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儲家莊院回家的路上,漢威一路不說話,周警探安慰他說:“Michael你別急,如果你說的那個二月嬌真是有了意外,儲先生肯定要報案了,尤其是在這種敏感時期。”
漢威苦笑了點點頭,沒有應聲,他今天在儲家莊沒能見到二月嬌。但他沒敢問姐夫二月嬌去了哪裡,畢竟他不想給二月嬌找麻煩。
看著垂手立在書房中央的漢威,漢辰板起臉喝問:“不是告誡過你,不許你摻合警察局查案嗎?”
漢威猜出是姐夫來過電話,沉吟片刻不卑不亢的說:“回大哥的話,漢威只是臨出國前再去看望姐夫,碰巧搭上週警探的車。”
聽小弟忽然說到出國,漢辰險些把此事忘記了,最近家裡軍裡都發生了太多的變故,漢辰幾乎無暇顧及此事。漢辰不禁瞟了眼書案上的檯曆,離出發的日子也就剩下十多天了。由於小弟對出國一事極力排斥,漢辰幾乎都放棄了堅持讓小弟出國的想法,不料小弟今天忽然痛快的表明他的去意,反而令漢辰吃驚。但表面上,漢辰仍然不露聲色的訓斥說:“家裡缺你坐的車嗎?就一定要搭周警探的車?藉口!”
彷彿一切都在漢威意料之中,漢威沉著的應答:“大哥教訓的甚是,漢威搭周警探的車,還爲了同他了解美國那邊的情況。周警探在美國有很多朋友,熟悉金融行業的學校,漢威這些天也在同他討教。”
漢辰也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看了小弟漢威謙恭拘謹的態度,對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小兄弟又愛又恨中,夾雜出一種淡淡的隱傷。
漢威回到房裡沖澡,把自己深深埋進大浴缸裡。
冰涼的水,讓他頭腦十分的冷靜清醒。
如果周警探的計策無誤,用不了多久,就一定有老鼠自動送上“捕鼠機”。
這幾天,周警探已經散了很多煙霧彈。投案自首的兩個疑犯是受人指使的假兇手;警察局重重懸賞提供情報線索的人;死者遺失的手提包是個重大線索,如果有人找到,會有重賞。
於此同時,儲家莊周圍已經暗布了便衣,監視著一切可疑的動靜。
周警探對漢威說,死者死前一定會拼命反抗掙扎,現場一定會有打鬥的跡象。但是奇怪的是,事發後,對儲家莊園方圓裡許的地面都要查遍了,竟然沒查出個頭緒。如果不是死者臨終前的嘔吐物,周警探都會懷疑漢威提供的事發當晚線索的真實性。
漢威仰躺在浴缸裡側頭望著百葉窗外的夜色,風搖樹影掩映著遠處寥寥的燈火。
“威兒,你在浴室嗎?”大哥的聲音,漢威一驚,慌忙起身去拿浴巾,邊匆忙應答:“大哥稍候,漢威這就出來。”
話音未落,大哥漢辰推開了浴室門。漢威措手不及的用浴巾遮蓋了身體尷尬的說:“大哥,漢威這就出來,大哥到房裡稍坐。”
漢辰望著有些惶恐羞澀的小弟,側轉身面對牆手忙腳亂的圍浴巾,臉色也帶了靦腆的微紅。漢辰的記憶裡,小弟似乎很少這麼害羞,就連光了身子睡覺的毛病都是被他教訓過幾年才稍改了些,平日裡沒臉的打他,頂多是見他耍賴討饒,也沒見過他如此的難堪羞慚。真的是小弟一夜間成人了嗎?
漢辰從小弟的舉動中感覺出些生疏。
“過來。”漢辰命令著,一把拉過渾身溼漉漉的漢威,掀轉他的身子。看著小弟身上縱橫交錯的鞭痕間那明顯的新結疤的槍傷,漢辰訓斥說:“你這不是作死嗎?”
