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諭道:“睿王謀刺重案,大理寺理應複審,著寺丞賀敏之擇日親赴臨州複查此案。”
賀敏之眼睛一亮,謝恩。
抱著狐裘往外走時,突聽文帝猛的咳嗽起來,不由回身道:“皇上切莫太過操勞,務必好好保養纔是。”
文帝笑了笑,眼神甚是溫暖,半晌方道:“此行無論如何,必須保住儲君。”
不是太子,而是儲君。
賀敏之心中明白,不管此案如何審,檀輕塵殺也好赦也好,太子作爲儲君,名聲卻是絲毫不能有半分的折墮。
當下點頭應了,徐延讓兩名小太監送他出宮。
搖搖晃晃的走到宮外,看到聶十三正侯著,賀敏之走上前去低聲一笑:“大功告成,去臨州吧。”
話音剛落,已倒在他身上昏睡過去。
睡夢裡也不安穩,一會兒是檀輕塵被太子斬下了頭,一會兒是自己被慕容之恪大罵“雜種”。正驚恐悽惶,回頭見聶十三大步而來,歡喜無限,喚道:“十三!”
卻見聶十三對自己視而不見,徑直走遠,背上負著一具無蓋棺木,裡面躺著的屍體竟是自己,驚駭欲絕,喊道:“十三!十三!”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十五,醒醒!”
靈臺清明,醒了過來,見聶十三正凝視著自己。
黃昏黯淡的光線下,聶十三的眼睛烏黑澄澈,如天河倒傾,寒星閃爍,賀敏之看著登時心安,道:“我做了個噩夢。”
伸了個懶腰,覺得渾身鬆快,抱住聶十三的腰,上下磨蹭了一回,笑道:“這回好利索了,咱們明天出發去臨州。”
又懶洋洋的說道:“方纔跪了足足一個時辰,膝蓋疼得很。”
聲音有些淺淺的鼻音,隱藏著無意識的撒嬌和極端放鬆。
聶十三伸手進被子,替他揉著膝蓋,手掌溫暖有力,賀敏之舒服得幾乎又要睡著,突聽到一人咳嗽一聲,轉眼一瞧,卻看到傅臨意坐在窗前椅子上,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不禁心虛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傅臨意翹著腿,指指聶十三:“他讓我過來的,說有要事相商,不過到現在都不肯說,害得本王灌了一肚子的茶葉沫。”
聶十三道:“去了臨州,不比在靖豐,萬一太子發難,十五隻是個寺丞,只怕轄制不住,帶上十一王爺,他是太子的皇叔,應該能牽制一二。”
傅臨意摸著鼻子拿腔作勢道:“皇叔頂什麼用?太子的十四皇叔正被他下在重獄裡,我可不敢去。”
聶十三也不廢話,走上前去,一掌輕輕劈上他坐著的花梨木椅,只聽“喀喇”一聲,木椅碎裂,十一王爺的尊臀重重撞在了地上,只痛得齜牙咧嘴。
聶十三俯身,盯著傅臨意:“王爺,跟不跟我們一起去?”
傅臨意苦笑一聲:“去。”
賀敏之笑道:“王爺願意同去當真是好。明日我去大理寺調幾個書吏獄卒,麻煩王爺準備好車馬,大家快些趕到臨州府。”
傅臨意拍著胸膛:“好。”
賀敏之指著椅子碎片:“這張椅子,上好的花梨木,全城只得四張,宮裡都沒有的好貨色,我原打算死了就睡用它改成的棺材,眼下被您一屁股坐壞了。賠我白銀三百兩,不多吧?”
“不多,公道的很。”傅臨意答得爽快,想了想,忍不住抖著臉皮笑問道:“敏之,你府上的茶不要錢吧?”
夜半。
屋外大風呼嘯,窗格微響,似被風颳開。
聶十三突的彈身而起,獵豹般敏捷,置於牀邊的純鈞長劍嗆然出鞘,迎上一對光華絢麗的銀鉤。
賀敏之驚醒時,聶十三的劍尖已抵在刺客的咽喉處:“蘇缺,你不該惹我。”
蘇缺的脖子被劍氣所傷,數滴血珠流下,他拋下日月鉤,神色三分黯然三分欽佩,又有四分見了鬼似的不可思議:“三年前我一百招內輸在了你手上,從此日夜苦練,只想贏過你,不想今夜竟接不下你十劍。聶十三,你究竟是人不是?”
