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三個月匆匆過去了,轉(zhuǎn)眼又是一年春節(jié)將至。
西安城從臘月初八開始,就洋溢在一片節(jié)日前的喜慶氣氛中,似乎忘卻了連年的戰(zhàn)事不斷。漢威早早就收到了大哥的家書,要他回家過年。
鬍子卿初八請了漢威和幾個沒有家眷的將領(lǐng)來家裡作客。吃飯的時候,漢威就提到過節(jié)要多告幾天假回家看看,鬍子卿欣然同意,並許諾用他的專機送漢威回家。
漢威連忙婉言謝絕,笑道:“我大哥若知道了,肯定會責(zé)怪漢威多事。還未回家,就先惹了他動怒,反倒不好了。”鬍子卿見漢威堅持,就沒再勉強他,並說臨行時他會寫封信讓漢威帶回去給他大哥。漢威知道鬍子卿肯定是要幫自己說盡好話了,也就笑笑應(yīng)了。
聽了漢威談到回家探親,幾個東北將領(lǐng)借了酒力,竟然哭了,哭得跟小孩子一般嚎啕委屈。話裡話外還是想家、想回東北、想家裡的親人,不知道沒能逃離東北的親人們在強盜的鐵騎下還有沒有命活到現(xiàn)在。
本來歡歡喜喜的聚餐就這麼陰雲(yún)密佈的,漢威看鬍子卿也眼睛紅紅的卻在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許久,鬍子卿才長嘆說:“也不知道先父墳前的草有沒有人給除呢。”說罷,淚水就落在了酒杯裡,濺起輕輕的漣漪,漢威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十分感慨。
漢威出發(fā)那天,鬍子卿親自開車來接他去火車站。鄰居高團長家五歲的小女兒金寶兒跑了出來,拉扯了漢威的衣襟眼巴巴的問:“小楊叔叔是坐火車回家嗎?”
漢威蹲下身,摸著小姑娘被北風(fēng)打羶的紅撲撲的小臉,點點頭。小金寶兒忽閃著大眼睛問:“小楊叔叔能帶金寶兒去嗎?金寶兒要坐火車去東北找孃親,爹爹說坐上火車三天三夜就到了。金寶兒想孃親了。”
漢威聽人提過,高團長的媳婦在日軍進(jìn)了瀋陽後給鬼子糟蹋死了,估計金寶一直被矇在鼓裡。想想自己雖然從小沒娘,好在有爹爹和兄嫂呵護(hù)了,沒覺得悽慘。而高團長天天軍務(wù)纏身,孩子就扔在院裡東家一口西家一頓的胡亂養(yǎng)著,也真可憐。就摟了她哄勸說:“金寶兒乖,叔叔回來給你帶好吃的。”金寶兒聽說不帶她去坐火車找孃親,傷心的大哭起來。鄰居大嫂出來把金寶兒哄走的時候,漢威起身看到一旁呆立的鬍子卿,眼裡也透著悲傷。
爲(wèi)了路上安全,漢威在鬍子卿安排下,換了身學(xué)生制服,戴上一片瓦學(xué)生帽,顯得文質(zhì)彬彬真跟了學(xué)生子一樣。鬍子卿開車送漢威來到火車站,並沒下車,兩人在車內(nèi)握別,漢威就匆匆踏上歸程的火車。
到家正是大年除夕的中午,漢威滿懷興奮的踏進(jìn)裝點得喜氣洋洋的家門,小亮早就在大門口候了他了。
一進(jìn)家就更熱鬧,平日難得一見的四哥和十哥從國外回來過年,這是難得的一次。家裡人丁興旺了就愈發(fā)的熱鬧。從初一開始,漢威就隨了兄嫂四處去給長輩親朋拜年,簡直比公務(wù)還累。回到家裡,大哥又要應(yīng)付來拜年的客人,幾乎沒什麼時間跟他單獨講話。
自從三個月前爲(wèi)生母的事情大鬧一場後,漢威覺得大哥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緩和多了,平日講話雖然還是端了那家長的架勢,但言語間能流露出一絲寬容。西安的三個月,也給了漢威小鷹單飛的信心和決心,他自己對大哥的威嚴(yán)似乎也不那麼懼怕了。
讓漢威難過的是,大哥安排了初八下午帶他去拜望未來的岳父——呂世伯,一位老學(xué)者。呂世伯和伯母待人倒也和氣,給他看了呂四小姐的照片,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呂伯母笑瞇瞇的眼睛一直上下打量他看,那誇張的櫻桃小嘴笑得合不攏,估計就是世人說的,“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回家的路上,漢威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心裡盤算著怎麼就這麼被糊里糊塗的跟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栓了在一起,想想就憋氣。大哥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問:“怎麼,有什麼不滿意的?”,漢威一愣,慌忙說:“沒~~沒什麼。大哥作主就是了。”話說出口,心裡都在罵自己,原來千變?nèi)f變,自己對大哥的那份畏懼還是變不了,怎麼就這麼的不提氣呢!
