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下來,王平反而不覺如何疲累,只是躺在屋子里,靜靜的思索著。
別院之中,其余前來千佛塔參加試煉的弟子們喧喧嚷嚷,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喜的是佛緣足夠,過了關,留了下來,然而憂愁的人,卻背了行囊,垂著頭,被門中的弟子送下了伽藍峰。
王平雖然通過了第二關,但此刻的他,卻沒法像其余通過的人們一般欣喜,空智對他說的話,不停在他腦海中回響著,使得他無法輕松下來。
“這最后一關試煉,便是讓你下山去,會有一位法力高強的弟子在你身旁護佑,聽你指揮。你須以三日為期,殺得一個人回來,不管被殺的這個人是善人,或是惡貫滿盈的惡人。只要你能夠下得了手,那么便可成為千佛塔的關門弟子,修習無上佛門仙法。”
……
王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自己走回這間屋子里來的,空智的一席話,正猶如五雷轟頂,在這個尚且稚氣未脫的少年心中,留下了難以抹去的烙印。
在他床邊的木桌之上,他看到了那一把深刺入桌身的,泛著森冷光芒的三尺戒刀,它恍若一條冷冰冰的毒蛇,在黑暗的角落里吐著信子。靜候著主人的驅使。
他痛苦地蜷縮著身體,將全身都蒙在被子里,可是卻避不開心中的陰霾,那一晚,他便眼見著殺進村中的盜匪們用森冷的刀,撕裂了村民的血肉之軀,那哪里還是人!是野獸!他們渾身濺滿了無辜百姓的鮮血,那猙獰而又可怖的眼神,不知在夢里,令他多少次渾身顫抖。
當他面對著眾生幻境里,那鮮血淋漓的場面時,身受萬般折磨,也并沒有感到如何的畏懼,可如今,王平的心里第一次有了恐懼,這是一個讓得他自己都陌生的異樣感覺。
不知不覺中,日落月升,星斗沉寂。喧囂一日的別院也安定下來。有不知名的蟲子在屋頂舒服的鳴叫著,在迷蒙的夜里顯得如此寂寥。王平坐在了窗前,夜風襲來,一陣清涼,使得他疲憊的神經有了些許松弛,王平仰起頭,呆呆的仰望著夜空。
在他小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每當心中有了一些想不通道不明的事情時,他便會躺在自家茅屋前的茅草堆上,仰面望向那浩瀚無垠的夜幕。
經歷了一日的驚心動魄,大部分接受試煉的人們都已進入夢鄉,這一座安置外人的別院中,燈火沉滅,寂寞無人,但正是這安靜的伽藍別院,比起白日的喧囂熱鬧,反倒更增添了一種神秘之美。
夜空廣褒無邊,隨著目光遠遠眺望,似在與那沉寂的大地一同延伸著,最終在那天涯海角之處,緊密相連,而另一方的月光沉靜的鋪滿天邊,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神秘而又素雅,倘若這無盡夜空,天邊明月,若是站在它們的角度,從這高遠的天邊向下看,那么這塵世,也大概只是這么一副光景吧,王平想著。
如佛所言,眾生皆苦。百態紅塵,任人如何掙扎,卻免不了在這輪回之中,苦難一生。
伽藍峰上,星辰點點,風光醉人,可王平卻心不在此,月光透過窗子,灑在他尚且稚嫩的肩上,蒼遠的夜色里,卻只聽得他幽幽嘆息,如此失落。
……
那一束光,在朦朧的天際中緩緩升起了,就像頑皮的孩童,戲耍累了,終于回到了親人的懷抱。
“鏘啷!”
那一柄對少年來說,尚且有些沉重的戒刀落在了大殿門前。而身后的少年,就跪在那里,晨曦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衣衫,帶來些許寒意,只不過少年渾然未覺,依舊挺身跪在那里,同樣冰冷的戒刀,被他壓在了膝下。
灑掃大殿的老僧粗布衣袍,慈眉善目一如往日。他已記不清在這里掃了多少年的殿門,只是每日都做著每個清晨都必做的功課,竹枝捆成的掃帚不緊不慢的在青磚鋪就的地面上劃動,只是在他眼角默默掃過王平膝下壓著的鋒利戒刀時,那已失神渾濁的目光中,閃過一瞬的光澤。
“咄!,仙路漫,是非難。凡途一世情難斷。雁門泉下輪回苦,北溟萬里徹骨寒。相念伊人舊情染,一夢千山。任千載風華,撫劍銷魂,守只影形單!”
那老僧捂著胸口,咳了幾下,又道:“可嘆癡兒!可羨癡兒!”有些佝僂的背影便慢慢在初升的日光里走遠了,他的身影在漸漸升起的日光中,拉得很長,將那個少年都囊括進了其中,可惜,王平此刻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卻如何知道無名老僧,說的這幾般偈言是何道理?
