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紮停當,天色已漸漸發(fā)白,月西沉淡去,有人輕叩屋門,檀輕塵起身出門,與那人交代事情。
賀敏之心中明白,只怕這個小院,已被檀輕塵密密監(jiān)視了,否則哪能偏偏趕在顏牧帶傷而走,聶十三生命垂危之際前來?
當下也不動聲色,走到牀邊,見聶十三雖昏迷著,呼吸卻勻淨,略放下心來,走到後院西屋叫醒老劉夫婦。
賀敏之一早就與他們說,哪怕鬧得天翻地覆,自管睡覺就是,這二人出身市井,最是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勤懇安靜,每每有事,只作天聾地啞。
賀敏之叮囑道:“我今日要去大理寺,你們好好照顧十三,若有什麼事,就去大理寺找我,或者去十一王爺府邸,報我的名字尋他幫忙。”
反覆說了好幾次,纔回到前屋,檀輕塵在晨光中笑得格外柔和,道:“伺候壽王的小英子已報了喪,敏之趕緊換了衣服去大理寺罷。”
賀敏之整裝完出門,卻發(fā)現(xiàn)檀輕塵正立在轎子前侯著,忙道:“不勞攝政王。”
檀輕塵走上前,幫他理了理衣領,小心的往下壓了壓,不讓領口靠著頸子上的瘀青,道:“你臉色不太好,坐我的轎子過去。”
賀敏之不敢太過推拒,掀開轎簾,卻怔了怔。
攝政王的轎子極是寬大奢華不說,只見一個矮幾上放著一碗碧粳米的粥,一碟涼拌萵筍,一碟拌豆腐。
賀敏之到大理寺時,楊陸已站在殿外等著。
見到他忙大步走近迎接,笑道:“賀少卿總算來了!”
攜了他的手,喜形於色,當日賀敏之被降職,楊陸連上三道摺子爲他說情,均被文帝駁回,這次他被擢升爲少卿,楊陸比誰都歡喜。
卻一眼瞥見他後腦處包紮著白紗,又看到他脖頸上的傷痕,又驚又怒,道:“這些傷是怎麼回事?誰如此大膽?”
賀敏之素來與他交好,聽他關心,也自感動,笑道:“沒什麼,不小心碰傷了。”
見楊陸一臉不信,岔開話題道:“攝政王命我去壽王府看看,把死因查個明白,就怕壽王是因爲被貶,被小人害了,那咱們可有得頭痛了。”
說著叫了陳仵作,急急奔赴壽王府。
楊陸趕不及再問,心中卻頗爲憐惜,賀敏之年紀比自己小了好幾歲,又是自幼失怙,除了個聶十三再無親人,近日聽聞聶十三重病,也不知他怎麼熬下來。頭頸處分明就是被人重手所傷,心中暗自決定要查出這人,嚴加懲治。
身邊胡寺監(jiān)笑道:“大人可是在琢磨賀少卿的傷痕?”
楊陸點頭。
胡寺監(jiān)笑得古怪:“卑職斗膽,勸大人還是算啦。”
這胡寺監(jiān)專愛打探各式消息,從街頭巷尾到宮廷各府,盡是他眼之所注耳之所豎,一提到別人不知的諸般趣聞秘事,尤其是歡場牀頭之事,登時口沫橫飛渾身來勁,這毛病害他多年不得升遷,但興趣所在,正是百折而不撓,屢挫而不改。
不待楊陸發(fā)問,自己便興致勃勃的低聲說道:“大人可知,先帝生前極是寵愛賀大人,駕崩那夜,賀大人卻是在宮中與攝政王一起?”
裝模作樣低咳一聲,續(xù)道:“賀大人手段高得很,這傷……也許是攝政王龍精虎猛……”
楊陸斷喝道:“住口!你這般出言毀謗攝政王和我大理寺少卿,該當何罪?”
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胡寺監(jiān)輕輕刮自己兩耳光,卻悄聲道:“啊呸,什麼玩意兒!官兒做得越大,越是不愛聽實話!就裝吧,誰不知你在家天天被老婆打罵得跟爛羊頭也似!”
賀敏之剛到壽王府,一名身著青衣的首領太監(jiān)便迎了上來,行禮笑道:“小英子給賀大人請安,大人辛苦。”
賀敏之吩咐道:“著人帶著陳師傅下去喝茶,本官親自驗看壽王。”
傅少陽一臉浮腫,咽喉處鼓滿異常,腹部明顯脹起,雙眼大睜,凝固著死前的悽慘驚怖。
賀敏之微微一嘆,手按在他腹部,感覺到被撐得薄薄的肌肉下,竟是七八個硬硬的圓環(huán)。
心下雪亮,想必是小英子等人,把有彈性的金屬圓環(huán)用特製藥劑粘住,擰成長條狀,從□□塞入壽王腹中,那種粘劑遇熱融化,逐漸彈開,慢慢撐破腸道,在腹腔中完全打開,將壽王活活撐死。
不寒而慄,招手讓小英子過來,低聲問道:“這法子是誰教你們的?”
