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賀敏之早早就上牀休息。
聶十三問道:“明日會試可有把握?”
賀敏之沉吟片刻,道:“會元留待他人去中,我出貢就好。”
聶十三輕笑道:“你這心思,倒有些像檀輕塵。”
挨著賀敏之躺下,雙目寒星般閃爍:“當(dāng)日在白鹿山師兄弟過招時,檀輕塵從來就是點到爲(wèi)止,堪堪勝負將分之際,立刻罷手。原本師父要傳他伽羅刀,他卻說不喜刀劍,憎惡打殺,只肯學(xué)了七絃心琴。”
“師父說他根骨極好,卻太過謙和恬淡,於武學(xué)是永不可能達到巔峰了。我卻有一夜在後山見他偷練伽羅刀,一招一式都凌厲霸道,戰(zhàn)意和氣勢比起平日切磋簡直天懸地殊。”
賀敏之打斷他,嘆道:“這沒什麼稀奇,他這樣做只是想自保罷了。你自然不會懂得……”
見聶十三目中閃過驚疑,笑道:“寧國皇族都姓傅吧?檀輕塵身爲(wèi)十四王爺,居然不能姓傅……想必其中定有不足爲(wèi)外人道的苦楚。”
翻過身,背轉(zhuǎn)向聶十三,淡淡道:“檀輕塵五年前協(xié)同太子大破慕容氏,滅了燕亦,世人只知是太子之功,卻不知從戰(zhàn)略部署到三軍糧草,盡是檀輕塵一手策劃掌控。”
聶十三沉吟道:“五六年前師兄的確下山了,聽說是輔佐太子亡了西州慕容一族,但不到兩年又回山,我那年走的時候,他還留在白鹿山上。”
想了想,問道:“你的意思是,太子容不下他?”
賀敏之已閉上眼:“我沒這個意思。三千微塵裡,各有業(yè)障,我哪還能管別人的閒事。別想太多啦,睡吧。”
聶十三不再多說,卻攬住他的身子,姿勢隱隱有種風(fēng)雲(yún)萬變磐石卻不移的執(zhí)著。
最後一場考罷,賀敏之照例早早交卷,他所在天字甲考場正是方喻正所監(jiān)。
方喻正微有不悅,直言訓(xùn)道:“十年寒窗,多少士子爲(wèi)這一考嘔心瀝血,考場中時辰如金,你竟次次提前交卷,少年人恃才自傲也該有度。”
賀敏之垂手,也不申辯,只恭敬道:“是學(xué)生浮躁了。”
方喻正看著他的卷子,只見好一筆精到風(fēng)華的行楷。筆筆圓勁秀逸,一大篇洋洋灑灑下來,始終保持正鋒,少有偃筆、拙滯之筆;分行佈局,疏朗勻稱,力追古法。
因卷已糊名,不禁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賀敏之答道:“學(xué)生賀敏之。” 頓了頓,行禮道:“學(xué)生有事,先行告退。”徑自去了。
立在方喻正身邊的提調(diào)官又驚又怒:“這賀敏之著實不懂事!大人紆尊垂詢,不待問完他竟敢自行離去,實在是太過囂張。本科豈能讓他出貢?”
方喻正搖頭道:“我身爲(wèi)主考官,只爲(wèi)選拔人才,不應(yīng)徇私,原是我多問了。”
賀敏之出了考場就看到聶十三標(biāo)槍般的身影,心中一暖,忍不住微笑。
聶十三直立在街道對面,氣定神閒,見到他出來,伸出原本藏在背後的手,手裡兩串糖葫蘆。
糖葫蘆上覆著一層透明的糖霜,裡面是火紅的海棠果,襯著午後的陽光,說不出的甜美誘人。
賀敏之拿過一串,眼睛彎起,笑得少見的天真:“我從沒吃過糖葫蘆,十三你真是貼心。”
聶十三咬一口糖葫蘆,漆黑的眸子裡滿是笑意。
賀敏之笑嘻嘻的牽起他的手:“靖豐城的納福街最是熱鬧,咱們?nèi)ス涔淞T。”
二月十六,夜半時分,賀敏之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覺身邊少了個人,一驚睜眼,卻見聶十三正靜立在窗口。
輕聲喊道:“十三……”
聶十三側(cè)過臉來,夜深人靜之際,賀敏之猛然發(fā)現(xiàn)這個初見時的半大孩子已迅速長成了翩翩少年,五官輪廓在明潔的月色下格外深刻清冽。
似仍在夢中,賀敏之忍不住柔聲又喚:“十三……”
聶十三快步走到牀邊,動作敏捷充滿彈性,低聲道:“檀輕塵似乎在附近彈琴。”
賀敏之凝神細聽,蹙眉道:“聽不見。咱們?nèi)デ魄瓢桑液芟胍娨娺@位十四王爺。”
聶十三遲疑片刻,道:“好!”
賀敏之心中感動:“到了那裡,你躲著就是,我自己去看就行。”
聶十三搖頭:“不要緊,江慎言已死,檀師兄也不是多事之人。”
早春二月的夜風(fēng)吹在臉上甚是寒冷,聶十三握著賀敏之的手,傳過去一股醇厚溫暖的真氣。
不多時二人走到一個白樺林中,賀敏之逐漸聽到琴音,再走近幾步,卻停下了腳步,低聲嘆道:“滄海龍吟。”
聶十三問道:“爲(wèi)什麼不走了?你不是想見他嗎?”
