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臨意走到亭中,笑道:“好端端的,劈了這琴做什麼?”
檀輕塵微微一笑:“還是想把這具琴送給敏之,卻怕他又去當了。如今斷開,怎麼也當不了銀子,想必他會留在身邊。”
傅臨意靜默片刻,低聲道:“十四弟你糊塗了。”
“斷琴當不了,難道不會扔掉?”
檀輕塵怔住。
天下事於他,都似嫩豆腐於刀刃。
偏偏這麼簡單的道理,卻要由傅臨意點破,才如醍醐灌頂一般。
傅臨意摸著琴身,道:“他若想留著這張琴,自然就不會去當,他若不想要,你再怎麼給,他還是棄若敝屣。”
嘆一口氣:“何苦來哉?毀掉一張好琴。”
看檀輕塵一眼,見他鬢髮微有溼意,目光深邃,卻掩不住三分失落孤寂,有些不忍,轉念一想,硬起心腸,試探著勸道:“大聖遺音世間只餘三具,這張琴就算流落民間,也好過今日被毀。”
“不過琴再好,終究是外物,斷了也就斷了,宮中還藏著一具萬壑鬆琴可用,但人若毀掉,到時可是悔之晚矣。”檀輕塵冰涼的右手滾拂過琴絃,只聽琴音暗啞,九德盡失。
各種情緒在眼底翻涌,終冷凝成全然的靜和堅,淡淡道:“十一哥,我這一生,如履薄冰。步步荊棘,卻從不敢懷憂喪志,如今掌重權握天下,也是全憑咬牙忍耐,自己親手謀得,若是曾有過一絲一毫放棄退縮的念頭,怕早已是一架白骨。”
說得極其舒緩,一字字似從心底最深處剜出,血肉模糊:“十一哥,你也知道,我自小孤苦,雖說你待我極好,去白鹿山看過我,你卻不知白鹿山入冬之後有多冷。我雖有貂裘華服,襪子卻是最尋常的薄布襪。那時侯武功不好,內力也是自己偷著練,腳上只凍得全無知覺、盡是凍瘡……小師弟的襪子卻是他父母特意摻了毛織成,貂裘價值千金,卻換不來一雙那樣的襪子……真是冷得心都縮起來。”
“聶十三沒了賀十五,還有劍還有江湖,他那樣的人,不管走到哪裡,都會有很多人對他真心誠意的好。賀敏之於我,卻是不可替代,我真正在乎的,也只有他,其他人只會怕我、敬我、忠我或是恨我、算計我,若是失了敏之……”
斷然搖頭,道:“不,我不會放手。那天知道他想辭官離去,登時心裡空蕩蕩的,彷彿還在白鹿山上,身邊縱有再多的人,還是森森的寒冷徹骨。”
擡起眼眸,一笑,聲音低沉而平靜:“十一哥,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他,我願意慢慢等。”
九月初五。
賀敏之一整天心不在焉,一時冥思苦想,一時嘴角含笑,一時直盯著聶十三使勁的瞧,熾熱的目光能在聶十三身上燒出兩個洞來。
聶十三見怪不怪,自行收拾行李,又出門買了馬匹。
天剛一擦黑,賀敏之便早早的煮了一大鍋麪條,簡單做了幾道菜就把聶十三打發了。
忙不迭吃完飯,洗漱之後,賀敏之斜睨著他,打了個呵欠:“春困秋乏夏打盹兒,這秋雨一下,我是又困又乏……”
說著就拖聶十三上牀。
聶十三強忍笑意,低著頭便從了。
賀敏之也不鬧虛,翻身壓住聶十三,親著他的臉頰,低聲含糊道:“我想要你。”
聶十三道一聲“好”,動作奇快,小擒拿手中的“分花拂柳”一式使出,瞬間解kai了他的衣釦,一雙手已摸到他腰間。
賀敏之捉住他的手,怒道:“不是這樣……是我想上你。”
聶十三意味深長的“哦”一聲,卻悍然拒絕:“不行。”
賀敏之爲之氣結:“爲什麼不行?我行得很!”
聶十三眼眸暗暗的一閃,透著幾分危險:“你怎麼知道你行得很?你試過?”
賀敏之氣道:“我這不正想跟你試嗎?”
聶十三掌心直貼他的肌膚,摟著他的腰,眼神凝注,異常認真:“你不喜歡我要你?”
