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敏之情不自禁,往後縮了縮:“這麼晚了,舅父還不休息?”
檀輕塵嘆道:“我睡不著,有幾件事情怎麼也想不明白,特意來請教敏之。”
賀敏之殷殷勸道:“人活一世,總有不明白的事情。舅父身系天下百姓的福祉,千萬不可爲了小事勞神。”
檀輕塵道:“怎會是小事……敏之在我心中……”
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到棉被中,拽出他的手來。
雖說大理寺衆人待賀敏之甚厚,從不曾動用私刑,但他身陷重獄,一副黑沉沉的手鐐卻總是免不了。
賀敏之腕骨修長纖細,肌膚白皙剔透,手腕處已被鐵鐐壓出明顯的青紫痕跡來,檀輕塵撕下衣袖,細細裹襯在鐵鐐裡側。
問道:“你當真一心求死毫無半分留戀?”
賀敏之點頭,道:“那天在白龍瀑我扔下去的藥必然是假的,你怎可能帶著真藥丸赴約?你又不肯放我走,與其幾年後半死不活的受制於你,不如當斷則斷。”
頓了頓:“慕容之恪曾對我說過,若是不能按自己的意願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檀輕塵的眼神大海也似平靜,閃著黑幽幽的光,裡面卻深埋著海嘯般足以摧毀一切的yin沉暴怒,忍不住手一緊,已將鐵鐐捏得陷入賀敏之手腕中:“你們慕容氏倒是盡出瘋子。”
賀敏之痛得一聲低呼,冷汗涔涔而下,卻輕輕一笑。
檀輕塵驚覺,把鐵鐐掰開了些,追問道:“聶十三呢?你捨得?”
賀敏之擡眼看著甬道上方的一小片深藍星空:“聶十三自有他的天地。你們白鹿山的內功心法,都出自佛門一脈,他參悟深透,對情愛一念已是微薄。我死後,對他得證天道只有益處。”
“緣起緣滅,原本就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勘得破,他更勘得破。”
檀輕塵恍若未聞,眼神執著:“你還爲那件事恨我?”
賀敏之不答,卻道:“舅父待我很好,這些日子一茶一飯,都悉心照顧。”
檀輕塵搖頭道:“你不說恨我,對我下手卻從來不曾心軟……你這般待我,讓我一世傷心。”
賀敏之嘻嘻笑道:“我還未死,隻身在獄中,舅父爲何不救我?”
檀輕塵沉默片刻:“我救不得你。”
“原本已經幫你找了替死鬼魏蘭亭,偏偏你說出了慕容之憫的身份。”
“莫說我是攝政王,朝中勢力尚未完全鞏固,即便已當了皇帝,免你的死罪也是千難萬難。”
賀敏之凝視他的眼睛,笑道:“舅父讓小英子翻供,咬出魏蘭亭,再以攝政王之尊,強令免去我燕亦餘孽的死罪,縱使朝堂憤怒,大不了從此交出大權,歸政退隱。”
檀輕塵一震:“我若當真如此,你願意陪著我一生一世?”
賀敏之笑而不答,眼神中沒有嘲諷,只是完全洞悉的清澈。
不知是他淺淡出塵的笑容使然,還是獄中油燈太過黯淡,賀敏之明明就在眼前,觸手可及,檀輕塵卻覺得只要一眨眼,他就會從此消逝不見。
力不從心的虛弱恐慌從心底涌出,檀輕塵伸臂隔著棉被緊緊抱住賀敏之,聲音有些乾澀粗糙:“你知道我放不開,也知道我的大志……何苦這樣逼我?生滅丸我怎麼會不給你?你好好活在我身邊又有什麼不好?”
賀敏之有些睏倦,閉上眼打個呵欠,道:“我雖殺了廢太子,母親畢竟是寧國的安和公主,賜我全屍罷。”
檀輕塵靜靜摟著他,不再說話,待他睡著,方起身輕聲道:“我會讓你活下來。”
清晨,聶十三沿著幽暗的甬道走近鐵牢,賀敏之正睡得香甜,身下墊著一牀,身上裹著一牀,都是上好的厚絲棉被。
聶十三輕輕掰開鑄鐵柵欄,星目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番,停在牆角處,凝視片刻,微微一笑。
走到賀敏之身邊,見他白玉般的臉頰上隱隱透著一層緋紅,長睫低垂,上脣微翹,忍不住伸手捏住他的鼻尖。
賀敏之猛然驚醒,睜眼見是他,眼神立即柔和下來,坐起身子,半睡半醒道:“你回來啦?”
聶十三愛極了他這副懶洋洋的模樣,一手將他按倒塞回被窩,眼神熱熱的,聲音卻冷淡:“你接著睡吧,我等著就是。”
賀敏之果然躺下繼續睡了。
又睡了一個時辰,方起身打個呵欠。
聶十三凝視片刻:“氣色倒很好……”握著他的手,問道:“冷嗎?”
賀敏之搖頭:“揍完那幫禿頭了?蘇缺的骸骨呢?”
“也沒怎麼揍……骨灰已經送去蝶樓。”
“蘇覺怎麼說?”