當空相與空智一同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方才抬起頭來,眼中布滿著血絲,用干澀的聲音緩緩說道:“掌門神僧、空智大師、我一晚沒合眼,思前想后,只是在想這件事情。”
“所以,你想通了什么?你既然帶著這把戒刀來到了這里見我們,就一定有自己的選擇吧。”空相的聲音很平和,但帶著一種似乎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他任千佛塔掌門已有數百年,閱人無數,陡然間釋放出的那種氣勢,似乎如同山岳,讓人莫名的產生敬畏與尊崇。
“稟告掌門神僧,我不能殺,因為我不能沒有任何原由的去殺一個毫不相識的人。”王平的聲音尚還稚氣未脫,可他就這么平淡的,清楚的說出了這句話:“一個人,如果做了一件違背自己本心的事情,那么就算給他這世間一切的好處,又能怎么樣呢?因為他以后始終不敢再去想它。”
“那如果你殺的是十惡不赦的惡人呢!那些盜匪,他們可是殺了你最親的人!燒毀了你的家園!將你的命運徹底改寫!你如果用這把刀,去一個個的殺了他們,那你不僅會為你娘報仇雪恨,千佛塔還會收容你,讓你不至于在這凡塵中一個人浪跡天涯!”空相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殺……我要殺了你們……”血腥的,暴虐的感覺,自王平胸中騰起,他兩眼血紅,渾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著,雙膝向后挪了一步,便欲提起那把沉重的屠刀,可是,他卻緊咬著牙關,將上唇都咬出了血,極力克制著那雙自己的手,使其不墮入罪惡的深淵中去。
空相在一旁負手而立,看著內心掙扎不已的王平,始終一言不發,空智卻看不下去了,正欲請求掌門救王平于苦海,空相卻伸出手掌,攔住了他。
“這是他最后的考驗,讓他自己化解自己的心魔吧。若是他敵不過自己心中的殺念,我千佛塔亦不能留他在此。”空相蒼老的聲音傳音入耳,他也只能略微的點了點頭,但他心存慈悲,卻也難見王平苦受心魔煎熬,側過頭去,不忍再看。
“啊啊啊啊啊啊啊!”王平面龐漲得血紅,口中獸吼連連。他圓睜著眼,雙臂狂舞,已然形若癲狂,一躍而起,竟將眼前空相認作了兇狠的匪徒,便要伸手去抓,可惜他已長跪了幾個時辰,腿上早已酸麻,這一下立足未穩,一跟斗摔倒在地。
王平拼命的掙扎著,但是心魔越來越盛,正當他神志即將要被徹底吞沒的時候,他看到了地上的那把戒刀,在日光下閃著森然的冷光,他知道自己已別無選擇,心一橫,便抓住了戒刀,向著自己脖頸上抹去!
空智大驚失色,玩完沒料到王平會如此剛烈,他心中心魔的力量如此狂暴,已遠超他自身的意志力,王平知道了這一點,恐他喪失意志后會累及他人,便毅然選擇橫刀自刎,可惜他終是年幼,手上力氣不足,這一刀只劃傷了皮肉,卻并沒有傷及到性命。
殷紅的血自傷口中流了出來,他渾身震顫,看到鮮血,如同大夢方覺,心魔竟然自己退去,他忙扔掉戒刀,向空相拜道:“晚輩心魔纏身,已不配當千佛塔弟子了,懇請掌門準許我自行離去。”
“好!好!好!你放下屠刀,力克心魔。最后寧可揮刀了結生命也不愿活著危害世間,正是我佛門弟子的作風!”空相連說了三個‘好’字,將王平扶起,正色說道:“從今往后,你就是我千佛塔弟子了!”
“掌門,我不用殺人了嗎?”王平有些未緩過神來。
“呵呵,自然不用,這第三關,乃是考驗一個人的發自內心的善念,一個人若是沒有善念存于心中,那便不會真正的與我佛結緣,那些弟子,如果拿起了這把刀,被利益所驅使,真正的動了殺念,那么我自然不會將他收入門中。我千佛塔乃是正道名門,天下領袖,千年以來,一直以殺生為第一大戒,倘若有弟子肆意殺生,必以嚴厲處之。”
“啊……多謝掌門!弟子王平,參見掌門!”王平被突如其來的欣喜沖昏了頭腦,緩過神來,連忙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給空相磕了三個頭,空相、空智二人,也均是欣喜不已。
“我成為千佛塔的弟子了!!!”少年青澀而夾雜著興奮的聲音,在伽藍峰上空回響著,隨著淡然流逝的云霧,安然和煦的飄向遠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