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慢慢的坐了起來,許是剛剛言秋那一巴掌下了狠力,搖搖欲墜的身體單用手掌撐著,顯得有些吃力。略整了整儀容,她淡淡的說:“昕秀被害當天晚上,奴婢在乾寧殿陪伴芳美人,因美人身體不適,奴婢當晚未曾離開乾寧殿。縈碧軒的命案,奴婢也是后來才得聽聞,奴婢悲痛難忍,又怕睹物思人,是以一直未敢回來。”
言秋冷笑了笑,頭上的翡翠碧綠南鳳簪子跟著晃動兩聲,珠翠相撞之間的聲音格外清脆好聽,只是暮云此刻沒有一絲心情回頭望望。
言秋大聲喝道:“簡直是一派胡言!若真是怕睹物思人那么簡單,為何連太后的召見也無動于衷?難道縈碧軒便沒有人來通傳了嗎?我看你是在欲蓋彌彰,這昕秀丫頭的死,其實跟你脫不了干系,是不是?”
暮云可以忍受她們恃強凌弱,卻受不了她們污蔑昕秀的死是自己造成的,這簡直就是褻瀆崇高的姐妹情誼。暮云義憤難消,也大聲反駁道:“姑姑不要血口噴人,昕秀的事情奴婢悲痛不已,只恨那日未能保護她周全,昕秀沒了,奴婢幾乎悲痛欲絕,連日來低迷消沉,無心做其他,就連太后的傳召都未能及時聽聞,姑姑怎么能夠如此污蔑奴婢?”
言秋大約見慣了在她淫威之下服服貼貼的宮女,許是萬萬沒想到剛剛才挨了巴掌的暮云竟然還能夠有勇氣不慌不忙的說出這么一大框子話,言真意切的讓人一時無從反駁,便生生的愣在那里。
太后冷眼看著暮云和言秋兩人對白,見暮云面露悲傷,眼淚欲欲落下,便問道:“暮云,你剛剛說‘只恨那日未能保護她周全’,也就是說,你知道她被害的那天是個什么情形,對不對?”
暮云感覺頭部像是被重拳擊打過一樣,愣愣的望著太后,太后此時凝神慣注,十分敏銳的便發(fā)現(xiàn)了暮云話中的可疑之處,一雙眼睛銳利而又深沉,像古老的枯井一般,一眼望不到底,叫人感到無端害怕。
見暮云遲疑著不立即回答,完全沒有剛剛的悲憤流露,太后心里更加肯定暮云的話中有假,便說:“你若如實告知哀家,哀家自當秉公處理,可若要有半句虛言,定當國法難容!”
國法難容的意思,是會連累家人嗎?
暮云往地上痛快的磕了一頭,說:“太后明察,昕秀的事情跟奴婢的確毫無干系,奴婢多日不曾回到縈碧軒,對于事件的始末更是全然不知,還望太后為奴婢做主,還奴婢一個公道。”
太后見聽不出自己想要聽的話,便先失了耐心,暮云話還沒說完,她便抬手撥弄護甲,輕輕的往上呵氣擦拭,仿佛在她眼里,幾個宮女的性命還不如她手中的護甲來的重要。
“你既然不信任哀家,什么都不對哀家說明白,這讓哀家如何為你做主啊?”太后幽幽著說了句,其中故意停頓片刻,匆匆瞥了一眼暮云,又撥弄著指甲說:“暮云,在這宮里,你是難得一見的聰明人,哀家可不希望你糊里糊涂的便被斷送掉性命。這宮里什么樣的人都有,可縱使如此,斷斷沒有敢欺騙哀家的人存在。在哀家掌管著的后宮,也斷斷不允許有哀家控制不了的事情發(fā)生。”
說著故意停頓一會,將臉湊近,低聲對暮云說:“你再好好想想,可有記起方才忘記跟哀家說的話來?”
暮云明白過來了,昕秀的事情,多半不是太后指使的。如今楚貴儀禁足,姚貴妃臥床不起,周皇后一直與世無爭,后宮的事情,太后勢必要一手追究下去,可太后如今追究的,不是因為宮中發(fā)生命案,而是這命案的發(fā)生,不是在她意料之中。
不是太后,那還會是誰呢?
言秋見暮云久不回答,生怕惹得太后又是發(fā)怒,便催促道:“還不快點說!若再不老實交代,可便再沒機會為自己伸冤了。”
言下之意是若暮云無法交出真兇,她們便要將暮云以兇手之罪落實。
如此草菅人命,還能安穩(wěn)坐于高堂之上嗎?
暮云啞然,苦笑了笑,心想如此罷了,就算將一切對她們合盤脫出,也未必能為昕秀洗刷冤屈,反倒顯得自己貪生怕死。既然如此,還不如瀟灑一點,索性她們想聽到什么,就偏偏不告訴,看她們能不能從自己嘴里面把話撬出來。
言秋見威逼暮云不得,不由得著惱,又是大聲喝道:“你笑什么?”
