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賀敏之醒來,看到聶十三也不詫異,懶懶的側身,仍是枕著他的腿,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笑道:“這一覺睡得可真舒服!”
聶十三拿過那本禮記,看到正翻到祭法篇,問道:“你喜歡讀這些書嗎?”
賀敏之嘆道:“誰喜歡讀誰就是呆子!不過這是科考的大經,沒法不讀。”
“你一定要當官?”
“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讀書不當官還能幹什麼?”
“你喜歡幹什麼?”
賀敏之怔了怔,重複道:“喜歡幹什麼?”
反問聶十三:“你又喜歡幹什麼?”
聶十三答得很快:“我喜歡習武,求劍道。”
賀敏之仰躺著,直視聶十三,眼中盡是羨慕,低聲道:“我不知道我喜歡什麼,只求個平安就好。”
聶十三蹙眉道:“當官有什麼好?你想當什麼官?”
賀敏之笑了笑:“當官可以拿朝廷的俸祿,可以讓我們過得豐裕些,也讓賀伯老有所靠。天下都說當今皇上仁厚,我想親眼見見皇上的龍顏。”話鋒一轉,正色道:“學了武功自然是好的,可是要用來作奸犯科,一旦被官府緝拿,麻煩就大了。”
聶十三若有所思:“那晚你救我,就說了一堆律法,難不成是想當刑官?”
“正是。”賀敏之笑得眼睛彎起來,聲音裡卻隱有哀傷:“刑法條例清楚,樁樁件件說得分明,比起人心深不可測,實在是輕鬆明白得多。”
八月九日,玉州秋闈。
聶十三陪著賀敏之在玉州鄉試後,住到了魁星客棧等著放榜。
別的生員焦急忐忑,賀敏之卻異常平靜,拉著聶十三遊遍了玉州城。
桂榜一出,賀敏之高高的中了第二名的舉人。
按規矩同榜舉人先到慈恩塔題名,三日後再參加巡撫親自主持的鹿鳴宴,極盡榮耀。
正是晴空一鶴排雲上的大好秋日,一羣舉人擁在慈恩塔下。
聶十三立在遠處山坡,笑著看人羣中的賀敏之。
玉州其時爲天下最繁華的州府之一,但見衆舉人錦袍華服,燦若雲霞,即便是貧家子弟,也都穿著簇新的鮮亮秋衫,獨獨賀敏之,仍是一身粗布白衣,雖氣質清逸容色俊美,卻已有人在身後指點竊笑。
他年少高中,文人素喜相輕,本就容易成爲衆矢之的,眼下衆人見他衣著寒酸,已有幾個輕浮的直接當面取笑了。的9c
賀敏之只跟著笑笑,也不在乎,聶十三卻都清清楚楚的看在了眼裡。
鹿鳴宴的當天下午,賀敏之正準備出門去州府,聶十三叫住了他,雙手捧出一件白色天香織錦的袍子,微笑道:“穿這個。”
賀敏之倏然擡頭凝視著他,眼神深邃明淨,三分多情三分冷情。
聶十三略有些尷尬,忙解釋道:“我夜裡去玉湖,摸上來一尾鰣魚,賣了個好價錢……雖然買不起更好的,但是穿著這個也不會被他們笑話。”
賀敏之的聲音有些暗啞:“爲什麼?”
聶十三道:“你本是天上明月般的人,不該被人看輕。我在白鹿山時,聽檀師兄說過,官場中人都勢利得很,穿上新衣,想必巡撫也會對你另眼相待些。”
賀敏之垂下眼睫:“世人向來只認衣衫不認人,十三,你真是……太直接的聰明。”
聶十三笑了笑,逐漸有了棱角的臉上少了冷峻,平添幾分柔和:“換好衣服就去吧,晚上早些回來,給我下碗長壽麪。”
賀敏之擡起頭,清晰的眼尾線條隱現風liu情致:“長壽麪?今天是你生辰?”
聶十三點頭,遲疑道:“可以嗎?”
心裡突然很怕賀敏之拒絕,手心已經有些汗溼。
卻見賀敏之一言不發,推門而出,當下心裡涼了半截。
五歲開始在白鹿山習武,每年生辰父母都會託人送糕點新衣上山,今年生日,父母卻已成了黃泉鬼魂,生關死劫後,聶十三雖益發沉穩冷靜,卻仍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眼下只想讓最親近的人親手下碗長壽麪給自己,卻被他這般冷漠對待,只覺得徹底被遺棄,天下之大,再無溫情,忍不住俯在桌上,把臉埋在臂彎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門吱呀一聲,鼻端已聞到菜餚香氣,驚喜之下,擡頭看去,見賀敏之提著一個大大的食盒正走進來。
接觸到他欣喜若狂的眼神,賀敏之怒道:“也不知道起來幫忙,真是當慣了大少爺!”重重將食盒放到桌面。
聶十三忙使出小重山身法,倏忽而至,將食盒打開。
賀敏之哼了一聲,不屑道:“這等破爛輕功也敢使出來丟人……”
端出兩碗濃香雪白的魚湯麪:“長壽麪。”
一碗的鮮亮紅潤的栗子炒子雞:“新雞正肥,桂花新慄,原打算做栗子香菇燉雞,那便費些功夫,怕你餓著,就改做了這個。”
又一碗清香撲鼻的荷葉蒸肉:“麴院荷風存著的荷葉,蒸了肉肥而不膩,又能去去你的秋燥。”
最後一碗是最普通的青菜豆腐,賀敏之卻珍而重之的端出,輕輕放在桌面:“青菜豆腐保平安,望你一生平安喜樂,清清白白,永不擔驚受怕。”
坐下來,拿過一碗麪,笑道:“吃吧!”