小英子極是得意,笑道:“這法子是奴才想的……”
“攝政王說了,壽王性子貪又急躁,讓我把他填得滿些,卻得殺殺他的脾氣,死得慢些纔好,奴才便想了這麼個法子,大人覺著好不好?”
又指著壽王咽喉,道:“一入夜就請壽王用了逍遙圓環(huán),到四更他卻還不肯解脫,沒法子,奴才便自作主張,請壽王用了半個饅頭,不小心堵住了喉嚨……”
賀敏之神色微變,轉身洗了手,落座凝視小英子,半晌彎起嘴角,笑了笑,道:“這法子好得很!你叫小英子?聰明得緊啊,這些日子都是你伺候壽王?”
小英子眼珠滴溜溜的直轉,突然噗通一聲跪倒:“賀大人……饒奴才一命罷!”
賀敏之冷冷道:“這話怎麼說?”
小英子口齒瑯瑯,道:“王爺交代過奴才,要是大人衝奴才發(fā)脾氣,奴才這條小命大概還能保住,若大人笑瞇瞇的稱讚,還細細打聽奴才在壽王身邊的事,那便是想要奴才的命了!”
賀敏之心中一涼,道:“攝政王還有別的話交代嗎?”
小英子怦怦的磕頭,神色卻不慌張,曼聲道:“王爺說,奴才還有用,求大人放過奴才……王爺還說,他不像先帝那樣任由著大人,還請大人三思而後行。”
賀敏之聽了大笑出聲,半晌停住,神情一派厭惡蕭索,聲音嘶啞,道:“你不用求我,有你家王爺在,我怎敢殺你?”
命陳仵作等人過來,淡淡道:“壽王本就患了膨癥,活不過幾日,吃飯時又不小心,一口饅頭噎死了。既非他殺,跟大理寺也就毫無關係,咱們這便回去罷。”
說罷起身出門,小英子先行跑到門口,跪著恭送,卻被賀敏之擡腳踹了心窩,倒在地上翻滾。
攝政王府。
檀平稟道:“粥和菜一口沒動。踹了小英子一腳。”
檀輕塵靜靜看著奏摺,提筆批完,方笑道:“慢慢耗著吧。”
賀敏之回到家中,便看到傅臨意大馬金刀的坐在院子裡喝茶發(fā)呆,不禁喜道:“你還親自過來了?”
傅臨意擡眼看他:“我不放心你們,早上過來瞧瞧,果然又出事了,便調(diào)了府裡幾個能幹的下人過來,那劉叔劉嬸哪裡頂用?我看他們也膽小怕事,做主賞了銀子打發(fā)他們?nèi)チ恕!?
見他皺著眉,忙道:“是王爺我自個兒的銀子,沒敢翻賀大人的體己。”
賀敏之立即笑道:“那敢情好,王爺破費。”
傅臨意含笑看著他,卻發(fā)現(xiàn)他脖頸帶傷,怒道:“誰打你了?這般大膽?還痛不痛?”
賀敏之笑著說不小心磕著而已,鼻端聞到濃烈的藥香,忙問道:“熬的什麼藥?”
傅臨意瞥他一眼:“都是你捨不得買的固本培源補氣益體的上好藥材,太醫(yī)院李掌院開的方子。”
傅臨意雖大大咧咧,但心思頗細,照顧周到,竟略過了路人鼎,直接找到李掌院開了方子,賀敏之心中感激,笑道:“我先去看十三,你留著吃飯,我親自做給你吃。”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一個半時辰……眼瞅著天已經(jīng)黑透,賀敏之還蹤影全無,傅臨意捂著咕咕亂叫的肚子,怒不可遏,推開屋門便闖了進去。
卻見賀敏之趴在牀邊,靜靜睡著了,半邊臉壓在聶十三的手掌上,一條胳膊牢牢鎖著聶十三的腰,黯淡的夜色中,蒼白如紙的臉上卻帶著一個全然滿足的笑容。
此情此景只看得傅臨意心中一酸,眼眶也熱了,忙輕手輕腳出門。
檀輕塵正立在門外,籠在月光下。
身形有些孤寂。
傅臨意嘆口氣:“十四弟,放過他們。”
想了想,終於說道:“敏之是咱們的親人。”
檀輕塵道:“你知道了?”