暮云搖搖頭,無懼言秋凌厲目光,笑道:“奴婢全無嘲笑姑姑的意思,奴婢只是為昕秀惋惜,好不容易來人間一趟,遭受了這么多的罪過,如今到了陰曹地府,必定能看清楚陽間的仇人是誰,可偏偏見到的是仇人逍遙法外,一眾不相干的人卻在那里魚死網(wǎng)破爭論不休,這不是很可笑么。”
說著便真的干笑兩聲,笑得言秋臉紅到了耳根,聽出暮云話中的挖苦之意,言秋心中大怒,作勢又要上前抓打暮云一番,卻被太后伸手叫停。
“暮云,聽你話中的意思,是在責怪哀家多管閑事了?”
太后面色和善,至少是對比剛剛的陰柔來說和善了許多,暮云一個晃神,瞬間還以為太后是為自己剛剛的絕望掙扎所觸動。也許這正是太后可怕的地方,含笑中叫人看不出里面暗藏著的洶涌來。
暮云低頭說道:“奴婢不敢。”
太后笑道:“有什么敢不敢的?方才你每字每句都在指桑罵槐,以為哀家聽不出來嗎?”
仿佛是極少見到如此膽大的宮女,太后雖然心有怒意,卻也不想立刻處死她,倒極愿意將這貓捉老鼠的游戲再玩上片刻。
“其實你是不是主謀,跟你能不能供出這主謀,對于哀家來說都沒什么打緊的,哀家介懷的是居然有人敢再哀家眼皮子底下為非作歹,所以,這件事情哀家非得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哀家且先容你多活兩日,待哀家查明真相之時,便是你為今日的冒犯罰罪之日!你且先退下吧!”
什么?暮云睜大了雙眼,不可置否的看著太后。她居然肯這樣輕易的放我回去?
言秋也似乎有些吃驚,張著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樣,今日暮云言語之中屢次得罪太后,而這樣還能夠全身而退的在記憶之中怕是絕無僅有,言秋不由得想要再問問清楚,是否自己剛剛聽錯?
“還不走嗎?”
太后見暮云毫無動靜,不耐煩的催促著。
暮云忙伏地磕頭,匆匆告退而出。
才從太后宮中出來,便見到不遠的樹下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走上前去,那人忙奔了出來,是薛穆。
他一臉焦急,幾乎是滿頭大汗,一見到暮云安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不由得長吁了一口氣,不等暮云開口,便自顧自的說道:“剛剛你被她們帶走,我便馬上回乾寧殿找皇上想對策,誰知皇上正在同兵部幾位大人商量邊關(guān)戰(zhàn)事,太監(jiān)竟然不予通傳,我只好又折返回來,如今見到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暮云望著他笑了笑,從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遞了過去,說:“看你滿頭大汗的,先擦一擦吧。”
薛穆笑著接了過來,卻不立即擦拭,只看著暮云,手緊握著那方手帕,仿佛那有千斤重量。
回到乾寧殿,萃心也十分焦急的等在正殿門外,見到暮云和薛穆上前,便也快步走過來,上前拉住暮云的手,左右端看,說:“還好你沒事,早前聽說你今日要回來,卻不想先被太后娘娘請了過去,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去太后宮中找你,還好你沒事回來了。”
暮云蹲身朝萃心行禮,笑著說:“幸好姐姐沒有前去,否則事情越弄越大,姐姐同我反倒都不好脫身了呢。”
萃心又問,“那么如今太后對你疑慮全消了嗎?她沒再追究縈碧軒的事情?”
暮云搖頭笑著說:“暫時沒有追究了,以后的事情還不知道呢。”
萃心點點頭,也不另行多問,只叫暮云先行回房休整。
暮云才移步子,身后的薛穆?lián)炝丝眨銌栞托恼f:“美人可知皇上同兵部幾位大人商量邊關(guān)事宜有何進展了?”
萃心笑了笑,說:“我從來不關(guān)心政治,皇上縱使同我提及,我也只聽聽便過,大人還是去詢問知情的人吧。”
薛穆碰了個軟釘子,便只好說聲失敬。
暮云邊邁臺階邊想,雖然萃心名義上是太后的人,可如今皇上很多事情對萃心并不避諱,除了因萃心本身并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之外,不難看出皇上對萃心已然十分信任,說是已經(jīng)視她為自己人并不顯過。可誠然如此,萃心卻始終未曾正面表達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遇事只默默靜聽,并不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充耳不聞居多,實在猜測不透,她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
不過即便她心中真的另有想法,她對自己的那一份關(guān)心卻是不假,難得她能不把這些俗人俗物放在心中,這超凡脫俗的境界可不是人人都能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