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皆大笑,檀輕塵更是笑如春風:“本王唐突佳人,自罰三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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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檀輕塵負著手,在院中踱步思量,貼身親信檀平道:“皇上這一著有些出奇,靖豐各部要員王爺都知根知底,將來萬一亂了,王爺也好有所安排鉗制,可這賀敏之的底細恐怕只有皇上知道,這一番舉動,莫非將來要讓賀敏之執掌大理寺?倒是對王爺有些不利。”
檀輕塵停下步子,微笑道:“局勢萬變,卻不離其中,只要是人,便有弱點。因勢利導,洞悉人心,尋個合適的機會,賀敏之也能爲我所用。”
想到賀敏之,不禁笑得有了幾分真和暖:“幫我修書給賀大人,陳述清楚此案種種要害關係,皇兄喜怒難測,我可不想賀敏之這一案之後就此消失,那未免也太無趣了些。”
這天賀敏之接到檀輕塵的書信,一眼掃過去,卻立刻笑著放到燭火上燒了。
自接管南疆大案,賀敏之也不著急,數日來只在大理寺司直殿捧著薄薄幾張紙的卷宗仔仔細細的看,看完吩咐寺卒衙役去買滴翠樓的水晶肘子送了給馮棲梧吃。
賀大人的笑意彷彿春風拂面:“務必要把馮大人養得肥肥壯壯纔好。”
夜裡就有宮中太監便服來家,傳了淑華夫人的賞,一套翰墨軒的文房四寶,一本詩經,打開裡面夾的卻是滿滿的金葉子,賀敏之眉花眼笑的謝賞。
又有魏侍郎府上管家親自登門,知他本囧囧財貪小,也不鬧虛,直接奉上厚厚一疊銀票,賀敏之當面數了數,整整一萬兩,直笑得臉上浮上一層緋紅,嘴裡說著:“這……這怎麼好意思呢?”手裡卻牢牢抱著銀票。的92
魏府管家自是火眼金睛,覺得這位賀大人雖膚淺了些,卻難得的懂事,當下含笑客套幾句告辭,彼此歡喜,一身輕鬆。
南疆大案足足拖了一個月未曾開審,監察御史已經寫了摺子參賀敏之。
這天正是十五,適逢百官大朝,賀敏之下朝後,遇上了禮部尚書方喻正,忙恭敬行禮。
方喻正年約四十,風華傲骨,直接道:“南疆大案賀大人打算拖到何時?”
因會試座師正是方喻正,賀敏之忙恭敬道:“此案關係重大,學生尚在思量。”
方喻正輕拂袍袖:“你既自稱學生,我便以老師身份教導你幾句。”
淡淡道:“百官中,刑官的腰尤爲折不得,大理寺掌控天下刑名,貴直尚平,不事權貴,明君如天,尚需法令如山,否則天下子民又何處講一個理?說一個法?求一個公平清明?”
“當日我看你的卷子,甚是推崇,雖偏了法家之風,失了儒家的中庸仁厚,卻難得一身剛直傲骨,眼下看來,卻是人不似文,我很是失望。”
賀敏之也不申辯,聲音平靜:“學生受教了。”頓了頓:“學生尚有要事,先行告退。”
方喻正嘆道:“白布染皁,強留不得,去吧。”
賀敏之微微一笑,自行進宮。
見了文帝,道:“南疆大案已經不能再拖,微臣特此前來求皇上一道旨意。”
文帝眉頭微蹙:“已經拖得人心浮動,我都替你著急了,直說就是。”
賀敏之正色道:“大理寺中現有三百六十六名死囚亟待秋後處決,微臣懇請先行撥出十名死囚備著,作審案用。”的b5
文帝問道:“你意思是,審案時會先處決這十名死囚?”
“未必都會處死。”
文帝沉吟片刻,點頭:“準了。”
三日後南疆大案終於開審。
大理寺正殿中黑壓壓的持械寺卒和侍衛列隊整齊,殿外百名禁軍。
殿側坐著數名官吏,軍中事務份屬兵部,左侍郎魏蘭亭避嫌來不得,來的是右侍郎趙承。
禮部卻是方喻正尚書親臨,監察司御史來了兩名,另有靖豐府尹等人。
賀敏之坐於中堂鐵木案後,身側坐著左少卿楊陸與左右寺丞。
兩側寺卒一聲威喝,人犯馮棲梧被帶上大堂。
大理寺正殿威嚴高曠,以黑色爲主調,黑石地,黑木椅,賀敏之身前的案幾亦是黑色鐵木,堂上所懸匾額則是黑底金字,教人犯一看,便心生畏意。
馮棲梧卻心中有數,絲毫不懼,上堂跪地,竟十分從容。
賀敏之斜靠在寬大的黑檀椅上,正待說話,只見殿門口已闖進幾個人來,領頭的卻是十一王爺傅臨意,手裡還拽著一個獵戶裝扮的漢子。
傅臨意大聲嚷道:“天子腳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寺監忙下去笑道:“十一王爺怎地到大理寺來了?正審案呢,王爺不妨先回府歇歇。”
傅臨意怒道:“放屁!本王難道是來玩的嗎?本王是來告狀的!”
