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公司和兵工廠的這場商業內戰引起了輿論關注,關注輿論的朱敬倫便知道了情況,他本不想干涉,但他突然發現,這兩家公司都在政府中有極大的影響力,竟然一時之間僵持不下。
人情社會,政商關系,這些因素結合商業資本,必然形成企業財閥,這一點朱敬倫有清醒的意識,他并不打算打擊,因為日本、韓國和臺灣、香港的例子表明,這種財閥商業可能是最適合東方社會的商業形態,可以說日本和韓國就是在財閥化的情況下,完成工業化的,只要能完成工業化,朱敬倫管他財閥還是財團,或者個人資本呢,他要的是結果。
但從他的感情上來講,他是很不喜歡有特權的壟斷企業的,比如后世的國有企業,太腐敗了,而且將腐敗滲透進了政府,簡直就是滋生腐敗的溫床。
于是開始傾向于鐵路公司,他跟赫德商議,同時召見工部尚書和戶部尚書,讓工部出面馬上平息兩家工業巨頭之間的沖突,讓戶部出面將施耐德的官方股份,全部賣給鐵路公司。
應該說,他是完全偏袒了鐵路公司的。
讓鐵路公司擁有了可以跟兵工廠競爭的工業實力,從此不再受制于兵工廠的技術壟斷。
可對兵工廠就完全不利了,他們失去了制衡鐵路公司的優勢之后,鐵路這一筆最大的訂單恐怕也就失去了。
朱敬倫支持鐵路公司,當然不是為了打擊兵工廠,如果這兩項產業不能共存的話,老實說他一定會選擇兵工廠,這才是關乎國家命脈的產業,沒有了鐵路,還可以用船運,哪怕人拉馬馱日子也照過,可沒了兵工廠,大明軍隊的武器裝備就只能進口國外的,國家安全完全依賴外國。
所以朱敬倫又讓工部出面,給予兵工廠以后修建鐵路的權力,特許兵工廠進入鐵路業,一旦兩家巨頭開始競爭,相信大明鐵路的建設速度不至于如此緩慢,壟斷帶來的好處是高利潤,低競爭,同時則是低速度和高價格。
相信有這兩家巨頭相競爭的話,大明鐵路的建設速度,運輸價格,都會大大的降低。
但朱敬倫又不想明目張膽的為兵工廠謀取特權,長久來看,這會讓政府承擔高昂的公信力損失成本。因此朱敬倫又建議,允許私人投辦鐵路,出臺一部鐵路建設法進行規范。
以法律的形式,政府必須為骨干鐵路進行一定程度的支持,必須征地問題。但是中短途鐵路則不再其中,不能連接兩個縣城的鐵路,政府也跑去幫忙征地。征地本身就是政府動用公權力侵害私權的一種行為,哪怕這種侵害是必須的,也必須慎用,公權力肆無忌憚的侵犯私權利,勢必帶來政府公信力的下降。
政府公信力是一項珍貴的財富,老百姓越是信任政府,這個政府就越穩定,越能得到百姓的支持。甚至直接用財富表現出來,公信力高的政府,融資成本更低,而且能融到更多的資金。
法國就是例子,法國人能認購九倍的普法戰爭賠款,除了高度的愛國主義之外,老百姓相信政府肯定會還他們錢,這才是根本原因,否則你讓法國人無償捐款,恐怕還沒中國的鄉紳捐的多呢。后世的日本負債能達到政府財政的上百倍,也是這種公信力的體現,因為老百姓相信政府。
為了小型鐵路公司無限制的動用公權力,在成本上也是不劃算的。所以朱敬倫建議,長度在五百公里以內,并且不跨省的鐵路線,政府不得已征地法為依據強征土地。長度在五百公里以內的鐵路線,如果確實具有國計民生的重要作用,則應由鐵路公司申請,政府進行論證后做出決定。
因此兵工廠得到的筑路權,其實是將來會用法律,向民間開放的一項權力。
兵工廠得到的特殊優待是,政府提前告訴他們,允許他們提前進行布局。
果然在得到工部的知會后,郝可久在看到跟鐵路公司沒有和解的機會之下,馬上決定自行修建鐵路。
