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里光線明亮,擔架上那條未打石膏繃帶的腿肌膚潤澤,陽光下顯得玉雕一般精緻,但同另一條密密纏滿繃帶的腿對比真是中視覺的震撼。
玉凝起先不經意,只是心想這如西方石膏線美男般標緻的體格,不由視線向上稍稍看了看,搭著條白色單子,陽光下那男孩子透滿年少青春的氣息。玉凝臉一紅,目光一瞟,卻被攝住。
擔架上那個抽噎著滿臉是淚的娃娃臉好生面熟。
大而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樑,白淨俊美的面頰,這不是昨日山下撞到的小魔頭小乖兒嗎?楊家那個魔王小少爺!再看這孩子,漂亮的臉已經哭花,抽噎著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沒了昨天的霸道無禮。
想想這個孩子昨天從樓上扔球砸她一身髒水取樂,在馬尾上拴爆竹險些踢傷她,一切一切都令人忿恨。
“呦,這不是楊家的小少爺嗎?”玉凝忍不住湊過去戲弄道,拉住了擔架。
“滾開!”小乖兒沙啞的罵聲帶著哽咽:“滾開!”
一隻腿在踢踹,牽動了傷腿疼痛得冷汗直流,副官忙將被單向下拉爲他蓋好,玉凝這才避開目光。
“是不是遇到了那匹被鞭炮驚嚇的馬找你來報復,踢斷了腿?哎喲,好沒羞,來來往往都被人看光了!”玉凝戲弄道,總算出了口惡氣。
“滾開!滾開!”乖兒嗚嗚地哭起來,哭得那麼無助。
“小姐,請閃開!”一名副官過來阻攔,玉凝被擋開,就見那擔架擡進了旁邊的病房。
門口兩名荷槍實彈的士兵把門,戒備森嚴如臨大敵一般。
玉凝得意地笑笑,發現姐姐玉露始終在身後沒有說話。
“惡人有惡報,老天開眼!”玉凝得意道。
“那個孩子生得真不錯,可惜是個男孩子,不然真是個美人坯子?!庇衤陡袊@道。
玉凝雙頰緋紅,又想到這孩子水裡頑皮的小模樣,真是水嫩嫩的惹人憐愛??吹焦詢涸饬藞髴难e的恨意也就消除幾分。
不過一個孩子,也不必對他睚眥必報,顯得自己太過小器。
“Dorothy,讓你久等了!”辛查理從急癥室出來,匆匆忙忙地擦把汗連連抱歉。
“你看,來了個急癥病人,忙不過來,你的腳傷如何了?”
在辛查理面前,玉凝還是要作出一副名門閨秀的樣子,臉上堆出溫煦的笑容道:“護士小姐處理過了,不過是水泡發炎?!?
“我能有幸請兩位美女去共進午餐嗎?診所旁有一家法國餐廳,牛排做得很好?!毙敛槔碚f的眉飛色舞,彷彿纔是早晨就已經飢腸轆轆。
玉凝一臉含蓄的笑,側頭詢問地看了眼姐姐玉露,玉露大方地笑道:“那自然是好,只是要讓查理你破費了?!?
辛查理手扶胸前紳士般的躬身道:“辛某的榮幸!”
護士小姐尋來,說是病房一位病人忽然高燒,辛查理忙抱歉道:“二位一定等我,我處理過這個急癥就來。”
玉露和玉凝在辛查理的辦公室等候,無聊的四處觀望。
玉凝去洗手間,回來的路上發現剛纔推進乖兒的病房門口已經撤了崗,門是虛掩著,心裡一陣好奇,心想這些丘八不再耀武揚威了?