轉著眼珠,衝著賀敏之一笑,眉目濃麗:“蝶樓蘇缺見過賀大人。”
賀敏之微笑道:“蘇公子莫要客氣。”
看著地上的日月鉤:“這麼晚了,蘇公子光臨寒舍,不知是要殺聶十三,還是要殺我?”
蘇缺似乎想上前一步,聶十三的劍尖卻凝定不移,只待他稍有異動,便會一劍穿喉。
蘇缺也不畏懼,停步嘆道:“自然是殺賀大人。大人不知,江湖中沒有一個殺手敢接殺聶十三的活兒。”
賀敏之笑得與有榮焉:“誰讓你來殺我?”
蘇缺刀裁般的眉一挑:“大人得罪過誰,那便是誰了。”
“我處事素來謹慎,不曾得罪人。”
蘇缺道:“這可奇了,南疆大案的馮棲梧,大人可還記得?淑華夫人和魏蘭亭,大人可熟識?一百張的金葉子,一萬兩的銀子,大人收是收了,一扭頭卻剮了人犯,著實不講誠信。”
聶十三重重哼了一聲。
賀敏之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淑華夫人和魏蘭亭?”
“正是。”
賀敏之看著他有些妖邪的狹長眼眸,冷冷道:“胡說!”
“眼下淑華夫人忙著撫養小皇子,魏尚書忙著兵部的正事,馮棲梧死都死了兩年了,又不是淑華夫人的親兄弟,魏大人的親兒子,誰有空來替他暗殺朝廷大臣?”
“我勸你還是說實話的好。”
蘇缺哈哈一笑:“賀大人果然厲害。不過大人身爲刑官,自不能私刑逼供,在下只是帶刀夜闖,並未傷人,到了大理寺,最多也就關個一年半載的,我不告訴你,你又能如何?”
賀敏之淡淡道:“蘇公子此言差矣。大理寺雖是鐵碗硬飯執法如山,卻也有個拜過老祖宗的辦法專門用來對付你這種人。”
聶十三一點即透,星目微冷,故意問道:“什麼辦法?”
“私下動手,乾淨利落,管用見效,一了百了,省事省力省牢飯。”挑起春水般多情的眼:“十三,殺了這位蘇公子罷。”
看到聶十三絲毫不帶感情的眼眸,蘇缺立刻開口:“太子傅少陽。”
又補充道:“太子交代,賀大人如果插手此事,就殺,如果乖乖呆在靖豐,蝶樓也就不用接這筆生意。”
嘆口氣,神情有幾分戲謔:“本想著大人去臨州時,身邊定有大批隨扈,不便下手,所以選在今晚行刺,縱有個聶十三,我也有同伴可以纏著,卻不想二位竟睡在一張牀上……若早知有聶十三貼身保護大人,我怎敢過來自討沒趣?”
“一張牀”和“貼身”咬得格外清晰。
賀敏之不禁有些羞怒,略一沉吟,卻笑道:“蝶樓殺手不過如此。”
攸關蝶樓口碑聲譽,蘇缺忙問道:“賀大人何出此言?”
賀敏之道:“販夫走卒殺人,都還知道謀定後動,起碼趴在牆頭窺視幾天的功夫會下吧?蝶樓少主殺人,卻是忙不迭的順風踏雪而來,連我與誰同住一室都不知曉。”
閒閒的看他一眼:“若不是你自己說要殺我,我還以爲你是特特的來尋十三敘舊。只是夜黑風高,容易磕著碰著,下次蘇公子再怎麼心急,也請天亮了再來。”
蘇缺一滯:“賀大人難道竟看不出嗎?在下根本不想殺你。”
苦笑道:“蝶樓得罪不起太子,卻更不敢得罪了皇上。皇上無比寵信大人,大人又與十一王爺交好,蝶樓怎會不知?最可怕的卻還是這位……”
指著聶十三:“當真殺了賀大人,見罪朝廷暫且不說,只要聶十三在一日,蝶樓從此必定永無寧日。所以在下就只能這般如此的虛應故事罷了,好歹帶著傷回去,只說是蘇缺無能,卻不是抗令不遵。”
聶十三一笑撤劍,問道:“你殺不了敏之,回去怎麼交代?”