兵工廠和鐵路公司這些年,其實早就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原本鐵路公司都在兵工廠的管理之下,郝可久將鐵路的收益看作是兵工廠的收益,而唐廷樞執掌鐵路公司之后,卻沒有這種先天認識,就覺得兵工廠是趴在鐵路公司身上的吸血鬼,兩家公司誰都離不開誰,所以才一直沒有決裂,但一旦有一個導火索,他們的合作終結必然發生。
工部要求兵工廠馬上停止和鐵路公司的沖突,恢復鐵路建設,同時也要求鐵路公司繼續履行跟兵工廠的合同,三年之內雙方不得在發生類似事件。
郝可久得到了工部的信息,決定投建鐵路,從而取得主導權,恢復以前那種對鐵路的絕對控制權,所以愿意和解,集中力量建設自己的鐵路。而鐵路公司在得到官方股份的情況下也愿意抓緊時間恢復和擴大施耐德工廠的生產,因此也不想跟兵工廠糾纏不休,于是雙方坐下簽訂了和解的協議。
其實也只有三年,這三年就是雙方各自的準備期,三年一到,兩家公司勢必徹底破裂,兵工廠要用這三年時間,打造自己的鐵路體系,鐵路公司需要這三年時間,建立自己的生產體系。
他們的沖突引起輿論關注,他們的和解也化解了輿論的注意,但戰爭遠未結束,他們的協議不是一份停戰宣言,是跟激烈的,大型的全面戰爭爆發的宣戰書。
和解協議簽訂之后,雙方看似恢復了合作,決定履行之前的合同,但背后的斗爭馬上就開始了。
兵工廠馬上向政府申請,修筑自己通往廣西的鐵路,之前通往廣西的鐵路是鐵路公司壟斷的,他們以這條鐵路會對鐵路公司的路線造成影響為由,游說政府說不應該重復建設,以免造成美國鐵路那樣的結果,美國鐵路公司大量修建平行鐵路,互相惡性競爭,有的鐵路建設,甚至不是為了建設經營,僅僅是一種訛詐的手段,因為一旦平行鐵路開始修建,原來的鐵路巨頭擔心生意受到影響,往往不得不花高價買下這條還沒建成的平行線路,他們買下之后,也不是進行建設,而是拆掉。
美國人的行為,在全世界都造成了惡劣影響,以投資美國鐵路獲利的英國資本大肆批評,他們掌握著輿論話語權,全世界都認為這種平行鐵路的競爭是不好的。
所以唐廷樞的意見,依然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郝可久沒想到,自己第一戰就遇到了阻礙,他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于是決定,他的鐵路跟鐵路公司的鐵路岔開,鐵路公司在廣西有兩條線,一條通往桂林,一條通往南寧,兵工廠就決定修一條通往柳州的鐵路,柳州恰好在桂林和南寧之間,他還申請將自己的鐵路上下延展到桂林和南寧,將來修成之后,還能對鐵路公司的線路形成制約。
因為不構成競爭,工部批準了兵工廠的申請。但兵工廠的目標可不止這一點,發現唐廷樞還能用輿論來限制自己后,擔心以后隨著鐵路公司線路的增多,他想修鐵路都修不成,因為都會對鐵路公司的線路造成影響,造成重復建設。
所以郝可久一口氣決定連修三條路,從廣州到柳州的兩廣線路,一條從寧波出發,經過大明富庶省份浙江,為了不跟杭甬線路重復,他是從寧波直接到金華,再到衢州,進入江西上饒,到南昌往西打算通往長沙。
鐵路公司的線路大都是南北縱向,兵工廠鐵路就大力橫向發展。但是郝可久不可能放棄廣州到上海這條黃金線路,可鐵路公司提前占據了地利,以重復建設為由加以組織。郝可久就另辟蹊徑,鐵路公司的線路大都靠海,吃盡了港口之間中轉的紅利。郝可久只能退一步,深入內陸修建鐵路,從廣州出發直達惠州、河源、嘉應州(梅州),進入福健龍巖,三明、南平,浙江的麗水、金華,為了不讓鐵路公司找到借口,兵工廠鐵路在杭州、嘉興都不設站點,直接從金華連接上海。