寺監苦著臉,一時無言,賀敏之笑道:“不知十一王爺要告何人何事?”
餘光掃處,見方喻正與御史等人臉色都不大好看。
傅臨意道:“本王告這個張阿牛,當街放狗咬死了我的雪狼犬。”
衆人皆知這位王爺是個無賴,又見他一臉憤憤,大有誓不罷休之意,心裡都爲賀敏之捏了把冷汗。
賀敏之臉色不變,笑意更深了些,道:“既如此,先把這位張阿牛帶到外面候審,王爺不妨坐在殿裡休息片刻,待下官審完這樁案子,即刻就聽王爺的冤情,可好?”
傅臨意點頭答應,吩咐寺監:“快給本王搬張椅子,鋪上大毛的墊子,再倒杯好茶,你們這大理寺冷得很。”
賀敏之示意寺監照辦,一時傅臨意坐下,滿殿肅穆凝重之氣卻也大減。
馮棲梧的神情更輕鬆。
賀敏之靜了片刻,溫言道:“堂下可是南疆軍中騎兵營校尉馮棲梧?”
馮棲梧從未見過賀敏之,方纔也一直低著頭,此時聽他聲音只覺得溫和清朗,毫無威嚴,好奇之下,一邊答道:“正是。”一邊擡頭看去。
只見一少年官員懶洋洋的靠在椅上,秀色清逸,嘴角還含著三分笑意,殊無刑官體統。四周的黑色襯著他玉似的臉,如深黑的夜裡開出了一朵白蓮,觸目驚心的清致。當下心中一動,想不到這位賀大人竟如此意態風liu。
賀敏之看著他直盯著自己,也不惱怒,十分客氣:“馮將軍,可否告訴下官,暄靖九年臘月十八晚上,您出營幹了什麼?”
馮棲梧答道:“我與幾個下屬出營到貞泉城外,斬殺了二十名南荒叛軍。”
賀敏之頷首:“馮將軍確定嗎?”
馮棲梧斷然道:“自然確定,身爲校尉,理當爲國殺敵。”
賀敏之一笑,眉目斜飛,說不出的動人,卻擎出一支令籤:“先打五十板子罷。”
舉座皆驚。
此案拖了一個多月不審,此時方審問了人犯兩句話,尚不得要領便動杖刑,分明就有屈打成招之嫌。
左少卿楊陸忙輕扯賀敏之衣袖,示意不可輕舉妄動。
賀敏之卻微笑著把左手搭在右手上。
寺卒一看便知,此爲真打。
馮棲梧驚慌失措,原本彼此心知肚明的事突然變卦,只覺得一腳踏在了懸崖外,一顆心忽忽悠悠的驚怖欲死,不由大喊“冤枉啊!冤枉!”
兩邊寺卒卻已如狼似虎的把他按倒,黑色裹紅的刑杖一五一十的擊上他的臀和大腿。
大理寺掌天下刑名,寺卒用刑的技巧和力道也穩居天下之首。既是真打,這一番功夫下來,只十杖就血肉橫飛,濃稠的血液直淌在黑石地上,像無數條紅色的小蛇蜿蜒爬行。
馮棲梧慘叫聲中,賀敏之嘴角笑容不變,一雙冷若冰雪的眼卻斜睨著傅臨意。
傅臨意觸到他的眼神,心裡打了個突,不敢多看,勉強笑了笑,偏過頭看向殿外陽光。
五十杖後,馮棲梧疼得幾欲暈倒,卻不知是這些日子在牢獄裡酒肉不斷養得太過健壯還是獄卒力道控制得當,偏偏就是不能暈倒。
正哀哀呼痛,賀敏之溫雅的聲音響起:“馮將軍,臘月十八晚上,您幹了什麼,現在可想起來了嗎?”
馮棲梧心中一凜,事關生死之下,忍痛道:“我和幾個屬下斬殺了二十名叛軍,實在不敢撒謊欺瞞大人!”
賀敏之眼中閃過一道冷酷之色:“帶人證。”
上來一名老婦一名兵士。
賀敏之問兵士道:“臘月十八晚上,你可曾見到這位馮棲梧校尉出轅門?”
原來這人正是騎兵營守轅門的兵卒,堂上衆人不禁心驚,這一個月來賀敏之雖不審案,卻已悄悄把南疆軍中人證取到靖豐。
兵士看了看馮棲梧,答道:“那晚這位將軍的確帶著幾個下屬出了轅門。”
賀敏之點頭道:“馮棲梧可曾身著甲冑?”
兵士道:“不曾,馮將軍晚上私自出營從不著甲冑。”
賀敏之輕笑道:“馮將軍出營殺敵,竟不著甲冑,卻是奇怪。”
馮棲梧冷汗淋漓,指著那兵士道:“事隔數月,他怎會記得這麼清楚,大人莫要被他騙了!”