“沒說什麼。蘇覺一心想著替攝政王辦事、報效朝廷。蘇缺有個兄長,已經在羽林軍中任職。”
賀敏之默然片刻,道:“十三,以後咱們每年都要記得祭奠他。”
聶十三嗯的一聲,直接問道:“你呢?什麼時候死?”
賀敏之氣道:“聶十三,如果我打得過你,我已經打你了。”
“爲什麼?”
“因爲你說話難聽。”
聶十三閉上嘴,兩人四目相對。
良久,賀敏之忍不住笑了,道:“楊大人跟我說了,十一月初三,賜鴆毒、留全屍。”
聶十三道:“我大概送不了你。下個月末武林各大門派會盟白鹿山,師父想讓我回山接掌山主之位。”
賀敏之笑道:“那也沒什麼了不起。我勸你還是留著看看我的棺材吧,十一王爺親自挑的春芽木棺,埋地千年不朽,尋常人難得一見。”
聶十三隻沉默不語,賀敏之看了心中不悅,揮手道:“你先去白鹿山好了,以後如果回靖豐,記得到城西郊外的墳地看我。”
聶十三嘆口氣,道:“我等你葬了再走罷。”
賀敏之喜道:“咱們家被封了,你住哪裡?”
聶十三道:“我就住城西郊外。那地方僻靜,我正有個極難的緊要關卡過不去,趁著這些時日可以琢磨演練。”
檀平回稟完畢,檀輕塵道:“讓蝶樓守在城西,聶十三一有異動,即刻來回。”
檀平道:“這事甚是出奇,聶十三一直對賀敏之情深義重,這番作爲竟像換了個人,讓人心寒齒冷,想必其中有詐。”
檀輕塵笑道:“小師弟從小xing子冷,一翻臉就不認人,更是一心求劍道。當年在山上,最疼他的二師兄因病死了,下葬當日他爲著一招劍法未曾練好,竟終日不離劍室,更不曾爲二師兄落過一滴眼淚。這麼一看,今日他對敏之無情也屬尋常。”
“只不過……敏之擅算計,此事真真假假,暫時也摸不透,所以那晚在牢裡,我沒有把菩提生滅丸給他。”
思量一會,確認道:“他們說的話,你記得字字不錯?”
檀平道:“牢房牆角處安了熟銅千里追風管,屬下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說到蘇缺時,果真說的是“咱們每年都要記得祭奠他”?”
“是。”
檀輕塵冷冷一笑:“咱們……好一個咱們!”
檀平道:“王爺,只要看住聶十三,賀敏之也翻不出什麼花樣。”
檀輕塵道:“他花樣再多,人還在本王手中。再說本王又怎會全無準備?”
翻開一道摺子,隨口問道:“我讓你找的人都找到了嗎?”
“已找到幾個,都不十分合用。”
“下月初三前辦妥此事。”
轉眼便是十一月初一。
這些天來,聶十三每日只在郊外冥想或是試劍,毫無異常舉動。賀敏之在牢中好吃好睡,間或傅臨意等還尋他聊天玩笑,楊陸趁夜帶酒進大獄,與他大醉一場。
檀平去獄中看過小英子,還帶著小英子的徒弟小順子,說王爺不便前來,只讓自己過來探視。
小英子感動之極,涕泗橫流,哭著磕了頭,吩咐小順子務必以死相報王爺大恩。
臨近年底,各州府上報的政事極多,更兼草原朗羯部落日益坐大,一舉一動都要倍加留心直接報送,檀輕塵批閱處理了一整夜,通宵未眠,卻仍是神采奕奕。
小順子見他得了空,忙奉上一碗核桃酪,稟道:“王爺,找來的人已經在外候了一整夜啦。”
檀輕塵推門而出。
只見書房外站著三個年輕人,一色的身形修長、容貌秀美,不知是天氣冷亦或是心中害怕,都在簌簌發抖。
冷眼端詳一番,見中間的少年眉如春山,眼橫秋水,最是有幾分相似,但鼻樑不算挺秀,嘴脣輪廓亦不夠明晰優美,更兼膚色蒼黃,哪裡有賀敏之萬分之一的風神?
沉吟片刻,吩咐只留下中間的少年,又讓小順子準備烙鐵。
此時天色將明,天邊一絲魚肚白映得檀輕塵眸光分外黝黑殘酷。
不一時,小順子提著火爐和一支三角烙鐵過來,倒是添了些許暖意。
那少年情知不好,卻連求饒也不敢,撲通跪倒,閉目待死。
檀輕塵凝視他的面容,道:“留著眉眼額頭不動,給他烙吧。”
皮肉燒爛的焦臭味與那人的嘶聲慘叫糅在寒冷的空氣中,煙霧升騰,檀輕塵神色絲毫不變,淡淡道:“檀平,今夜你去趟重獄,讓趙牢頭尋個由頭,把賀敏之的臉照這樣子烙了。後天賜鴆毒,到時人多混亂,把這人帶進去掉個包就是。”
檀平答應著,打量檀輕塵的臉色,道:“可惜了賀大人那張臉……”
檀輕塵輕笑道:“大理寺重獄守衛森嚴,我自己出入倒也罷了,今夜換活人進去卻是不便,萬一這西貝貨兩天裡再露了餡,只怕敏之這條命當真保不住。”
低聲一嘆:“失了容貌沒什麼,我要的只是敏之,天人之姿與惡鬼之形,也沒多大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