漢威自然的掙脫了大哥的手,退後兩步,掖著腰間的浴巾,邊若無其事的說:“兄長過慮了,傷長在漢威身上,漢威自然有分寸。”
一句不緊不慢的話令漢辰震驚而意外,漢辰看了身上瘦的肋骨嶙峋的小弟,咫尺之間如隔重山般讓他觸手難及,對自己心裡生出的疼愛都覺得疑惑。
漢威若無其事的伸手扯過浴袍披上。
爲了掩飾自己的難堪,漢辰俯身探試著摸了一下缸裡的水,冰涼刺手。
他原以爲那個往常一旦罪責難逃就嚇得撒嬌耍賴的小弟今天定然會找些理由來敷衍他,但怎麼也沒料到小弟居然冒出這麼一句令他心寒的話,漢辰動動嘴脣居然無話可說。彷彿不是小弟剛從這冰冷的浴缸裡出來,被浸入冷水的倒象是他自己的那顆心。
天熱貪涼,這是小弟屢教不改的惡習。不是愛沖涼水澡,就是愛把頭放去水籠頭上一陣狂澆,小時候不知道爲他這個毛病打過他多少次。小弟不大會游泳,天熱還總愛同孩子們偷跑去河溝裡玩水,漢辰記得有一次小弟下學偷跑去河溝玩鬧,險些被淹死。那次漢辰氣急敗壞的把小弟夾在腋下,藤條抽得小弟踢蹬了腿哭得嗓子都啞了。那夜小弟蜷縮在他身邊睡下時都直不起腰,夜裡一不留心碰到小弟的傷口,小弟在夢裡被痛醒哭得揪心。
看大哥摸了浴缸裡的水臉色暗沉著不說話,漢威知道大哥在想些什麼。只是佯裝無事的用毛巾擦了頭走到門邊說:“大哥外屋請,漢威吩咐小勇子把浴室打掃一下。”
漢辰冷冷的問:“說過你多少次,少年貪一時之快,老來遭罪,你竟是不肯聽話。”漢辰仍然沒放過那盆冷水。
“兄長說笑了。”漢威淡然的笑笑自嘲說:“兵荒馬亂,誰能保誰活得到老?”
“你這是什麼意思?”漢辰強壓著往上翻拱的怒火,然而小弟漢威卻顯得安然自得的反問:“漢威哪句話不妥嗎?日軍壓境,國人屍橫遍野,誰不想長命百歲,又幾人能如願?兄長不也是因爲這個緣故才一片苦心的想送漢威出國嗎。”
“威兒!”大哥喝道:“你這是跟大哥賭氣還是對大哥責你心有懷恨?”
漢威一臉的惶然,用毛巾擦拭溼發的手停住在空中,困惑問:“兄長的話,漢威不明白了,漢威哪裡做錯了引出兄長這麼重的話?”
兄弟二人對視無語,漢威寬懷的笑笑說:“都是漢威的不是,這麼大了也不爭氣,總惹兄長生氣。”又看看大哥慨嘆說:“漢威對兄長只有感恩戴德之情,如果心存忌恨,豈不豬狗不如了。想當年父親早逝,大哥養育了漢威十餘年,長兄當父,備受艱辛。只可惜你這個兄弟愚鈍不成氣,總給兄長惹是生非。”
漢辰心酸的看著他,心想但願你說的是真心話。可就是真心話,這話也是聽得刺人。想想那天不留臉面的痛責,怕真是傷了小弟的自尊心,畢竟漢威大了,不是當年那個頑劣的小弟了。漢辰喘息口氣,對他說:“大姐的事,你就不要再費心去查。人死不能復生,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大哥之所以責你~~”
“大哥,”漢威截斷了大哥的話,“大姐冤死由漢威而起,漢威難辭其咎,會給兄長一個交待。”漢威談吐間神色自若的樣子,已經讓漢辰無話可說。原來總教訓小弟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天真調皮的如頑童一般,今日果真兄弟出落得大方端莊了,他反覺得弟兄間如隔重山。
他不知道小弟這些天到底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小弟人雖然在眼前,但已經漸漸的脫離了他的掌控中。
“你嫂子打來幾次電話找你,讓你給她速回電話。”漢辰撂下話出門回到書房,試圖令自己調整情緒到平心靜氣的狀態。大姐走了,那是生離死別;小弟也要走了,那是人在心亡。
胡伯來到書房向漢辰交待廟裡給大小姐做法事超度的狀況,順帶了說了句:“小爺在樓下同太太打電話,說得又是嘰裡呱啦的都是洋話,好像在吵架一般。”
漢辰覺得奇怪,除去了斯諾大夫在的時候,他平時很少見玉凝同漢威說英語。如今打電話神神秘秘的說起英語,無疑是怕旁人聽了去。依現在的情況推斷,應該是漢威有事隱瞞的可能性最大。那漢威忽然間同意出國,最近舉動的怪異老成,都令漢辰奇怪。多事之秋,漢辰怕是再也難承受意外的打壓了。他匆忙下樓,隨了他的腳步聲接近,他聽見小弟本來低沉而強勢的聲音忽然變緩,而迅速結束了談話。
