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是八月十五,聶十三身體大好,賀敏之鬆了一口氣,驚恐畏懼一掃而空。
跟聶十三放聲說笑之餘也暗自奇怪,想了想,原是自己自私,只怕聶十三死在眼前,只要兩人一起活著,一天可抵上一歲,檀輕塵無論怎麼做,兩人一起進退,便絲毫不再害怕。
上午,賀敏之斷完一樁案子,出了前殿,想前往後殿略事休息。
穿過天井時,卻見聶十三正靜立在樹下等候。
初秋的風吹過,有樹葉墜下,聶十三青衫獵獵,一如既往的凝定自若,彷彿等上千年百年,姿勢也不會改變。
賀敏之笑了,卻抱怨道:“怎麼不在家裡休息?我剛又幫你告了一個月的病,不必這麼早就來大理寺,短不了你的月俸銀子。”
聶十三重傷後,不減氣勢,鋒芒暗藏,更增了磨礪後的堅忍,道:“我來接你一起去城外白龍瀑飛翼亭。”
賀敏之奇道:“去那兒幹什麼?荒郊野外的,賞月也要跑那麼遠?”
“檀輕塵約了我們去拿菩提生滅丸。”
賀敏之大怒:“聶大俠!我看你脖子上長的根本不是腦袋,而是藥丸,你整天除了琢磨藥丸還想些什麼?”
聶十三平靜道:“想著和你一起長命百歲,遊遍大江南北。”
賀敏之靜了靜,攜了他的手,道:“走吧。”
飛翼亭在靖豐東郊,離內城甚遠,僱了馬車抵達時,已是申初時分。
白龍瀑似一匹閃亮的雪白絲緞,從斷層峭壁上飛瀉而下,撞在堅石上,扯碎篩落萬千水珠。
水花四濺,水霧迷朦,遠望似銀練垂天,近觀如飛珠濺玉。
瀑布下面亂石林立,中有一汪深潭。
飛翼亭略顯破敗,檐飛六角,亭中一張石桌,四個圓鼓石凳,均光可鑑人。
亭柱上題著一副對聯:爽借清風明借月,動觀流瀑靜觀山。
飛翼亭懸山而建,卻幾欲飛臨山壁外,與那道白龍瀑只相隔丈餘,激起的水沫點點,秋風一刮,涼意溼透衣衫滲透髮膚。
太陽從山外斜射過來,勾勒出檀輕塵的身形輪廓,氣勢竟凌駕於這羣山飛瀑之上。
傅臨意坐在一旁,堵著耳朵眼蹙著眉頭正在認真研讀一本書。
賀敏之走近,水聲隆隆中大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傅臨意忙合上書,仰著臉大喊:“我怕他們打架!”
賀敏之落座冷笑:“他們打架你能攔住?”
指了指檀輕塵,竟毫無懼意,聲音硬是壓過了瀑布:“他不是聶十三的對手,怎麼會肯跟十三打架?”
說著拿過書來,傅臨意想奪回卻被聶十三冷冷掃了一眼,登時縮回手。
賀敏之捧著書,瞧得真切,書名叫做《百花譜》,翻開一看,卻是一本圖文並茂的□□,大笑道:“十一王爺當真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傅臨意老著臉皮笑道:“消遣而已,這書辭藻倒是極好的。”
賀敏之哈哈一笑:“豈止是辭藻好,人物、花卉、翎毛都很好。”
言罷兩人相對詭笑。
這一番對答,氣氛便鬆快了些。
檀輕塵微笑道:“小師弟,我帶了菩提生滅丸來。”聲音低沉渾厚,穿透水聲清晰入耳。
檀輕塵說話極少這般單刀直入,聶十三卻神態自若,道:“什麼條件?”