賀敏之只覺得那雙眼比黑寶石、比星空都更加漂亮幾分,脫口而出:“不是……”
聶十三輕輕吮噬著他的頸子,啞聲道:“我要你的時候,你不舒服?”
“不是……”
聶十三一笑,吻住他的嘴脣,翻過身來,手掌在腰側留戀片刻,自然而然往下移動撫摸,賀敏之迷糊中,兩人衣衫盡解,聶十三輕輕托起他的臀。
肆無忌憚的呻吟喘息滲透了空氣,昏暗的夜色鋪瀉在交纏的囧囧上,卻襯得膚光月般光澤鮮明,情慾如水珠蒸騰,春色滿室。
良久平息。
雨聲清涼的輕敲屋瓦,一片安靜旖旎中,賀敏之一聲斷喝:“聶十三,你混蛋!”
惜乎聲音裡摻了幾分沙啞和曖昧,未免少了氣勢磅礴,多了蕩人心魄。
聶十三素來直接,心神一盪漾,立即付諸行動,牢牢鎖住身下的人,舌頭逗弄著他的耳垂,賀敏之尚在gao潮餘韻中,登時不堪刺激的渾身輕顫,想掙扎躲開,只聽耳邊聶十三一聲低笑,已再度被充滿。
賀敏之禁不住“啊”的一聲低喚,咬著脣,掐住聶十三的肩,道:“輕些……”
聶十三停住不動,親吻賀敏之溼漉漉的眼睫,等待他慢慢適應,不覺額上一顆汗珠滴落到他嘴角,賀敏之無意識的伸出舌尖舐了,輕紅柔嫩的舌尖在脣邊微微一閃,聶十三眸光一黯,再按捺不住,稍往後退了退,一挺腰,已完全頂了進去。
賀敏之一聲驚叫,驟然收縮,把他夾得死緊,修長的雙腿更是把他的腰密密纏住。
入骨纏綿的低吟、輕嘆、索取聲,在緊密**中絲絲入耳,攀到巔峰時那囧囧囧囧的感受,幾乎使賀敏之失明瞭一瞬,眼前一片濃重的漆黑,有繁華的星子閃爍,當幻象退去,才感覺最深處傳來滾熱的灼燒感,聶十三伏著身體,失去了節奏的滿足喘息。
天微明時,賀敏之沉睡未醒,聶十三已悄然起身,負劍出門,卻聽賀敏之問道:“什麼時候回來?”
聶十三答道:“先去江南醫神藥廬,再去少室山,十月二十前後回來。”
賀敏之懶懶道:“去吧,路上省著些。”
說罷矇頭繼續大睡。
聶十三策馬馳過納福街,自東城門而出。
正值雨後一輪紅日東昇,金紅輝煌,霞光燦燦。
受其激發,聶十三隻覺得神清氣爽,周身真氣鼓盪,充溢經脈,不可遏制,不由得縱聲長嘯。
嘯聲如春雷滾動,碧海潮生,又似龍吟大澤,虎嘯深谷,遠遠傳遍了靖豐城。
此時百官上朝,攝政王端坐朝堂,隱隱聽到嘯聲,容色稍變。
賀敏之卻大怒道:“擾人清夢!”
聶十三快馬趕到醫神藥廬時,江南業已秋盡草凋。
程夫人青衣窄袖,落日融融下,幫程遜收攏藥草,兩人間偶爾手指相觸,相視一笑,盡是旁人無法介入的默契。
聶十三突然很想賀敏之。
不知這個有些寒冷,但餘暉溫柔的黃昏,他在做什麼?
程遜見他,笑道:“前兩日剛接到你的飛鴿傳書,今天就到了,莫非你的馬也習過輕功?”
聶十三跳下馬,道:“想念大嫂做的飯,自然要快馬加鞭。”
程夫人微笑道:“你平日不愛說話,一說話倒比阿遜還動聽些。”
說著自行下廚。
聶十三開門見山:“藥配好沒有?”
