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促膝長談。
原來慕容衝雖是這平陽一郡太守,日子過得可並不是隨心所欲;先前韓延曾說到郡內情勢複雜云云,亦不是空穴來風。
平陽郡屬幷州治下,而北邊晉陽城裡的幷州刺史,正是鄧羌本尊。這位性格頑固的老軍頭素來對鮮卑人好感欠奉,自然對平陽郡守慕容衝不甚“放心”。於是平陽郡中多有安插鄧羌親信,藉以掣肘慕容衝。比如最要緊的兵事——自燕國滅亡,平陽已算不得邊郡,郡中不設都尉,兵事本該由太守自理,如今卻是由鄧羌的族侄、平陽郡丞鄧同主理。這安排名不正言不順,只因鄧羌強勢,一郡之內竟無人敢於指摘。那鄧同也是個能幹的,長袖善舞之下,在郡中處處與慕容衝分庭抗禮,弄得慕容衝極是難堪。
雙方不說勢如水火,總也少不得明爭暗鬥,在城中各自劃分了“勢力範圍”,正因如此,城中市井蕭條,兵丁卻多。恰好段隨這時跑了來,一開口就說到了慕容衝,更要命的是,還提了“燕國中山王”幾個字樣,可不就讓人起了疑心?於是身爲慕容衝心腹的韓延急急趕來探查,這纔有了先前那一幕。
其後慕容衝見到段隨,表現的冷冷淡淡,卻是他擔心府中有鄧同安插的奸細。須知鄧羌恨死段隨,這事兒在秦國人盡皆知,這平陽郡也算是他鄧羌的地盤,若是讓鄧羌曉得段隨在此,還不知要惹出什麼禍事來!
“石頭,你乖乖在晉國當你的大將軍不好麼?何苦跑去長安做什麼使者?你說說你,運氣好沒在長安叫苻堅砍了腦袋,偏生又跑來幷州這龍潭虎穴。。。”慕容衝話中似有抱怨之意。
段隨眉毛一揚:“鳳皇你曉得我在長安的遭遇?我。。。”話說到一半生生嚥了下去,尋思:對啊!鳳皇連我生了娃兒都知曉,怎會不曉得我大鬧長安的事兒?心中陡的一暖:原來鳳皇從來不曾輕忽了我,我的情形,他可是瞭如指掌呢!
果然慕容衝語氣悠悠,輕喟道:“我曉得。。。都曉得。我曉得你在晉國過得風生水起,在外位高權重,家有嬌妻貴子。。。”突然間聲音變得陰沉:“所以你已然把姊姊忘得一乾二淨了麼?”聽起來,慕容衝應當知曉段隨與乃姊慕容燕的關係。
慕容衝的目光冷森如刀,段隨一個激靈,忙擺手道:“鳳凰休要胡說!我心中從無有一日敢忘了燕兒!我只恨時至今日,猶自不能殺進長安,宰了苻堅救回燕兒!”
“殺進長安宰了苻堅?哼!那你爲何又巴巴跑去長安求和?”
“我。。。”段隨支吾不言,也不知該不該把實情告知慕容衝,躊躇間就見慕容衝的臉色越來越冷,無瑕的臉孔在月下看來彷彿戴上了一副白玉面具。段隨一咬牙,沉聲道:“鳳凰你是我的好兄弟,我也不瞞你。我明著是來通和,其實根本就是來攪局的。邀天之幸,這次事兒辦得不賴。鳳凰若是不信,只須安靜等候,秦晉不久必有一戰!”
慕容衝眼中明滅不定,盯著段隨看了良久,忽然神情一鬆,莞爾一笑道:“石頭,你莫非忘了?我可是大秦的平陽郡守!你口口聲聲要壞了兩國通和之議,還要殺了天王苻堅。。。你就不怕我當場擒了你問罪?”
“這世道,別人或許會那般無情無義。。。”段隨哈哈大笑:“可鳳皇又豈是別人?我甘冒大險、千里迢迢跑來看他,只因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最好的兄弟。。。”慕容衝眼睛裡閃過一道精光,隨即又黯淡下去,聲音也低沉不少,幾近喃喃:“最好的兄弟。。。”忽然他面孔扭曲起來,聲音變得嘶啞:“石頭!你可知我這些年怎麼過來的?”
這一刻慕容衝的表情極是痛苦,段隨看得一陣難過,吶吶道:“鳳皇,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罷。。。”
“不可能!”慕容衝咬牙切齒:“你想殺苻堅。。。哼哼,我比你更想殺了他!”
“鳳皇!苻堅定然是不會放過的。。。”段隨溫聲道:“然則你也不要太糾結於過去之事。。。”
慕容衝恍若未聞,自語不止:“我還要殺了石越,這廝最是可恨!還有鄧羌,當初我失手被擒,全拜這老賊所賜!嗯,還有扶余蔚那個反覆小人,若不是他賣主求榮,鄧羌何至於大費周章四處抓捕我等?對了,還有。。。”
一連串的名字從慕容衝口中跳出來,段隨聽得既感心傷,更覺心驚:原來鳳皇心中夙怨竟至如此之重,可想而知苻堅傷他何等之深。他本就是個極孤傲的人,這般下去,怕是要變得越發陰鬱偏激!
沒等段隨想出什麼話語寬慰鳳皇,只聽“呼啦”一下,慕容衝長身立起,此刻他已是雙眼充血,俊美的臉龐變得兇怖異常:“這些還不夠!我定要屠盡天下姓苻的每一個人!不!我要屠盡秦國每一個人!”說到這裡,簡直狀若瘋魔!
段隨一躍而起,一把抱住慕容衝,猛力用勁,叫道:“鳳皇!醒過來!別發瘋了!”
慕容衝吃他大力一箍,一個激靈回了點神,怔怔看著段隨說不出話來。
“你瘋了麼?這北國天下千千萬萬人,你殺得完麼?苻堅固然罪大惡極,可又關其他姓苻的何事?”
慕容衝用力一掙脫開段隨的雙臂,氣鼓鼓道:“姓苻的可沒一個好人!石頭你不用勸我,我。。。”忽然一道倩影在他腦際閃過,清麗動人,叫他心中一陣鬆軟,再也說不下去。半晌,他嘆息一聲,說道:“石頭,我乏了,今夜到此爲止。你就不要出去了,且在我府中安生幾日,容我探探外間情勢如何。若無甚麼風聲,你便可啓程迴轉江東。”
“也好。。。噢對了,我的坐騎還存在城中一間客棧裡,明日我還需跑上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