來。
殷磊也道:“那還能是誰?!”
陳三一翻白眼,口頭禪脫口而出:“我又不是捕快!”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人也許不是她殺的,卻不代表她不知道是誰殺的。”——無意中,他居然說中了真相。只是,在場的眾人沒一個知道,也沒人去注意一個不是捕快的忤作的猜測。
殷磊摸著斷眉道:“如果孩子們的話是真的,那就是說,有人在他們逃走之后殺了朱三。既然可以肯定殺朱三的人就是殺五爺的,那這女人……”他泄氣地道:“大概很有可能不是兇手了……”
他抬頭看向鐘離疏。
鐘離疏的臉色則是一陣陰沉,“即便她不是殺人兇手,卻也可以肯定,她不是什么好人。至少教唆孩子、冒充我五哥的遺孀這一條,她是逃不過去的!”
“還有海圖。”陳三提醒道。
“對,還有海圖。”殷磊也道,“你有沒有問那個女人……”
鐘離疏嘲諷地看了他一眼,頓時把他沒說完的話給看斷了。
“你覺得,這樣一個女人,會對我們說實話嗎?”鐘離疏頓了頓,又道:“我之所以沒有拆穿她的身份,就是不想叫她能輕易逃脫。她想冒充我五哥的遺孀,混進我鐘離家?好啊,那就叫她如愿好了!”
他那陰森的表情,頓時叫殷磊和陳三對視一眼。
鐘離疏又冷笑道:“她若是乖覺,只說是‘好意’送這幾個孩子回鄉的,我倒還能舍些錢財于她,她居然把主意打到我鐘離家,那我便成全她。既然她那么想進鐘離家的門,便叫她進門就是——以一個妾室的身份進門。妾,也就是個玩意兒,還是行動不能自專的玩意兒!我倒要看看這自己上鉤的魚兒,要怎么脫鉤!”
殷磊被鐘離疏的這番話繞得有些暈,抓抓斷眉,道:“這跟海圖有什么關系?”
“那海圖,想來這女人還沒找到。”鐘離疏忽然想起他剛進客院那會兒聽到的話,鳳眼不由又是一瞇,道:“也或許已經找到了,卻又生了別的貪念。但,不管她找著沒找著,這會兒那東西肯定還在她身邊,或在孩子們的身邊。既然如此,一切可就由不得她了。”
陳三道:“你把那娘子怎么了?”
“也沒怎么,”鐘離疏冷笑,“只是把她送去一個符合她身份的地方看管起來而已。至于他們帶回來的東西,這會兒阿樟正在檢查,大概不久就會有消息了。”
頓了頓,他忽然道:“這個林敏敏,真是個‘瘦馬’?”
殷磊又抓了抓斷眉,“這……就有點難說了。我們查到,這客棧其實是林氏父親的,她娘年輕時就守了寡,那個雷九,其實是個‘接腳婿’……”
見侯爺似乎不太明白這個詞,他解釋道:“就是寡婦再嫁招的上門女婿。說來也怪,這個雷九在黑道上也算是個有些名堂的人,居然會給個寡婦做了‘接腳婿’……啊,不扯閑話,反正后來這寡婦死了,照道理這產業應該歸林氏所有,但不知這老酒鬼使了什么手段,就叫他霸下了客棧。不過據說他養這林氏倒是養得很精心,是照著‘瘦馬’養的。只是,這林氏到底不在賤籍上,大概也算不得是正宗的‘瘦馬’吧。”
鐘離疏沉吟片刻,道:“這林氏,只能說嫌疑沒有之前那么大,卻也不好說她全然沒了嫌疑。既如此,這逃走的雷九就大有問題了。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他,只有等所有線索都串起來,才能知道誰是真正的兇手。”
“通緝畫像已經發下去了,”殷磊道,“只是各關卡都還沒什么消息。”
陳三卻道:“當務之急,不是給五爺下葬嗎?”
鐘離疏皺眉道:“我五嫂葬在蘇州,我已經派人去遷墳了,好叫他們夫妻合葬。”
殷磊看看陳三,道:“我們,是不是也該去給五爺上柱香?”
于是,一行三人來到靈堂前。還沒進門,遠遠就聽到一個女童那雖然已經啞了喉嚨,卻依舊高亢的哭聲。
“娘……我要敏敏娘……”
看著鐘離疏,老太太一臉疲累地道:“想想辦法吧,這都已經哭了快一個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