程遜淡淡道:“這種假死藥,信手拈來。”
聶十三再上少林正是十月初七。
蘇缺死後整三個月。
聶十三直入寺中正殿。
衆僧皆驚,人頭攢動,三院兩堂的高手盡數侯在殿外空曠處,嚴陣以待。
七苦親自入殿迎上。
聶十三卻執禮甚恭,道:“晚輩此行,不想傷人,只懇請再試金剛伏魔圈。”
七苦凝視他片刻,引他出殿。
戒律院七釋斷臂後,由七會補上。
此次聶十三一入陣,七苦便知這天下第一殺陣百招內必破。
聶十三的劍與三個月前大相徑庭,幾乎已感覺不到劍氣縱橫劍意淋漓,只是一種純粹的靜和舒展,已臻極限的自然,這種靜的氣勢雖不咄咄逼人,卻內蘊博大,隱藏著能吞噬摧毀一切的至高能量,一觸即發,不可撼動。
五十招後,戒刀墜地,金剛伏魔圈破。
聶十三走到七苦身前,道:“晚輩想拿走當日蘇缺的日月鉤。”
七苦微笑問道:“你想要回銀鉤,直言就是,何需大費周章再試金剛服魔圈?”
“蘇缺死於此陣,我破陣祭奠。”
七苦一震。
一時日月鉤送到。
鋒芒尚在,手澤猶存。
聶十三用軟布包好,負在身後,告辭下山。
當日未曾將蘇缺骸骨妥善安葬,掘出已不成模樣,當下用火化了,將骨灰細細收入瓷壇,一路飛馳回靖豐。
抵達當日,正是十月十七,賀敏之已下獄七天。
罪名是燕亦餘孽、殘殺壽王的主謀。
聶十三剛走,大理寺便接手了凌州官兵私通響馬,劫殺來往客商的大案。
此案人犯數量衆多、手段慘酷、影響惡劣,更牽涉朝中兵部要員,異常棘手。
攝政王責令細查嚴辦。
大理寺由楊陸、賀敏之二人主審,只忙得整日整夜廢寢忘食。
賀敏之一忙便胃口極壞,一張玉也似的臉上,眼睛卻益發神光幻彩,竟似能流淌一般,看得人移不開眼,只新做的官服漸漸寬鬆出一大截。
檀輕塵不忍,命人喚賀敏之到王府一起吃飯。
賀敏之素來小氣,也不敢回絕檀輕塵,就毫不推辭。每日中午、晚上兩頓必與他共進,若逢夜深,卻正好回稟到案情進展,便留宿攝政王府,第二日坐檀輕塵的轎子去大理寺,倒也方便。
近一個月來,兩人同桌共食,無話不談。
賀敏之對朝堂政事見解頗爲深刻,常與檀輕塵不謀而合,卻不及他雄才大略氣度高闊,有時候不免略失端方仁和、稍顯急險詭絕了些,每每這時,檀輕塵就微笑搖頭道:“一味倚靠謀略機巧終不入流,知人善用、當機立斷纔是治國正道。”
轉念一想,問道:“這些都是你大哥教的?”
賀敏之點頭:“慕容之恪說,生死關頭,容不得情,必定要不擇手段,才能你死我活。”
檀輕塵道:“慕容之恪是兵家,這麼說也不奇怪。”
微微一笑,道:“難怪慕容氏善復國卻不善治國。”
相處時間久了,檀輕塵雖言語親密、關懷備至,卻始終以禮相待,偶爾情動,也是竭力剋制,最多握了賀敏之的手玩笑著寫一幅字。
賀敏之輕鬆下來,笑語焉焉,檀輕塵如沐春風,醺醺然欲醉,只覺得此生尚未有過如此美好的時刻,寸寸光yin都是出乎意料的大歡喜。
賀敏之人前稱他“王爺”,私下兩人談笑下棋、讀書議事時,便一口一個“十四舅父”。
檀輕塵起初聽了只覺得刺耳,卻架不住他笑嘻嘻的一句一句說道:“十四舅父這局又是贏定了。”
“這湯不錯,舅父也多喝一碗。”
“該死的響馬頭子,骨頭倒是硬得狠,連著用了兩夜的吊刑都不肯招供……舅父,把小英子那奴才叫過來問問有什麼好法子。”
聽得熟慣了竟油然而生出一份親情一份感慨來,明白賀敏之那點心思,也不點破,由得他去。
王府裡安靜,卻不知外面已是傳言四起。
人的嘴澡堂子的水,潑誰誰髒。這官場上更是短不了蜚短流長,只不過議論得稍微隱晦些,笑得更加曖昧些,罵詞卻不比坊間遜色,辭藻更是精美,蘊意更加惡毒。