蘇缺見他關心自己,心中說不出的喜悅,摸著脖子上的傷口笑道:“大不了被我爹揍一頓,反正也慣了,他若逼我,就讓他自己來試試你的劍。”
這蘇缺氣質如風,眉是麗烈的刀,目卻似女子的明媚,一笑之下,有種奇特的妖美,與聶十三站在一起,彷彿大漠中升起孤煙,長河裡映著落日,賀敏之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逐客道:“既然這樣,那我也不留蘇公子多敘了,請回吧。”
見他走遠,賀敏之方冷冷道:“原來是太子不願讓我插手,我卻更加不能順他的意了。”
第二天一早,賀敏之到大理寺調用數名禁軍獄卒和書吏,又選一名最老練的仵作,傅臨意已準備好車馬侯在殿外。
楊陸親自送賀敏之出殿,春寒料峭中,神色寧定,叮囑道:“此去臨州,你是奉旨複審,太子也需忌你三分,不妨放開手腳,萬一有事,傳書給我,我替你周旋。”
披星戴月,一路南行。
傅臨意掀開車簾一角,見聶十三與衆禁軍打成一片,策馬奔馳,黑髮飛揚,身姿矯健無比,不禁笑道:“聽說聶十三就是江慎言?你已經求皇上給他脫罪了?”
賀敏之有些倦容:“是啊,從此他不用隱瞞身份,不必擔驚受怕,這樣我才放心。”
傅臨意一笑:“他還需要你來擔心?”
放下簾子,悠然道:“那年我閒極無聊,去白鹿山看十四弟。投其所好的給鹿鳴野老頭子帶了幾壇二十年的女兒紅,兌著新酒喝得差不多了他跟我說了一句話。”
賀敏之笑道:“他不就是誇十三的天分嗎?”
傅臨意搖頭:“那句話天下皆知,我聽到的這句,卻不太方便外傳。”
凝視賀敏之清澄若春水的眼睛,緩緩道:“他說,檀輕塵洞悉人心,善馭人心;江慎言直指人心,誠於己心。一繁一簡,各擅勝場。天下但凡有他們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天下但凡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也一定能得到。”
賀敏之靜了片刻,淡淡道:“你想說的不是十三吧?”
傅臨意身子後仰,懶懶的靠在車座上,恢復了一副憊懶無賴的神情:“老十四是我兄弟,你這般救他,我便直說了,此事一了,敏之你還是少跟老十四接觸的好。”
擠著眉眼,指了指車外,嬉皮笑臉道:“老十四跟這小子,都不是善茬兒。以前我不知道你跟他已經這樣了,還幫老十四給你送了一回紅豆,以後可不敢了。你也小心些,千萬別招惹上老十四,否則,到時候倒黴的是你。”
車簾突然捲起,聶十三俊朗的臉出現,冰冷犀利的眼神投向傅臨意:“什麼紅豆?”
傅臨意立刻閉上眼睛裝死。
賀敏之大笑。
正月十四,深夜,臨州府重獄。
輕巧如燕的人影在重重獄門間活動自如,輕易的避開獄卒,柔若無骨的擠進關押檀輕塵的監牢中,單膝下跪:“王爺。”
檀輕塵微笑:“辛苦。可都順利?”
“很順利,六部內宮都在王爺計劃之中,民間也安插了人。賀敏之明日便到。”
檀輕塵低聲道:“來這麼快?”
又問道:“沒有當真傷到他吧?”
那人答道:“屬下問了,毫髮未傷。”
檀輕塵輕籲一口氣,吩咐道:“賀敏之精細,又有聶十三在,你即刻回靖豐,切莫再出現。”
看著人影鬼魅般消失,檀輕塵靠著灰色骯髒的石牆坐著,輕輕笑著念道:“賀敏之,敏之……你果真來了……”
三年前措不及手的深陷,現如今忍耐許久的熱望,盡付脣舌間深情綣綣的“敏之”二字。
輕吐出的聲音,真切而溫柔,有宮音的渾厚,亦有角音的和潤,入耳即是曲。
月色映入鐵牢,檀輕塵伸手把玩,如玉的肌膚上月痕緩緩流動,嘴角一抹摸不透的笑意。
正月十五一早,臨州知府莫太微親自在府外恭迎十一王爺傅臨意、大理寺丞賀敏之一行人等。
太子卻在莫府高臥未起。
□□冷麪,刑官鐵面。
莫太微見到賀敏之,心中卻道此言差矣。
賀敏之一眼掃過,眼神似極了二月如剪的春風。
莫知府也是提過慈恩塔,吃過瓊林宴的才子,見了這般人物風神,登時覺得年少時候囊螢映雪讀的那些晚唐詩詞全都鮮活了起來。
只聽傅臨意笑道:“莫大人見到本王,可是歡喜得怔住了?本王可一直念著大人府上的敬亭綠雪和胭脂鵝脯呢。”
當下一行人立即相見歡,行禮不迭,“久仰”滿耳。
聶十三靜立一旁,面容平靜,手背卻有青筋淡淡浮出。
賀敏之一眼瞥見,忙笑道:“有勞莫大人親迎,下官先行去驛館收拾妥當,再與大人暢談。”
傅臨意也不住莫府,與賀敏之、聶十三等同住到了臨州驛館。
放置好行李,賀敏之柔聲道:“十三,我陪你去祭一下伯父伯母可好?”