走過了門前,從門縫看。病房裡只一張病牀,牀上躺著那個孩子乖兒,側著臉已經睡下,小臉紅馥馥,長長的睫絨,像一隻小貓一樣乖巧。
玉凝得意地笑笑,心想這纔是老天開眼。
腳步走過病房,玉凝忽然放慢腳步,遲疑片刻大步退回到乖兒的病房,推開門進去,直奔高懸的輸液吊瓶。
玉凝一把拔下孩子腕子上扎著的輸液針頭,膠皮管在吊瓶下晃盪。
孩子安詳地躺在牀上,呼吸勻促,長長的睫絨投在眼簾下淡淡的陰影,睡夢中還在皺緊眉頭。
未纏繃帶的腿曲弓著露出被單外,那副睡相都霸道。
玉凝伸手去摘掛在架子上是輸液瓶,忽然門咣噹一聲撞開,玉凝驚得一回頭的瞬間,手腕被一隻大手鉗住狠狠向旁邊一擰要撅斷一般疼痛,玉凝“啊!”的一聲尖叫,鼻頭一酸眼淚直流。
眼前的惡魔竟然是昨天在山下見到的那一身戎裝的少帥楊漢辰,玉凝氣惱地尖叫:“放開我!你要做什麼!放開手!”
喊叫聲驚來了四名副官涌入房中,護士和一位奶孃模樣的人也神色慌張的進來,不明狀況地望著緊捏玉凝腕子的楊漢辰。
楊漢辰的目光噴火一般,眉頭虯結,滿眼怒意。
“倪小姐,你也太過惡毒了!舍弟得罪你,已經得到教訓,不然就不會此刻躺在病牀上!你總不會心胸狹隘到同一個孩子賭氣!”
玉凝咬碎銀牙,委屈得心如潮涌,抽出手揉著腕子指責護士道:“你是看護這個病房的護士?你知不知道輸液瓶滴空進空氣是要死人的!是醫療事故!”
護士小姐望著那空空的輸液瓶,慌得六神無主,望著旁邊的老媽子問:“我不是囑咐你要守著輸液瓶,瓶子要空了就來叫我?”
或許是被屋裡荷槍實彈的士兵嚇到,哽咽道:“我,今天病人多,忙不開,我囑咐病人的保姆了?!?
“我……大少爺,我是去給小爺去尋熱水,暖瓶裡熱水沒了,鍋爐房的水沒燒熱,我就等了等?!?
“知道這樣會死人嗎?還假裝成心疼兄弟,兇神惡煞似得給誰看?搞不懂的還以爲故意要這孩子的命呢!”
玉凝揉著手腕,辛查理大步進來問:“Dorothy,發生什麼事了?”
玉凝冷眼瞟了眼前一身戎裝的楊漢辰對辛查理說:“查理,你最好多留心,有些病人不收也罷,別被人家殺人嫁禍!”
玉凝得意地揚頭,高傲地瞥了眼神氣活現的楊漢辰,冷酷的面頰毫無表情,彷彿雕塑一般,拿自己當太子呢,什麼了不得!
衆人驚愕的目光中,玉凝轉頭就走,故意矯揉造作地對辛查理說:“查理,我在你辦公室等你?!?
一身漂亮奪目的洋裝轉身出門時,門口立著一位老人。
白色府綢長衫,身材魁偉。玉凝擡頭看,老人花白的鬍鬚目光矍鑠,那目光如鷹眼一般犀利。
沒有看向她,否則都會令她不寒而慄,目光直視著牀上的男孩兒,嘴角在抽動,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竟然同眼前的楊漢辰一般無二。玉凝心裡生出個念頭,似乎猜出來人的身份。
“父帥!”楊漢辰迎上來正要解釋,這一聲喚也驗證了玉凝的推測。
就聽“啪”的一聲脆響,眼前一道光影,楊大帥掄圓巴掌刪在少帥楊漢辰的面頰上,楊漢辰倒退兩步跌過來,玉凝忙向後撤,後面卻是牆,楊漢辰端端正正砸在她懷裡,疼得玉凝“啊”的一聲驚叫,腳還被狠狠踩到。
“爹爹~~”牀上的小乖兒帶著哭腔拖長聲音喊了聲,悽然惹人心碎,憑誰見了都心生憐意。
玉凝疼得腳尖鑽心般疼痛,鼻頭一酸眼淚不禁落下。
楊漢辰正撞在她懷裡,寬實的後背貼緊了她的胸,彷彿要將她壓扁成一張畫。
玉凝慌得推了漢辰一把,楊漢辰才尷尬地閃開嘴裡慌忙說:“得罪!”