“嫂子同我商量出國帶行李的事,”漢威對立在身邊的大哥敷衍說,“女人都這麼麻煩。”
玉凝如約來到黃龍河邊這家簡陋幽靜的茶肆,這曾經是記憶著她同漢辰初識相戀的地方。
樓窗對著煙波浩淼的黃龍河,漢辰端起茶杯望著遠山近水感慨說:“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十年了。”玉凝也低頭附和:“沒想到你還記得這個地方。”
“我楊漢辰當年怎麼也沒想到,那個我險些一槍斃了的縱馬踢傷我弟弟的瘋丫頭,竟然會成了我楊漢辰的妻子。”幾句話玉凝一陣心酸,丈夫似乎只有在遠離他的軍隊家庭時,才能如此詼諧輕鬆的說幾句玩笑話。
“是呀,在這裡我頭次見到你,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嫁給這個暴戾霸道的軍閥。”
“是我霸道還是你霸道,我那時才說一句話,就被你一堆的話來排喧。”
“還不是你不分青紅皁白的就亂給人家定罪,明明自家理虧,還反打一耙。”
楊漢辰聽了呵呵笑了說:“你也不吃虧呀,那鞭子虧得我躲得快,不然就抽到臉上了。”
玉凝忽然笑了:“要怪就怪威兒人小鬼大,不是他頑劣挑出的事端,哪裡有這多誤會。不過若沒他作怪,怕也沒你我這段孽~~”玉凝感慨的“孽緣”二字未出口就忙收了回去,轉開話題說:“我當時還想,能調教出這等頑劣的子弟的兄長,定然也是個同《紅樓夢》裡的薛蟠一般的呆霸王呢。十歲多的一個古靈精怪的孩子,居然調皮到往我家拉車的馬尾巴上綁鞭炮,險些鬧出人命,居然還瞪了眼撒謊倒打一耙,更氣人的是那個‘呆霸王’哥哥還仗勢欺人。”
“是呀,就是這麼頑劣的孩子,是誰總攔護了不許我管教。”
聽了丈夫的辯駁,玉凝奚落說:“你那也是管教?把個弟弟竟往死裡打。”
“威兒找你訴苦了?”漢辰拉下臉追問。
“小弟如今大了,他挨你打那些沒臉的事怎麼好意思對我說,我是在斯諾那裡看到他身上的傷了。”
玉凝意識到有些言多必失,轉開話題問:“你找我來有什麼事?”
“這個,你還問我嗎?你跟威兒有什麼事瞞我?”
玉凝笑笑,“爲了今天的電話,那就不要再多問了。我答應了威兒幫他保密,總要一諾千金吧。”
“好呀,你不說,我只好回去拿鞭子問那個畜生了。”
玉凝笑答:“你儘管去試試吧,你若真能拿鞭子問得出來,怕也不用這麼屈尊的約我出來這裡。”
玉凝悽然說:“啓程的日期要提前了,不知道威兒有沒告訴你。我二叔託關係找到搭飛機去香港的機會,所以,下週就走。”玉凝說:“威兒走了,什麼秘密都不重要了。你若捨不得他,就多同他聚聚吧,怕以後天南地北,不知道什麼時候見面了。”
“玉凝,你是知道小弟對我的意義的。”漢辰說,“你肯定有事瞞我,你要是還念咱們夫妻一場的情分,你不該幫了他瞞我。他一個孩子,不知道輕重,你怎麼能同他做真。”
玉凝含了淚,慘然說:“你還覺得小弟是孩子嗎?我看他現在明白得很。”
“他明白?”漢辰奚落說:“他明白,今天還去泡冷水澡,他背上的傷~~”
玉凝皺緊眉頭,顯然被震驚了。
漢辰說:“你若是由了他的性子,不定他還能鬧出什麼名堂,這些天神神秘秘的去同警察局查案,去大姐夫那裡不知道多少次。我擔心他在明處,真兇在暗處,萬一有個閃失。”漢辰哀婉的語氣:“玉凝,告訴我,你們在做什麼?如果只是要證明小弟的清白,那大可不必。我沒有懷疑他蓄意殺死大姐,我只是氣他的敷衍塞責、玩世不恭。”
“快十年了,”漢辰說“我知道你這個長嫂當得不容易,楊家也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我知道你疼愛小弟不差於我,威兒也信任你。你總不想他出意外吧,時局這麼亂,他若真能平安出國我就阿彌陀佛了,只是怕他都等不到~~~”
玉凝捂住漢辰的嘴,急惱了說:“我真不知道小弟這些事,我同小弟談的,是他一定去香港看病。斯諾說他的傷~~~”玉凝話到嘴邊,不知道該說多少了。
漢辰直直了盯了她看:“你是說小弟的傷?是那槍傷嗎?”