聶十三雙眼亮晶晶的閃著,喜不自勝,卻又似乎身在夢中一般不敢相信,只顧凝視著他,看著笑著,突然想起一事,忙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去鹿鳴宴?”
賀敏之吃著面,道:“剛剛去託宋解元同巡撫大人說我病了去不得。”笑了笑:“再說巡撫有什麼可見的?我又飲不得酒,去了也沒意思。”
聶十三眼眶微熱,忙低下頭大口吃麪,大口吃菜,吃完低聲讚道:“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長壽麪。”
賀敏之瞪他一眼:“三條魚燉了兩碗湯,能不好吃嗎?明年我可未必有心思給你做這些菜,一碗陽春麪就打發了你。”
聶十三笑著:“那說定了,以後每年給我下一碗陽春麪!”
賀敏之喝完最後一口湯,卻微笑道:“再給你下十一次面,你就可以海闊天空任遨遊了,到時自有別人陪你做生辰。”
聶十三靜了靜,道:“到時再看罷。”又問道:“你什麼時候生辰?”
賀敏之默然,良久方道:“你不必知道,我從來不過生日。”
暄靖九年正是禮闈之年。
剛過了春節,全國舉人齊聚都城靖豐等著參加會試,會試三場分別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
座師正是禮部尚書方喻正,其端方孤直博學篤行是早已簡在帝心,故此今年特旨讓方大人親自主考,以擢拔人才。的f7
賀伯這一年多來真氣反噬得益發厲害,身體大不如前,賀敏之便留他在墨涼鎮,自己帶著聶十三去了靖豐。
近年來寧國正是國泰民安的盛世,三江漕道順利啓運,江南魚米之鄉,中原千頃良田,年年豐收,歲歲繁華。
更兼五年前西州慕容氏國破,塞北草原各部落分崩離析,既無內憂,亦免外患,文帝治國以仁爲先,輕徭薄賦,故天下歸心,人民安居樂業。
今年適逢大比,靖豐城格外熱鬧。
賀敏之與聶十三到靖豐正是二月初三,內城已經沒有客棧,兩人只好在城外索家村隨便找了一戶人家敲門投宿。
索小柱夫妻本是村中獵戶,聽說是來趕考的舉人,忙歡歡喜喜的請了進屋,索娘子特意早早下廚做了晚飯盛情款待。
賀敏之連連道謝,他本就生得俊美,言談更是伶俐,索娘子看著忍不住心中愛惜,直往他碗裡夾菜。
賀敏之捧著糙米飯,見菜餚雖粗糙,卻也有大塊肉整條魚,笑道:“大嫂真是客氣,我們在玉州都吃不上這麼大塊的肉,真是太豐盛了。”
索娘子笑得很是滿足:“難得有貴客,說什麼客氣不客氣。我們這些貧家小戶的,只要不打仗,不鬧瘟疫,日子就過得下去。”
賀敏之微微一笑,眼神明淨:“是啊,寧爲太平犬,不作亂世人。天下太平,不動刀兵那自然是最好。”
聶十三夾著一塊肉,卻清晰的看到他眼神裡的憂傷和堅定,手就懸在了半空。
賀敏之眸光一轉,筷子重重敲上聶十三的手背:“大嫂做的菜香著呢,光夾著看能看飽?快吃飯!”
聶十三忙收回筷子大口扒飯。
索娘子忍不住噗哧一笑:“你們倆兄弟感情可真好。”
賀敏之奇道:“怎麼好了?他常不聽話,總惹我生氣,罵他也不改。”
索小柱突然道:“就是好,看得出來。”
一張平凡的臉笑得滿是幸福之色:“你大嫂也常罵我。”
索娘子夾給他一塊肉,果然笑罵道:“吃你的飯罷!這麼多話……”雖是罵著,眼神卻溫柔。
賀敏之與聶十三相視一笑,突然想起方纔索小柱竟是拿夫妻之情做比,神情不由得立刻古怪起來,忙避過對方的視線,埋頭吃飯。
聶十三心口怦怦亂跳,偷眼看去,卻見賀敏之白玉般的耳垂慢慢浮上一層緋紅,登時滿心滿口的甜,糙米飯吃在嘴裡,竟不遜山珍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