聶十三點頭,冷冷道:“屍骨我也找不著了,就在亂葬崗隨便祭一祭就好。”又道:“莫太微不是當年的臨州知府。”
賀敏之沉吟片刻:“當年臨州知府王辭君因官聲清明,已調任戶部右侍郎。”
拉著他的手,直言道:“你想報仇,我也攔不住你,但王大人掌江南諸州賦稅,勤懇爲民,是個難得的好官。”
“江湖雖遠離朝堂,卻也自古有大俠。俠之大者,仁者胸懷,傲骨錚錚,不濟滄海濟蒼生,小事不拘,卻能分曉大是大非。十三,你可明白?”
聶十三沉默良久,道:“你說的話,我會記住。”
注:
有人問到謀反謀大逆謀逆的區別,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粗略的翻過唐律,說一下所謂的“十惡不赦”與大家交流一下,裡面提到謀反和謀大逆:
謀反:謂謀危社稷,指謀害皇帝危害國家的行爲;
謀大逆:指圖謀破壞國家宗廟、皇帝陵寢以及宮殿的行爲;
謀判:謂背國從僞,指背叛本朝、投奔敵國的行爲;
惡逆:指毆打或謀殺祖父母、父母等尊親屬的行爲。
不道:指殺一家非死罪三人及肢解人的行爲。
大不敬:指盜竊皇帝祭祀物品或皇帝御用物、僞造或盜竊皇帝印璽、調節器配御藥誤違原方、御膳誤犯食禁,以及指斥皇帝、無人臣之禮等損害皇帝尊嚴的行爲。
不孝:指控告祖父母、父母,未經祖父母、父母同意私立門戶、分異財產,對祖父母、父母供養缺,爲父母尊長服喪不如禮等不孝行爲;
不睦:指謀殺或控告丈夫大功以上尊長等行爲;
不義:指殺本管上司、受業師及夫喪違禮的行爲;
內亂:指奸小功以上親屬等**行爲。
五刑之中,十惡尤切,虧損名教,毀裂冠冕,特標篇首,以爲明誡。
唐律中“十惡”制度所規定的犯罪大致可以分爲兩類,一爲侵犯皇權與特權的犯罪,一爲違反倫理綱常的犯罪。唐律將這些犯罪集中規定在名例律之首,並在分則各篇中對這些犯罪相應了最嚴厲的刑罰,而且,唐律規定凡犯十惡者,不適用八議等規定,且爲常赦所不原,此即俗語所謂“十惡不赦”的淵源。這些特別規定充分體現了唐律的本質重點在於維護皇權、特權、傳統的倫理綱常及倫理關係。
——以上,引自《唐律疏議》和《中國法制史》。
因此,即使14創立青辰教,刺殺太子,罪名也不會是謀大逆,算是謀逆。後文中也用過謀刺這個詞——因爲本人非法律專業,又兼資料查閱很少,所以很可能在古代法律方面出錯,敬請各位見諒,若指出問題,在下鞠躬道謝!
謝謝各位!
作者有話要說:爲著過節,也因爲最近有些卡文,所以今天多更一部分,刺激自己明天好好寫……
14這條線埋了很久,終於可以逐漸走出來,其實前面一些章節,包括審馮棲梧之前,傅臨意去臨州簡短的聊天中,都有14的戲份,不過寫14,目前還主要是通過別人的言語來描繪。
謝謝大家耐著性子看了,更文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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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沒有存貨啦!無語凝噎……
不過各位大人的留言都十分精彩,很多妙語如珠,讓我感動又羨慕……謝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