這三條鐵路計劃,雄心勃勃,里程超過了兩千公里。馬上就讓鐵路公司感到了壓力,尤其是兵工廠的廣滬鐵路,雖然不靠近港口,失去了最大的貨物來源,但是深入陸地有深入陸地的好處,他們所經之處,不管是嘉應州所在的韓江上游,還是龍巖、南平所在武夷山麓,可都是茶葉產地,這會大大影響鐵路公司對茶葉的壟斷。
于是鐵路公司也決定增建新線,兵工廠不是要控制茶葉產區嗎,產業產區可不止一個,最大的大明三大茶葉產區,武夷山是一個,江西也是一個。而且兵工廠不是縱向發展嗎,為了不讓自己的茶葉貨源斷絕,同時不讓兵工廠控制縱向鐵路網絡,鐵路公司決定從福州修通一條穿越武夷山進入江西的鐵路。
從福州出發,沿閩江到南平,邵武,然后穿過武夷山脈,進入江西的撫州,接著到南昌。兵工廠有南昌到長沙的計劃,工部不會批準同一條線路,鐵路公司就從南昌往西北修建,修到武寧、修水這也的著名紅茶“寧紅”的產區,然后從修水往北,過咸寧,通往漢口,還能杜絕兵工廠在這個方向往漢口擴張的可能,進一步加強鐵路公司對漢口的控制。
以兵工廠和鐵路公司兩大巨頭競爭引起了巨頭戰爭,再次吸引了輿論的關注,各大報紙爭相報道,但這一次他們對競爭就容忍多了,因為他們認為這種競爭是良性的,能夠推動大明鐵路的發展。
但巨頭之間的戰爭,可不僅僅只有這兩家。
浙江作為大明比較晚納入國土的省份,本地資本的發展比較晚,因此廣東資本過去一直控制這里,可本地資本也發展了起來,而且浙江本就是富裕的江南地區,歷史的祭奠,讓他們的本地資本一抬頭,馬上就開始爆發潛能,跟廣東資本進行了正面的血腥搏殺。
在生絲霸盤中逃過一劫的胡雪巖,以蠶絲廠為根基,開始了第二次向巔峰沖刺的步伐,而堵在他眼前的,就是廣東資本巨頭,徐榮村家族財團。
胡雪巖的蠶絲廠在經濟危機之后成功開辦,很快就發展到繅絲、復繅一體化經營,他借助對江南鄉下蠶絲網絡,可以壟斷三分之一的蠶繭原料,很快就發展成了數一數二的繅絲業巨頭,然后開始從普通白絲,向頂級生絲原料,輯里湖絲擴張。
徐榮村家族則一直是輯里湖絲的壟斷著,他們第一個開辦專門繅制輯里湖絲的蒸汽繅絲廠,早在太平天國時代,就壟斷了輯里湖絲的供應,還有榮記絲鋪在倫敦的良好口碑,始終攫取著江南生絲業里最豐厚的一塊利潤。
可現在胡雪巖想向輯里湖絲資源下手,而徐潤則想進入白絲經營,兩家巨頭的業務發生了沖突,一場商業內戰不可避免。
胡雪巖是當地巨頭,逃過一劫之后,恢復了元氣,聯合湖州一帶的絲業富商,能夠動用千萬兩級別的資金,而徐榮村家族在第二代徐潤的經營下,壟斷江南最優質的輯里湖絲,積累的資本也在千萬級別。
這場商業內戰的規模,不會比鐵路大戰來的小。
兩家都競相提高蠶繭的收購價格,壟斷原材料,又同時降低生絲價格,提高市場份額。
巨頭的大戰擠壓的中小繅絲廠陷入困境,江南生絲業一片哀嚎。
商戰從春蠶上市,一直持續到了秋蠶上市,中小繅絲廠一面收不到足夠的蠶繭,一面產品賣不出去,大批的破產倒閉,江南生絲業在向壟斷化發展。
但是壟斷帶來的不是對市場的控制,而是更加激烈的競爭,因為壟斷尚未形成的前夜,反而是競爭最慘烈的時代。
胡雪巖和徐家都先后投入了上千萬兩資本里進行這場商戰,但秋蠶過后,雙方都覺得無以為繼了,他們突然發現,大量小型工廠的破產,似乎并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的沖擊造成的,他們發現,一場席卷整個行業的寒流悄然間來臨了。
年的人類歷史上第十四次經濟危機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