原本文帝在世時,對賀敏之就是聖寵隆重,如今換了新皇,權傾朝野的攝政王治世手段不輸其兄倒也罷了,對這位賀大人的寵信竟也絲毫不讓其兄,同坐同臥、同起同食。
大理寺中逐漸也有了些風傳。
楊陸百忙中叫了幾個寺監過來,冷笑著讓他們把話傳下去:“大理寺是崇嚴刑尚峻法的所在,不是街頭巷尾酒肆茶坊,賀少卿這些時日忙於響馬大案,沒空跟你們囉嗦,我看有些人倒閒得很,日後大理寺中再有人說無聊言語,我便稟了攝政王,打發他去凌州就地取證。”
就此風平浪靜。
賀敏之卻是一改素日的謙和低調,有恃無恐懶得避諱,整日坐著攝政王的大轎來回出行。
有大員老臣不知內情,遇轎而恭讓,事後得知竟只是個從三品少卿,不禁氣得亂戰,痛罵賀敏之厚顏無恥、恃寵跋扈。
一時就有不服攝政王想借此生事的,託御史寫了摺子參賀敏行止不端、輕浮無禮,更捏造了一條流連花街柳巷的罪名,只試探攝政王的態度。
檀輕塵看了,那一分笑紋似刻在了臉上不做稍變,十分的淡定自若,只隨手把摺子扔了,不加理會。
那些人摸不清底細,探不出端倪,也就按捺住不敢輕舉妄動。
小英子偷著看到那份摺子卻是大喜。
這些時日賀敏之在攝政王府,只要見到小英子,必定要爲難他,見不著也常吩咐他過來羞辱一番。
小英子本就是個心胸狹窄的刻毒小人。
在宮中時,就曾爲著一個皇后甚喜的小宮女罵他一句“閹貨”,在皇后殉葬後,一朝得勢,便把這小宮女折騰得不囧囧形,割了舌頭轉手賣到最下等的窯子裡。
賀敏之曾在壽王府踹他一腳,這一腳之仇礙於檀輕塵一直未敢有所動作,此時新仇舊恨只累積得心肺都要炸了,恨賀敏之恨得牙髓都疼。
當下想了一想,趁賀敏之一人獨坐便去奉茶,袖子裡不經意滑下那摺子,啪的摔在眼前。
賀敏之看他一眼,打開摺子看畢,卻擡手將一杯熱茶盡數潑到小英子臉上,笑道:“你若真是個忠心的奴才,就該盼著我莫要出事。萬一我有事,你家王爺定會徇私護短,偏偏眼下又是衆目睽睽的盯著,你說,對王爺大業好是不好呢?”
看小英子的臉不知是燙的還是氣的,通紅賽過猴屁股,不由笑得更加歡暢了幾分:“你這閹奴身上少了些東西,腦子裡卻少不得,否則還能有什麼用處?”
小英子低著頭,卻捏緊了拳頭,眼神閃過一絲狠毒的殺氣卻強自壓下,已暗暗立誓,有一日賀敏之若失寵,定要不惜一切,讓他身敗名裂、死無全屍。
十月初,響馬大案終於審結,諸人犯依律具獄發遣。
之前賀敏之挑燈夜審,連著熬了兩個通宵,終於拿下主犯供詞,待結案後整理完後續瑣事,出大理寺時,已是正午時分,只覺得睏倦欲死,一頭撲到轎子裡,一句話未說,就已睡過去。
檀輕塵已下朝看完結案卷宗,正在府中垂花門處等他歸來,不一時轎子擡入,卻不見人走出。檀輕塵上前掀開轎簾,只見賀敏之發微散,蜷在寬大的座椅上,半露著臉,兀自穿著黑色官服,襯得人似一泓秋水般剔透,竟有種不真切的感覺。
一時無法自制,攬他入懷,細細親吻他的面頰。
賀敏之感覺臉上微癢,勉強睜眼,擡手推開檀輕塵。
檀輕塵笑道:“就困成這樣?”
說著將他輕輕抱起,賀敏之安靜的伏在他胸膛處,微蹙著眉頭。
檀輕塵忍不住一下下吻著他的眉心。
一路抱回寢屋,將他放置到軟塌上,親自幫他寬了外衣,脫了靴。
目光火熱灼灼,賀敏之睡夢中似有所感,翻了個身避開。
檀輕塵觸碰到他的肩頭,熱力直透單薄的衣衫。
撫摸良久,卻微嘆了口氣,終於起身離去。
聽到腳步聲遠去,賀敏之立即睜開眼,目光裡有種冰冷的古怪,哪裡還有半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