幾日來,小亮跟漢威夜夜長聊,漢威才知道大哥近來愈發(fā)的忙碌,好像上面的軍餉發(fā)不下來,是大姐夫在賙濟他。而且中央的壓力很大,想讓他去拉了部隊同鬍子卿剿共。漢威對這些消息雖然吃驚,但是更吃驚從來不關(guān)心這些“大事”的小亮居然也關(guān)心起楊家的大事了。
小亮說他近來跟了幾個從北方逃難來的同學(xué)日日混在一起,搞著喚醒民衆(zhòng)的‘事業(yè)’,爲(wèi)前線的抗日聯(lián)軍募捐糧款。小亮偷偷給他看了他們寫的一些熱血沸騰的傳單和宣傳資料,並告訴漢威,他把自己所有攢了的零用錢和壓歲錢都捐了出去。小亮根本不給漢威插話的機會,滔滔不絕的講了北方來的同學(xué)們給他講到的見聞:日寇如何欺辱中國人,如何把手無寸鐵的百姓扔進(jìn)火車鍋爐裡燒了戲耍,又是如何凌辱婦女,如何在大街上隨意拿中國人砍了當(dāng)試刀石。小亮說得很激動,幾次聲音大的時候,漢威都有意提醒他小聲,怕大哥聽了去,對小亮不利。漢威理解小亮少年報國的一腔熱忱,但還是囑咐他要認(rèn)真學(xué)好課業(yè),畢竟學(xué)生手無寸鐵的力量太薄弱。
“小叔,我就不懂,阿爸擁兵十多萬,爲(wèi)什麼不去跟小日本拼命?怎麼跟胡叔叔一樣躲在後方呀。”小亮說,“同學(xué)們都問我呢,我都覺得沒臉。”
漢威也不知道怎麼勸他,又聽小亮說:“這個家庭太封建太黑暗了,有一天,我也要尋找自由去!哪怕去東北義勇軍當(dāng)兵,也要馬革裹屍,比這麼憋屈的好。”
小亮的話完全是學(xué)運那一套,漢威在西安幫了鬍子卿解決過兩次學(xué)生罷課遊行鬧事,對這些言語太熟悉了。心裡開始爲(wèi)小亮擔(dān)心:“亮兒你就跟小叔說說也罷了,可不能去跟你阿爸講。”小亮點點頭。
漢威走的那天,大哥漢辰破例送他到火車站,一手緊按了他的肩膀說:“威兒長大了,大哥相信你自己也會有個是非的眼光,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並讓漢威幫他帶封信給鬍子卿。
“叮囑你的話可全都記下了?”漢辰解下自己的圍巾圍在他脖子上道:“火車上風(fēng)大,小心著涼。”
漢威哽聲點著頭,這種關(guān)切的話,很少從大哥口中聽到的。“哥,我不然還是留在家裡幫你吧。”
“別說呆話,該上車了。到了就寫封信來,別忘了。”漢辰叮囑道,伸手幫漢威拭著淚。
“不是挺好的嗎,不在哥身邊也省得總捱打罵呀。”
漢威還是依依不捨的,漢辰掙開他的手將他推上車道:“大哥就是見不得你這樣,纔不想來送你。”漢威上了火車,漢辰一直在站臺目送他遠(yuǎn)去。
漢威坐在包廂裡,想想匆匆的一個年節(jié)就這麼快過去了,倒也真是惆悵。漢威翻著報紙,忽然一陣淡雅清幽的香粉味兒傳來,“這不是小楊先生嗎?”漢威尋了那個輕柔的聲音望去,那個曾經(jīng)在西京一起泡過溫湯的小林老闆二月嬌一身皮袍戴了頂禮帽立在他面前笑道:“這倒巧了,他鄉(xiāng)遇故知,也是緣分呢。”
