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天上萬里無云,小石頭卻難以入睡。
他舉頭望著天上云彩,面上滿是憂愁。
石鎮正巧完成了一日操勞,走出營帳之外。他見到小石頭這副模樣,不由問道:“怎么了,可是入夏時候,一下子燥熱得睡不著?我可以給你開一副靜氣安神的方子,保管你一覺睡到天明。”
小石頭搖了搖頭,依舊望著天山云彩,“也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希望……火哥他們不要出什么事吧。”
西域異域,沙漠集市。
一眾馬賊正在慶賀一日凱旋而歸。
篝火高聳,鶯歌燕舞,更有烈酒入喉。
偏偏主座之上李虎一人喝著悶酒,似是心事重重。
在他下手處,章昭平捧著一卷西域古籍正看得津津有味。可他目光沒有離開書本,卻對李虎說道:“大當家的,何事悶悶不樂?”
李虎仰頭干下一杯烈酒,吐出滿口濁氣,“我有些想念林子和小石頭,也不知道他們在中原過得如何。聽說狄冀燕正在打仗,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被牽連進去。”
章昭平依舊沒有合上書本,卻是回答道:“有我那些同門師兄弟在,他們應該不會出什么大事。況且……”章昭平將書卷合上,扭頭望向李虎,“我們這里,才需要大當家的專心致志。”
從天俯視,便見到沙漠集市所在城市,插遍“虎頭”令旗。
而昌隆城外,雨落了一日,卻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就像是林火此時心情。
空空蕩蕩。
若說悲痛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那么傷感便是在風寒之后止不住的咳。
林火眼前似乎是浮現出渡鴉的身影。
她還是那副倔強模樣,身上背著竹簍,對林火怒目圓瞪,說了一聲,“熊在人在!”
令人忍俊不禁的話語,令人忍俊不禁的表情。
可是林火卻嚼著淚水醒來,因為他知道,再也見不到那倔強面孔,聽不到那些暖心話語了。
等他擦去模糊眼淚,才見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渡鴉,而是武夢。
他原來是枕著武夢大腿陷入昏迷之中,如今武夢便睜著雙眼,看著林火嘴角微翹,“你醒了。”
林火喚了一聲,“南柯。”隨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即起身,稍稍離開武夢。
“怎么了?”武夢有些不明白,疑惑問道。
林火望向窗外。
窗外已經入夜,原本便因為雨云而發黑的天空,此時更無光亮。
林火似乎并不愿意面對武夢,只是望著天外黑夜,輕聲問道:“我睡了多久?”
武夢撐著身后墻壁,勉強站起身來,“約莫有一個多時辰。”
“一個多時辰啊。”林火垂下目光,余光正望到渡鴉尸首。
她身上血跡被擦了干凈,更是換了一件干凈道袍。那張冰冷面孔,就像是熟睡了一般。而兩只小熊,便靜靜臥在她身邊,昏睡過去。
林火只感覺心臟像是被人用力捏緊一般,怎么都喘不上氣。
武夢察覺他目光所向,淡淡說道:“是我給渡鴉妹妹整理的儀容,她……她原本就是個極美的人,不應該帶著一身血污去了。”
林火蹲下身子,顫抖著手掌,似是要去摸渡鴉面孔。
可是他那手掌伸到一半,他又自己縮了回來,轉頭望向武夢,“謝謝你。”
武夢將雙手藏到身后,露出溫暖微笑,“我們之間,還說什么謝謝?”
林火不答,轉眼望向武夢身后隱藏,“你怎么了?”
武夢向后退了半步,依舊微笑,“沒什么。”
林火上前將武夢手臂拉住,仔細一看,便見到武夢手上幾道抓痕。他立即明白過來,指著阿呆阿瓜,“它們抓的?”
武夢見到掩飾不住,只能點頭說道:“我想給渡鴉妹妹換衣服的時候,它們便護著她的遺體,還抓傷了我,我也只能等他們哭累了,才能動手。”
她看見林火望向阿呆阿瓜,又趕緊說道:“你不要怪它們,它們是護主心切,畢竟……畢竟我之前和渡鴉妹妹是那種關系,還有我不疼的。”
說著,武夢伸手用力抓住自己被抓傷口,“你看,一點都不疼的。”
林火能夠見到她額頭上細密汗水,那傷口看著便抓得不淺,怎么可能不疼。但是他也知道武夢為人,便不在這事情上多做糾結。
畢竟。
林火再次望向屋外,天還沒亮,追殺遠未停止。
武夢望見林火目光,便輕聲問道:“阿火,我們……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辦?”
“下一步……”林火回過頭來,看著武夢,望見她那雙眼睛。
林火從未見過武夢如此柔弱。他明白,此時此刻武夢已經將他當做了最為信任之人。林火雖然覺得身心俱疲,可他怎么能夠辜負這份信任?