“小師弟少林一戰震驚江湖,一劍破了金剛伏魔圈,這五十年來少林從未吃過這麼大的虧。鹿師父年事已高,打算讓你執掌白鹿山門戶。”
喟嘆道:“於武道,我是永遠比不上你了。”
聶十三點頭,卻道:“你掌有天下大權,武功好不好又有什麼關係。”
順手一劃,傅臨意衣襟上的七枚玉扣落入掌心,頭也不回,手腕一振,玉扣破空而去,直射背後亭外亂石樹叢中。
只見刀刃映著日光從樹叢中閃出,七枚玉扣四枚被激飛,三枚已擊中人體。
聶十三淡淡道:“這飛翼亭外伏著的八個人,武功都好得很。”
傅臨意外袍上只餘一枚玉扣,衣襟半敞,露出雪白的裡衣,大是不滿,卻不敢以身抗暴,瞥了賀敏之一眼,只見他正專注於那本百花譜,只看得津津有味,頭也沒空一擡。
看到聶十三出手,檀輕塵略微動容,笑道:“沒想到你又精進了……這八個人沒什麼大用處,最多也就牽制你半柱香時間。”
聶十三道:“這半柱香時間,你足夠捉了十五要挾我?或者足夠毀掉藥丸?你放心,藥丸在你手上,我一招也制不住你,不會硬搶。”
檀輕塵笑道:“好,聰明。”
起身立於飛翼亭西側,伸出手臂,掌心上一隻白玉藥瓶,掌背下百尺深潭:“回白鹿山接掌山主之位,給我三年時間。三年後,如果敏之還是選擇你,我會放他走。”
聶十三沉默,似乎在考慮。
兩人一站一坐,均神凝氣定,沒半分焦躁不安。
良久,傅臨意忍不住趴到賀敏之耳邊,大聲嚷道:“他倆把你當死人!”
賀敏之百忙中擡頭,臉色蒼白,卻笑道:“這本書我要了。”
聶十三道:“把藥給我。我去白鹿山。”
聲音冷冽堅定,毫無情緒波動。
檀輕塵的笑容登時出奇的明朗愉悅。山風吹拂他的衣袖,飄飄然山高水遠的出世。
手卻不動,道:“聶十三,一諾千金?”
賀敏之低低的嘆口氣,合上書,走上前去,迎著飛瀑雷鳴般的響聲,大聲道:“不用他答應。我答應你,也不用什麼三年五年,只要我吃了這顆藥,就不會再去見聶十三,把藥給我!”
檀輕塵凝視他,笑得意味深長:“我該不該信你呢?敏之……”
唸到敏之二字,先是嘴脣微閉,上下脣親密的一觸即分,舌尖輕頂上齶,短短二字就是一首詩,曲調自成,說不出的口頰舒適,連心都柔軟了幾分,忍不住又笑著念道:“敏之……”
賀敏之不耐煩道:“你都快要當皇帝了,普天之下的人也好,物也好,都是你的,難道還怕我算計?聶十三武功再好,也只有一個區區白鹿山,三千羽林軍便能蕩平。”
“好。”檀輕塵將玉瓶放到賀敏之手心,負手笑道:“走吧!回到府中,剛好月上中天,人月兩圓。”
賀敏之打開瓶蓋,倒出藥丸。
菩提生滅丸拈在指尖。
色若硃砂,藥香撲鼻。珍貴無比的藥丸。
這顆藥已成了聶十三的執念,爲之歷經劫難,幾死還生。
甚至願意生離三年。
賀敏之凝視藥丸出神,側臉輪廓在薄暮中比遠山更清更傲更雋秀。
聶十三一直在旁靜靜看著,神色不動,只見賀敏之眼眸中閃爍著令人驚心動魄的奇異神采,嘴角上翹,微微笑了。
聶十三心念電轉,驚呼道:“十五!”