玉凝的心在噗通亂跳,沒想到這個令他厭惡的男人霎那間撲進她的懷中。
楊漢辰瞬間滿面潮紅,不知是被那老霸王一巴掌打的,還是當了衆人面前被打得驚羞。尤其是那雙幽深寒亮的眸子,驚慌地在目眶中忽轉,又極力地平靜下來。
原來這一家人如此野蠻暴力,老子如此,兒子也如此,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就在這時,那個小乖兒已經放聲大哭起來,都沒曾想這個貌似文弱,白淨漂亮的孩子哭聲震天動地一般“哇哇~”的嚎啕不停。慌得周圍的僕人媽子圍在牀前哄得哄勸得勸,屋裡人聲嘈雜亂作一團。
楊大帥湊坐到小兒子乖兒身邊,一臉痛苦心酸的表情,心疼地問:“乖兒,很疼是吧?”
那雙瘦骨嶙峋的老手是顫抖著伸向乖兒那條打滿繃帶的斷腿。
掀開的被單下,那條扎滿繃帶的腿被綁得如樹幹一般。乖兒不停地大哭,楊大帥身後帶的僕人媽子也嗚咽著附和著哭了起來。
楊漢辰幾步走向牀邊,並未坐到病牀旁,只是伸手將被單扯過遮蓋住弟弟,被父親一把推開罵:“滾開!”
沉吟片刻,楊漢辰退後兩步,垂著頭默然無語地噗通一聲跪在了牀邊。
雖是垂首,卻是腰桿挺直,尤其是一身軍服筆挺,更令玉凝覺得泄憤解氣。想昨日那頤指氣使盛氣凌人的楊少帥也不過就在她一個女孩子面前抖抖虎威,如今見到父親,如何變成了一隻溫馴的貓兒了?
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玉凝揉揉被撞痛的肩頭,抖抖脹痛的腳,辛查理已經上來緊張地問:“Dorothy,碰傷到哪裡了?快去我的診室,給你看看。”
一屋子人都誇張地圍了哭得聲音沙啞的小乖兒轉,玉凝甩頭道:“沒事,自當被野馬踢到?!?
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病房。
回到辛查理的診室,姐姐倪玉露竟然安詳地靠在窗口翻看一本畫報,都是西洋的電影明星,見玉凝回來也沒擡眼問:“怎麼去了那麼久?”
玉凝也懶得同她多解釋,一瘸一拐挪坐在凳子上,脫下鞋襪,玉露慌張地看去,驚聲尖叫“血!”
腳趾甲被踩破,大拇指甲縫裡遍是血。
“Dorothy,我給你處理一下?!毙敛槔矸愿雷o士扶玉凝去屏風後的牀上躺下,拿來白色磁盤和碘酒藥物給玉凝處理傷口。
玉露嘟囔著問:“這是怎麼搞的?”
“不小心被一頭牛給踩到!”玉凝說到這裡自己都覺得好笑,然後補了一句:“那頭牛自己在罰跪反省呢。”
說罷咯咯笑了起來。
辛查理約了玉凝玉露一道去吃牛排。
玉露推脫說:“你們去吧,我家裡還有事,等下你姐夫回來,還有吆五喝六?!?
玉露有意離開,留給玉凝和辛查理一個獨處的機會。
玉凝腳上的傷需要幹凝,赤了只腳架在方凳上,靠了窗沐浴著陽光翻看畫報,坐在屏風內等著辛查理。
辛查理去查房,診室內冷清清。
玉凝看到窗臺上一束粉紅色的插花,小花朵一看就是無名的山野花,這麼一插也搭配得錯落有致。
正在欣賞,就聽外面一陣腳步聲,門被推開,似是辛查理回來了。
玉凝挪動身子,見腳趾上的藥已經幹凝,正欲其實,就聽房門砰的一聲撞上,傳來一聲低沉的斥罵:“畜生!你是存心和你老子作對!”