傅臨意道:“我比你大兩歲,小時候見過五皇姐,賀敏之入朝以來,皇兄待他種種情狀,我難道還猜不出?所以你在臨州出事,我纔會找他幫忙。”
檀輕塵點點頭,徑自走到屋門前,便要推門而入。
傅臨意拉住他,輕聲道:“不要打擾他們……敏之氣色也不太好。”
檀輕塵眼眸中怒氣一閃而逝,掌風到處,門砰的一聲打開,大步走到牀前,揚起手,卻有些遲疑,似乎沒有想好叫醒他的方式。
賀敏之睡夢中卻感覺到了危險,猝然清醒,目光如雪水,冷而清澈。
四目相對,良久,檀輕塵輕輕一笑:“我餓了。”
一頓飯,賓主盡不歡。
賀敏之一臉倦色病容,幾乎一句話不說。
傅臨意麪有憂色,勉強說笑幾句。
檀輕塵靜靜吃飯,吃完放下筷子,突然道:“十一哥,你可還記得燕夜來?”
傅臨意一怔,檀輕塵已笑道:“我一直沒碰過燕夜來,你可知道原因?”
眸光轉向賀敏之,勢在必得的從容,聲音裡有一絲隱約的快意:“有敏之在,我何必要一個贗品?”
傅臨意心往下一沉。
賀敏之恍若未聞,啞聲道:“那個小英子,刻毒狡詐,是個小人。”
檀輕塵點頭:“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用人卻要不拘一格。小人也有小人的用法和用處,你先莫要動他。”
賀敏之藉機轉開話題,恭敬道:“我明白。天色不早,二位王爺請回吧,我頭痛得厲害,也該休息了。”
檀輕塵一笑,起身告辭,卻道:“以後有話直說,無需繞這麼大個彎子。”
關上門,斜靠在門上,賀敏之長出一口氣,手心裡滿是冷汗。
雖說那夜長談,終於知道檀輕塵的心機之深沉謀略之遠大已遠非自己能猜測洞悉,可賀敏之也歷經(jīng)世事浮沉人心鬼蜮,並不至於怕成這樣。卻不知爲何,突然就對檀輕塵怕到了骨子裡。
檀輕塵於駕馭人心一事早已不需七絃心琴這等外物,折磨賀敏之更是輕而易舉,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他整個人都似在油鍋中翻來覆去的煎熬。
檀輕塵出手救了聶十三,賀敏之卻猜不透他的下一步,只覺得身處虎口,死也罷了,卻不知何時死,爲何死,更怕他以聶十三的傷勢要挾。
心中一根弦繃得死緊,驚弓之鳥一般,幾乎聽不得攝政王三字,檀輕塵越是毫無動作,他越是惴惴不安。他越是不安,檀輕塵越是說不出的惱怒,越發(fā)不動聲色。
賀敏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天天捱日子,心力交瘁,只瘦得下巴頜尖削,面無血色,春水般靈動多情的眼眸常帶著三分惶恐脆弱,每每看得傅臨意心裡揪得慌,抽空找檀輕塵說過幾次,檀輕塵總是淡漠的笑著,既不著急,也不答言。
最後一次生生捏斷了手中的斑管紫毫筆,笑道:“我既不會強他,也不會傷他,他自尋煩惱想不明白,十一哥何苦逼我放手讓我一世傷心?是情皆孽,無人不苦。有這閒情逸致,不妨勸勸他去。”
幸好數(shù)日來檀輕塵政務纏身,極少再登門探訪。
這天剛剛巳初,賀敏之已悄悄從大理寺溜了,楊陸看到不禁苦笑,知他心不在此,也只得睜一眼閉一眼,自行拿了案卷審看。
賀敏之一路快步回家,走到門口卻發(fā)現(xiàn)忘記帶鑰匙。
這些天他出門即鎖,也不管家中還有下人,似乎一道銅鎖便能護得聶十三週全一般,傅臨意又是好笑又是憐惜,也不說他。
賀敏之喘定了氣,正打算回去取鑰匙,那扇半舊的黑紋木門突然“吱呀”一聲向內(nèi)打開,聶十三含笑筆直站著,雙目粲粲如星。
聶十三見他只顧發(fā)愣,伸手抹去他前額的汗珠,笑道:“十五,你瘦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咳嗽……存貨完全出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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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本人向各位請假兩週,可準?
我放假啦!今晚的飛機,出遊兩週……特此請假!
同時,邪魅一笑,禍水西北引……各位大人,最近某人更新比較勤快,請去西北方吧……哈哈哈
飛奔著收拾行李……
鞠躬謝謝各位大人!
謝謝阿五指出鑰匙這個大bug!當時寫得太倉促了,嘻嘻,急得……希望修改後會稍微好些
謝過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