玉凝低頭啜泣說:“斯諾大夫說,小弟一到夜裡就低燒不退。不知道子彈有鉛毒,還是同他最近的尿血有關。我是強迫了他同我立刻去香港找專家診斷養病。”
漢辰微開的嘴,終於明白了真相,但他不明白小弟爲什麼不說實話。
看到丈夫吃驚又失望的表情,玉凝說:“小弟怕大家傷心才隱瞞的。若不是斯諾對我說了實話,怕小弟也要瞞我呢。~~~小弟中彈那天,在病牀邊對我說了很多。他說不管他的病治好與否,他都知足了。他說若不是你這兄長擔當了父親的責任多養了他十多年,怕他一個沒爹沒孃的孩子早就沒命了。於情於理,他如今二十多歲也該獨立了。”
“大姐的事上,或許我對他是苛責過嚴了些。”漢辰遺憾說。
玉凝說:“你別想歪了,他只是不想同往日那樣無狀的一味同你親暱了。漢威說的話也有道理,他說距離產生美,或許是這樣,所以他父親纔對生母依依不捨。不然生母活到最後,美人遲暮,怕他父親也沒這番對她的眷顧和恩寵。”
漢辰看了玉凝,心裡也不由思量小弟的話,玉凝接了說:“小弟說他在西安和空軍的日子,是最想念你這個大哥的,難得的幾次見面都是親切珍貴。如今他回到了家裡,反是事端漸出。他還說,你故意離開何先生保持距離就是看清了這個理。他說何先生也是當局者迷,屢屢得你不得,反生嫌怨,怕子卿當年同何先生就是太近的沒有縫隙才生出事端。”
見丈夫滯訥不語,玉凝說:“漢威說,你希望他永遠是毫無遮掩透明的小弟,其實這是不可能的。”
一番話聽得漢辰心裡波濤澎湃,竟然沒想到他一直當做小孩子看待的弟弟居然對一切看得這麼透。那過去的一切似乎都是一種做戲,漢威在努力演好一個做弟弟的角色,就象漢威那日在書房裡面對自己的冷言冷語哭訴的一般:“威兒努力做個楊家孝順的好孩子。這些年,哥不許威兒出門,威兒就不敢出門;哥讓威兒學什麼,威兒就聽哥的話;哥要打威兒,威兒就受著;哥給威兒一個笑臉,威兒做夢都記得。就是現在出了楊家大門,威兒能幹什麼,能怎麼活,威兒從來沒想過。”
“想想小弟也夠可憐的,十來歲的年紀就沒了爹孃。還要裝成小大人的樣子去保護亮兒。”
聽玉凝提起亮兒,漢辰黯然神傷,“每次你瞪眼抄起家法,小弟心裡再害怕,還是要擋在亮兒前面。你這個做大哥的臉色不好了,他就想方設法的哭了討饒;你給他點好臉色,他就耍賴討巧。纔多大個孩子,就活得象個小精怪似的。每次看小弟捱過打趴在牀上遍體鱗傷的抽搐,我心裡就難受。他若見我哭得傷心了,就忍了說不疼,反來安慰我。他若見風平浪靜大家都嬌寵他了,又開始使少爺性子耍賴。我都想,還是讓你少和業兒面對的好,業兒他~~~他會怎麼想,這個孩子怕根本不能接受這些~~~”玉凝嚶嚶的哭了起來,漢辰立在窗前看了大河發呆,心想是不是自己這個扮演大哥和父親的角色的演員太失敗了,才讓威兒和亮兒屢屢受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