賀敏之貼著他的耳朵,悄聲道:“走近了你師兄就會發(fā)現(xiàn)。”嘻嘻一笑:“他若發(fā)現(xiàn)有人偷聽,定會改彈其他曲子。”
溫?zé)岬臍庀⒑粼诼櫴叄櫴b覺渾身酥麻,勉強定神,也附在他耳邊道:“這首曲子聽起來氣勢磅礴、驚心動魄,我雖不懂得琴曲,但也聽得出與師兄平日在山上所奏大是不同。”
賀敏之讚道:“十三你果然聰明。這曲滄海龍吟,說的是水天一色波濤洶涌的景象,你師兄奏來,更是大有潛龍暗伏的意思。”
又聽一陣,若有所思:“皇圖霸業(yè)之心盡露無遺……已是飛龍在天、出雲(yún)入海之境。琴爲(wèi)心聲,古之人誠不我欺,縱然平日苦苦壓抑,這半夜三更荒郊野外卻也忍不住現(xiàn)了形。”
聶十三聽了這番話,默然不語,心中卻咯噔一下。
當(dāng)年在白鹿山,自己性子冷,資質(zhì)又是出類拔萃,一心學(xué)武之下,衆(zhòng)師兄弟都不大敢與自己親近。
檀輕塵淡泊無爭,但終究皇家血脈,與衆(zhòng)師兄弟也就保持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以禮相待。
白鹿山上,歲月寂寞,檀輕塵對聶十三這個小師弟頗爲(wèi)青睞友善,聶十三對檀輕塵也有些推崇之意,兩人偶爾對坐聊天,亦或私下切磋。
直到那夜聶十三於太一心經(jīng)突有所悟,不知不覺走到後山人跡罕至處,卻看到檀輕塵偷練伽羅刀,從此心中略有芥蒂,雖不明說,但年紀(jì)尚小,城府不深,忍不住逐漸疏遠了他。
這些年想到此節(jié),只覺得檀輕塵此人未免做作,今夜賀敏之這麼一說,方知他所謀遠不止區(qū)區(qū)武學(xué)。
正思量間,只聽賀敏之在耳邊問道:“怎麼不說話了?”
一驚扭頭,突感嘴脣觸到柔軟微涼的一物,竟是碰上了賀敏之的脣。
一瞬間呼吸都停止,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渾身似被火燒,不由自主伸出舌尖輕舔了一下他微微翹起的薄薄上脣,意猶未盡,又舔上那豐潤精巧的下脣。
根本不用人教,聶十三年輕的身體自發(fā)尋找快感,一手扣住賀敏之的後腦,一手緊緊摟住他的腰,舌尖在玉白的牙齒上刷過,略微生澀卻堅決的撬開脣齒,像打開一隻美麗的蚌殼,深入進去,觸到他躲閃的柔嫩舌頭,肆意探索,糾纏吮吸。
賀敏之半睜著一雙春水瀲灩的桃花眼,承接著脣齒交融的親密,後退幾步,斜靠在一棵樹上,
有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賀敏之突然推開聶十三,淡淡道:“琴聲停了,檀輕塵可能察覺到有人。咱們過去瞧瞧。”
也不放輕腳步,徑直往方纔琴聲傳來處行去。
聶十三怔了怔,跟上去,拉住他的手,靜默良久,問道:“你……生氣了?”
賀敏之看向他明澈而深沉的漆黑眼眸,一笑道:“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咱們只是一時糊塗,忘記就罷。”
聶十三正待說話,卻已看到了檀輕塵。
樹林外一個小山坡上,一人坐在青石上,身前一架七絃琴。
一輪冰盤也似的滿月,銀光清輝,盡數(shù)灑落他的衣襟,來不及見其容色,唯見氣度高華清貴,謙謙如玉。
聶十三隻覺得掌中賀敏之的手輕輕一顫,忙握緊了些,問道:“冷嗎?”
賀敏之尚未答話,只見檀輕塵手指隨意劃過琴絃,微微笑著,聲音低沉溫暖,有好聽的鼻音:“小師弟,這兩年可好?”
聶十三冷靜如恆,答道:“聶十三很好,多謝十四王爺關(guān)心。”
檀輕塵已明其意,微一頷首,笑道:“聶少俠莫要客氣。”
轉(zhuǎn)眼看到賀敏之,目光一觸,竟怔了怔,按在琴絃上的手指力道一緊,羽弦已斷。
檀輕塵低頭看一眼琴絃,又看向賀敏之,略微有些出神,緩緩道:“琴絃遇知音而斷。請問這位公子大名?”
賀敏之眼神深不見底,嘴角含著一抹淡薄微涼的笑意:“賀敏之見過王爺。”
檀輕塵續(xù)上琴絃,笑道:“月下相逢,也是緣分,我爲(wèi)兩位撫琴一曲吧。”
賀敏之拉著聶十三席地坐下,輕笑道:“願聞王爺雅奏。”
所奏正是一曲《石上流泉》,清幽和靜、澹泊悠遠。
聶十三想到樹林中賀敏之那句“他若發(fā)現(xiàn)有人偷聽,定會改彈其他曲子”,不禁微笑。
琴聲漸止,檀輕塵問道:“如何?”
賀敏之淡淡笑道:“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爺此曲,大有出塵隱逸之意,令人有山林之想。”
檀輕塵笑了,凝視著賀敏之,漫不經(jīng)心道:“比之滄海龍吟那曲呢?”
惡趣味的說,挽天河裡有章節(jié)提到過十四……
這個文情節(jié)推進不算很快,所以原本建議養(yǎng)到第十章稍微肥一些再跳,但既然有人跳了,我就重視一下速度,爭取一天一更……
謝謝大家……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