兵士立即喊道:“我怎會記不得馮將軍!馮將軍出手闊氣,每次私自出營都會給小人一吊錢,小人又愛記賬,一翻小人的賬本便知!望大人明鑑!”
賀敏之微笑道:“好得很,以後莫丟了這個好習慣。你先下去罷。”
凝視著馮棲梧,態度仍然十分斯文:“馮將軍要不要重新說說您那晚乾的事?”
馮棲梧辯道:“我那晚本就是巧遇叛軍。私自出營是真,不想到了城外,卻遇上南荒叛軍。”
賀敏之嘆道:“章劉氏,你說。”
那章劉氏哭道:“大人,民婦一家五口,除了民婦,都被這個畜生抓了綁起來殺了啊!”
喘口氣道:“他們幾個人帶著刀,看到我們小蘭生得俊,便扯著不放,孩子他爹來拉,就被他們踢得死去活來,小黑拿了菜刀來拼命,就被他們砍死了!住附近的兩家過來看,統統被他們捉了捆起來,民婦躲在牀下,親耳聽他們說,乾脆殺了乾淨,割了脖子,當叛軍請功,就能進兵部,不呆在南荒。”
說話間目呲欲裂,就想撲上去撕咬馮棲梧,獄卒上前好容易拉住。
賀敏之吩咐先把章劉氏帶下去,聲音裡忍不住帶出幾分冷厲:“馮將軍還有什麼話說?”
馮棲梧被逼到絕處,也生了一股狠勁,昂首道:“大人只聽一面之辭,卻爲何不提審我的人證?”
賀敏之朗聲道:“那幾人不是人證,而是同謀從犯,三日前已在獄中招供。”
馮棲梧冷笑道:“只得人證,而無物證,大人就定我有罪,豈不是令兵部不服?”
賀敏之本斜靠著椅背面衝左邊,聽了這話,略換了換姿勢,看向右侍郎趙承,清淺的眸子裡幾分懶散幾分狡滑:“趙大人怎麼說?”
趙承避開他的眼神,正色道:“此事重大,牽涉二十條人命,確實需要查得仔細些。”
賀敏之一笑:“好說。”
翻開卷宗,淡淡道:“物證只剩了兩具屍體且看不清面目,不過仵作驗屍的結論卻是:死於刀傷,傷口平整,入五分,出五分,力道均衡。”
別人不明白,趙承早年卻是軍中大將,征戰沙場足足十年,聽得這話,登時如雪水淋頭,渾身涼了下來,忍不住打量賀敏之,驚疑不定間,只盼他不知其中奧妙。
只聽馮棲梧咬牙道:“那又如何?”
“敢問馮將軍是怎麼斬殺這些叛軍的?”
馮棲梧立刻答道:“我早已說過多次,那些叛軍其時已成流寇,正往南而逃,我等縱馬趕上,將他們一網打盡。”
“將軍是在馬上斬殺逃兵?”
“正是。”
“逃兵可有騎馬?”
“沒有,否則也不易趕上。”
“馮將軍確定?”
“確定無誤。”
賀敏之凝視著他,嘴角勾起一抹譏誚冷酷的笑:“馮將軍從軍不到兩年,資歷尚淺,難怪犯了這等大錯。”聲音裡有說不出的倦意:“坐於馬上割步兵的脖子,割不出入五分出五分的傷口。”
“這些傷口,是你把人捆住,從背後持刀抹開咽喉造成的。”
趙承心中暗自嘆氣,不出所料,被賀敏之洞悉了這個疏漏。心知馮棲梧必死,卻已毫無辦法。
馮棲梧卻瞪大眼睛,似不敢相信。
賀敏之冷冷道:“馬軍追殺步兵,斬脖頸造成的傷口,通常深入淺出,且入時高,出時低,不可能平整均衡。只有屠殺毫無反抗之力的人,才能切出屍體這種傷口。”
“馮棲梧,你還不認罪?”
馮棲梧死死盯著賀敏之,突兀的一笑:“賀大人上過戰場?”
“不曾。”
“那賀大人殺過人?”
“也不曾。”
馮棲梧放聲狂笑:“那大人只是道聽途說!傷口該是什麼樣,你一個酸儒怎會知道?”
“除非大人能證明馬上斬殺與捆好再殺的傷口不同,否則……”
“我不認罪!”
這馮棲梧果然刁鑽兇頑,左右寺丞都有些咬牙切齒,只盼著賀敏之吩咐再給他上一次大刑。
賀敏之卻不動聲色,一隻手翻著卷宗,一隻手隨意擱著,鐵色的桌案襯得手指纖長,根根如玉,白得近乎剔透,有種直擊人心的詭異囧囧。
少卿楊陸起身出殿。
良久,趙承輕咳一聲:“賀大人……馮棲梧所說,也有幾分道理,我征戰沙場多年,卻也從未注意過傷口有所不同。”
賀敏之擡起眼,笑道:“趙大人,莫要著急,等等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