二月嬌熱情的跟漢威聊著天,說他這回來龍城是張繼組託了楊司令幫他來尋找多年失散的孿生哥哥,就連這火車票也是託了楊司令幫他買的。
漢威未曾聽大哥提到過此時,但他畢竟不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也就跟二月嬌閒聊起來。二月嬌十分的開朗大方,也不管漢威愛不愛聽,就跟漢威講起他和哥哥如何因爲(wèi)家裡窮被賣去戲班學(xué)戲,又是如何兄弟分開一晃就是十年。講到他如今自由了又小有名聲,開始辛苦的四處去尋找哥哥。漢威也不由問他:“這回來龍城找到了嗎?”
二月嬌搖搖頭說,“聽說他在儲大老爺家供過幾個月的閒差,後來不知道爲(wèi)什麼走了,就沒人知道蹤影了。倒是有人在漢中見過他。”
“那離西安很近呀。”漢威說。
“是呀,我也想借了這回去西安的空子去託人尋兄長呢。小楊先生既然在西安,可要幫我,張老闆也寫了信讓我交給胡司令幫我想辦法呢。”二月嬌說,“看來是天意,本來我們班子兩個月前就要去西安蘭新劇院搭臺子的,結(jié)果師傅大病一場就耽誤了。原本還擔(dān)心在西安地皮上人地生疏呢,這回有了小楊先生倒給寶昆底氣了。”漢威才知道他大名叫林寶昆。就順了口問他的大號是哪兩個字,二月嬌就伸出腕子,解下白淨(jìng)的一段手臂上系的一根打瞭如意結(jié)的紅繩,上面嵌的一塊兒桃木雕的色澤暗淡的別緻的小木牌,上面寫了“寶昆”兩個字。漢威看了這個紅繩好生的眼熟,這個色澤暗淡陳舊的紅繩和廟裡寄名的小木牌,他分明在哪裡見過……漢威猛然想起來,那個晚上,在大姐家,伺候他洗浴的那個半男不女的小妖精“香丫兒”手上就有這麼個同樣式的紅繩結(jié)。漢威還能記得香丫兒欠身去調(diào)試浴池裡的奶液時的那隻纖秀的手臂,及第二天凌晨被人擡出後園門時,那垂下的手腕上就有這麼條繩。因爲(wèi)在大姐家住的那兩天實在讓他太膽戰(zhàn)心驚了,所以他怎麼也忘記不了那個香丫兒。如今想想香丫兒也就十七八的樣子,白淨(jìng)細(xì)膩的面容乍看來確實跟二月嬌有些象,難怪頭次見二月嬌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如果二月嬌提到的在儲家做過事的哥哥就是香丫兒的話?很可能那天奄奄一息的香丫兒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而二月嬌千里迢迢的大費周章的尋找,豈不是要撲空。漢威當(dāng)然不能點破他,開始覺得他有些可憐,就跟他胡亂聊起西安的風(fēng)土人情,故意引開他的尋兄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