身形展動,直撲過去。
藥丸已從賀敏之手指間直飛入白龍瀑,隨著匹練般的水流墜入亂石深潭。
賀敏之與聶十三攜手而去。
碧空如練,中秋的一輪明月將飛翼亭籠在清輝雪色中。
飛瀑轟鳴,木落翩翩。
石桌上白玉瓶沾了些水霧,瑩潤生光。
賀敏之絕不會糟蹋任何值錢的物件,扔完藥丸,小心翼翼的把藥瓶放到石桌上,臨走時還無限留戀的看了一眼,見檀輕塵並無贈瓶的意思,才嘆口氣黯然離去。
檀輕塵輕輕拿起玉瓶,觸感光滑而冰冷。
心就像這個瓶子,空無一物。
一時入了魔怔,只覺得皇圖霸業,頓成雲煙。
孤身一人,一路荊棘終於行到高處,日後自是立千古帝業,受萬世景仰,但日耀天下又如何?一顆心卻是無所安放無處寄託。
放眼看去,只覺得那一輪滿月也是月盈則衝,山中紅楓如火,卻透著華不再繁。
天地間一片蕭索,喜怒皆無味無意無趣。
感覺前所未有的累和倦,四肢百骸力氣全無,渾身血液凝滯一般,後退兩步,靠上了亭柱。
手中玉瓶滑落地上,聽不到破裂的聲音,只見碎玉四濺,月光下宛如一粒粒的淚珠。
傅臨意心中不忍,檀輕塵本是絕頂聰明之人,原先更是心無所牽,偏生遇上個賀敏之,動了心生了情,違了倫常不說,且是一個有心一個無意,一個執著於相知了定要相許,一個卻只存知己之誼毫無情愫之念;一個想著並肩攜手圖謀天下,一個早已放下前塵往事,只求平安度日。
賀敏之被他折磨,他卻只會比賀敏之更加難過百倍。
檀輕塵於世間萬事皆有韜略有魄力有決斷,即便遇到再紛繁艱難的境況,都能勢如破竹輕易化解,於情這一字卻極是懵懂,竟不知用情不比謀天下,最忌諱的便是不擇手段,最要緊的便是一個“真”字,故此昏招屢出,步步皆錯。
他得以攬盡天下人心,卻得不到賀敏之一顆真心也是意料中事。
一念至此,傅臨意正待直言勸慰,卻見檀平策馬趕到。
檀平進了亭子,稟道:“皇上召方喻正、魏蘭亭和宋君博入宮。”
檀輕塵站姿立即恢復一貫的筆直挺拔,含笑道:“哦?”
檀平道:“皇上伏地痛哭,盡數王爺不敬不臣之罪。”
檀輕塵失笑,搖頭道:“這孩子……魏蘭亭太過糊塗,教他說這些,可不是害他?”
傅算韜生母淑華夫人正是兵部尚書魏蘭亭的侄女,檀輕塵一聽便知其中緣故,當下問道:“方尚書是何反應?”
寧國兵部只管武職選授、兵籍、軍械、關禁、驛站等事,不涉兵權,故魏蘭亭雖爲兵部尚書,卻不足爲慮。
禮部尚書方喻正卻是門生弟子滿天下,爲人空疏迂闊、剛毅忠直,正是一腔熱血的文人諍臣,若是輕易殺之,只怕悠悠衆口、史筆如刀。
檀平道:“方大人說,先皇遺詔,皇上正統繼位,任何人都不能做那亂臣賊子之事,他拼著性命不要,也斷乎容不得……”
檀輕塵揮手打斷,沉吟片刻,吩咐道:“傳攝政王令,今後若有外戚大臣,不奉我令輒入宮門者,斬,守禦不嚴,與同罪。”
手心恢復了溫度,血液暢快流動,眉宇開闊,優雅從容,便又是那個毫無破綻深不可測的攝政王。
檀輕塵走出亭子,步伐一絲不亂,傅臨意回頭卻看到地上碎玉已他被踩爲齏粉,山風一過,紛揚而起,如細碎雪花。
回程途中,檀輕塵正色道:“十一哥待我的情分,我心裡記得,如果你想要方開謝,我讓你,如果你不要,我想納了她。”
傅臨意一怔,立即道:“我要方開謝。十四弟,方喻正迂腐,能饒還是饒了他的性命罷。”
檀輕塵微笑搖頭:“方尚書是天下讀書人的牌坊,他不逼我,我自然不會動他。”
靜夜之中,只聽車聲轔轔,蹄聲得得。中秋月華如水,傾瀉一地。
油壁馬車寬大平穩,賀敏之捲起側面車簾,半躺在車座上,慵懶閒適,出神的看著道上風光。
聶十三筆直的端坐,天河倒傾似的眼眸中只剩了空茫的沉靜和傷痛。
一張臉毫無表情,似帶了一個冰冷的面具,下面藏著的卻是一碰即碎的脆弱。
輕煙薄霧,籠罩在道旁樹梢,馬蹄聲清脆流暢,夜涼拂面。
秋天的山林有種令人微醺薄醉的味道,色彩變幻、濃淡適宜,賀敏之心中說不出的輕鬆歡暢,眸子璨然生光,肌膚有玉一般的光澤,輕輕踢了聶十三一腳,頤指氣使:“最近天天照顧你,累壞了,幫我捏捏肩……”
說著便挪了挪,靠在他身上。
聶十三默默推開賀敏之,深深看著他,卻一言不發。
賀敏之冷笑一聲,道:“檀輕塵就是想讓我看你犯傻,看你是要離開我還是不救我,只要你擅自決定,無論你怎麼選擇,我都會恨你,你果然就聽了他的話犯傻。”
指著聶十三:“聶十三,我就沒見過比你更蠢的人!我的性命,我自己說了算,輪得到你去白鹿山當和尚?”