玉凝起先嚇了一跳,又想定然是誰走錯了病房。
就聽一陣踢打聲斥罵:“孽障!你就一定要乖兒死才乘心!”
玉凝聽出了,那聲音是剛纔在乖兒病房裡見到的楊大帥,那個兇神惡煞般的老東西,那眼前被踢打的莫不是少帥楊漢辰?
玉凝被堵在屏風內,進退兩難,出不去,又怕楊大帥父子意外闖入。
憂鬱地看了眼屏風旁那道潔白的簾子,心裡砰砰亂跳。
屏風外一陣抽打聲,斥罵聲,那打在包袱上沉悶的聲音,伴隨著楊漢辰的告罪聲:“父帥息怒,都是漢辰的罪過!”
忍不住好奇,玉凝心裡在鬥爭,眼睛還是不忍隔了屏風縫隙向外望,羞得收回目光。
……
直到打鬥聲停息,大戲收場,屏風外恢復寂靜。開門聲,腳步聲,掃帚扔進了布簾,嚇得玉凝捂住嘴。
玉凝偷偷出了屏風,卻驚見地上跪的楊漢辰正在提著衣褲,那副狼狽的樣子,同玉凝目光接觸,兩個人都是尷尬。
“我,我什麼都沒看到,我睡著了!”玉凝紅著臉。
楊漢辰匆匆離去。
辛查理回來後竟然對房裡的事一無所知,洗過手換上一身斜紋休閒西服,囑咐了護士幾句就和玉凝去吃午飯。
來到牛排餐廳,辛查理紳士般的爲玉凝將椅子挪開,待玉凝彎身坐下時將椅子穩穩送到玉凝的身下,回到座位,又極其優雅地翻著菜單詢問玉凝的意見。
玉凝只透過日光照下的百葉窗仔細把弄桌案上錫口花瓶裡插的一小束粉紫色勿忘我。
要了一份七分熟的店家首推牛排,辛查理和玉凝各點了一碗咖啡。
辛查理性格溫和,並不是很健談,卻也還能同玉凝聊一些有趣的話題,醫院裡見到的病人的百態同玉凝講起,都得玉凝咯咯地笑。
“Dorothy,聽說你們全家都要遷去上海?”
玉凝抿口咖啡點頭說:“龍城這個地方,虎狼太多,你是見識了,我和姐姐昨天在自己家山下遛馬打獵,險些沒被馬踢死。龍城這些軍閥割據的小地方,也沒個法律。這些荒蠻之地,倪家可不想在這裡。再說,北伐軍的炮聲臨近,戰亂中最遭殃的就是商人。我們自然是要快些撤離?!?
辛查理點點頭,心裡還是有些遺憾。
“查理,你也快些做打算吧,依著你的醫療技藝,怕到了上海開個診所也不成問題,何苦在這裡守?”
辛查理笑了說:“時間長,就生了感情?!?
忽然想起什麼說:“不過,Dorothy你家人的決定我也是支持。你知道今天楊大帥的小公子是如何斷的腿嗎?”
玉凝奚落道:“那個野孩子,怕是捉弄馬,被馬踢斷腿吧?”
辛查理搖頭,嘴角是鄙夷的苦笑:“是被他大哥楊少帥從樓梯上踢滾下去的?!?
玉凝正在喝咖啡,手中杯子一抖,咖啡灑在桌面,失態的樣子忙用餐巾布遮掩道:“是他親哥哥?”
辛查理冷冷一笑,也不置可否,只是搖頭苦笑。
玉凝轉念一想,不論是否是親哥哥,也不能心狠手辣到將自己的親弟弟踢斷腿。心裡本對那個小霸王乖兒滿心的恨,現在似乎對乖兒多了些憐憫,本屬於乖兒的恨意全部轉去了楊漢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