聶十三眸光兇狠悲涼,似瀕死的獸,卻咬牙不吭聲。
賀敏之見他如此,心裡酸楚,只覺得眼睛都刺痛難忍,大聲胡亂說道:“當年就不該救你,你就知道給我添麻煩,我大哥好好的來找我,你不聽我話,非要跟他打架,把他武功廢了,自己又半死不活,害我花了無數銀子給你買藥……”
“現在看我活不久了,就想撒腿去白鹿山當掌門,也不想想,這麼些年,你吃我的喝我的,可曾給過我一文錢?”
越說越氣,嘴脣哆嗦聲音顫抖:“榆木腦子犟驢的性子!檀輕塵的東西是好要的嗎?我說不來,你非得巴巴的過來,這一來一回的車馬錢就是……”
嘴脣突然被聶十三狠狠堵住,身體被牢牢壓在車座上,兩滴滾燙的水珠落在臉頰,燙得賀敏之只覺得心裡憋得要炸開一般,忍不住拼命掙扎,重重一口咬上了聶十三的脣。
聶十三毫不退縮,舌尖用力,撬開他的牙齒,深入到裡面,刷過敏感的上齶,噙住他的舌尖吮吸糾纏。
賀敏之哽咽著,雙手攀著他的肩,死死箍著他,熱烈反應,呼吸急促。
兩人顏面緊貼,只覺得一片溼熱,也分不清是誰的淚,沁到嘴裡都是一般的苦澀卻甘美。
良久分開,聶十三微笑道:“我見過比我更蠢的人。”
賀敏之喘息不定,隨口問道:“誰?”
聶十三輕聲道:“十五,你比我傻。”
雙手摟著他,道:“你怎麼就不想想,我爲什麼要回白鹿山?拿到菩提生滅丸,我就帶你遠走高飛,天下之大,總有咱們的容身之所。”
賀敏之下巴抵在他的肩窩,忍不住笑了笑,一口咬上他厚實的耳垂,佯怒道:“我以爲大俠都是一諾千金。”
懶懶道:“十三……其實我不是什麼道德君子,違誓撒謊跟吃白菜似的……照理說,事關生死,再卑鄙無恥的手段用上了也無可厚非。”
“只是我怕檀輕塵。咱們若是騙了藥丸逃了,他這一世都不會放過咱們,這人最擅忍耐,防得了他十年、二十年,卻防不了一輩子。”
“你武功好,闖宮刺殺想必也能要他的命,可到時候咱們也活不了,天下百姓沒準兒跟著遭殃。”
聶十三靜靜道:“我明白你。”
“你是怕咱們因爲那顆藥受制於人,所以乾脆就自己絕了活路,毀了藥,讓檀輕塵徹底死心。”
“你還怕我對那顆藥有執念,怕我入了魔障。”
“十五,你對自己太狠。”
作者有話要說:好了,拍手,這下大家滿足了吧!
哼哼,翻看留言了,居然有人企圖把我砸成泥榨成汁包成餃子!
太髮指了呀!
憂傷的45度看天……
謝謝花雕指出14不該直呼鹿鳴野的名字,當時想著,直呼其名顯得14大權在握,天下任何人都已在他之下,另外皇族很少叫“師父”,父字太重,只怕鹿老頭兒經不住……
於是很露怯的和花雕商量,能不能叫鹿鳴野師傅,
但是花雕君作爲14親媽,很嚴肅的說,一來要顯示14懂禮貌,是個優雅的孩子,二來被奪了傅姓,山上學藝,叫的應該是師父——所以,應該叫師父!最多讓你加個鹿字
所以就是鹿師父了
鹿老爺子,您真麻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