他必須將武夢安全帶離此地。
林火這么想著,又低頭望向渡鴉,堅定說道:“我們立即出發,繼續朝南。”
武夢同樣望向渡鴉遺體,“那渡鴉妹妹……”
林火咬了咬牙,望向老子像前,一尊小甕。
很快,林火便在主殿之中,搭起了簡陋木臺。幸好這座道觀之中,并不缺乏那些易燃之物,準備起來雖然簡單,但也能起到作用。
武夢之前拖著傷腿,也算是將屋子稍稍搜索了一番,兩人準備起來,并沒有花去多少時間。
畢竟誰都說不清楚,山師陰什么時候便會帶著那些大燕金甲卷土重來。他們逃亡之路也必定不會輕松,不可能將渡鴉遺體帶著上路。
他們要在這里,將渡鴉火化。
至于,元原本被渡鴉丟在主殿中,那個惡道人的尸首,自然是被林火人到了院外。他們沒有資格和渡鴉待在一屋之內。
兩人將渡鴉遺體在木臺之上端正放好。
武夢將燃燒的火把,遞到林火手中。
林火望著渡鴉儀容,火光照在她面上,似乎又給了鮮活面色,就像是她重獲生機。林火很想這么欺騙自己,但是他知道,任何謊言,都會有戳穿之日。
渡鴉死了,因他而亡。
可他偏偏在最后一刻,才看清自己心意。
說是天意弄人,還是情愛難測?
林火仰起頭來,望向主殿之中三清石像。他從來是不信神鬼之說,但是現在,他希望懇求漫天神佛,能夠保佑渡鴉上路。
是啊,到了分別時候。
林火最后看了渡鴉一眼,將火把擲上木臺。
“熊”的一聲,火光便沖天而起,占了半座主殿。
渡鴉面孔在火光之后閃爍,又被火焰漸漸吞沒。
林火便這么怔怔望著,一言不發。
武夢朝令狐靠攏,擔憂地看著林火側臉,隨后將他手臂摟住。
林火扭頭看了武夢一眼,卻是默默將手抽了出來。
武夢雙目一顫,最后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立在林火身邊。
半個多時辰后,林火換了一身干凈道袍,又從道觀深處,牽出了渡鴉留給他們的那匹馬。他將裝滿渡鴉骨灰的小甕在腰上扎緊。又將阿呆與阿瓜竹簍在馬腹兩側掛好。
兩只小熊似乎也沒了精神,無精打采地蜷縮在各自竹簍中,動也不動。
武夢便在屋檐下看著他準備行囊,稍稍垂著腦袋,若有所思。
林火將一切準備妥當,回頭望向武夢,“我們該走了。”
武夢站起身來,站在臺階之上,望著階下林火,突然說了一句,“林火,你喜歡的是南柯,還是武夢?”
林火皺緊眉頭。
他在雨中站著,并沒有回答武夢。
武夢見他沉默不語,慘然一笑,“你原本或許不明白,現在應該是想明白了吧。”
林火將韁繩拉住,“我把你送到安全之處,這是我的承諾。”
武夢地下腦袋,沉默了片刻。
隨后她拖著傷腿,緩緩步入雨中,行到林火面前。
兩人對視之下,武夢從懷里掏出那串紅繩。她仔細端詳著,就像是要將繩上每一處紋路,鈴鐺上每一寸模樣全都記在心里,“你和我,懷念的是過去的那些日子。那時你還是個獵戶小子,我還叫做南柯。”
她將紅繩塞到林火手中,“過去,終究成為過去。”
說著,武夢掙扎著跨上馬去。
林火在馬下拽著韁繩,低頭看著手中紅繩,看了片刻,又似乎看了許久。他將紅繩塞入懷中,同時翻身上馬,“過去應當銘記,未來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不過你說的沒錯,過去也只是回憶了。”
武夢未曾答話,卻是伸手將林火腰身摟住,“我在想,或許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林火低頭望向那兩只手臂,便聽到身后傳來低聲嗚咽,“今夜就好,就這最后的幾個時辰,你還是那個獵戶小子,我還是南柯。”
背后聲音漸輕,林火感到身后衣襟濕潤。
是雨落?是淚流?
分辨不清,皆化作一聲嘆息。
獵戶小子與南柯姑娘,兩人共乘一騎,消失在夜色之中。
不久之后,大軍金甲趕到這道觀所在。
雨敲金甲,侍衛們闖入道觀之中,卻沒有更近一步行動,只是靜靜等待。
他們在等待一人,那個叫做山師陰,但不再身披紅袍的俊美男人。
不多時,大軍從中分開。
山師陰身穿黑衣,撐著一柄黑傘從大軍中央縫隙,緩步走入觀中。
他將黑傘稍稍抬高,露出他額頭那個“犬”字。隨后他將目光投向地上那具尸首,那個惡道人的尸首。
山師陰環顧四周,吐出一個字來,“搜!”
一眾金甲得令,立即反正沖入觀中。
他們將各扇大門用力踹開,進入道觀深處,每一個角落。
山師陰便利在道觀廣場中央,動也不動。
他閉著雙眼,宛若老僧入定。
不久之后,四散分開的金甲侍衛圍攏過來,“大人,發現了包扎傷口的染血布條數根。”一人將林火與南柯換下來的止血布條呈上。
山師陰不為所動。
“大人,在道觀中找到了廝殺搏斗的痕跡。”一人指著廣場角落方向。
山師陰不為所動。
“大人,道觀階梯上有血跡殘留,還有一套血衣。”一人懷中抱著渡鴉與林火換下的那一身血衣。
山師陰不為所動。
最后一人抱拳說道:“大人,主殿之中,炭火未冷。”
山師陰猛然睜開雙眼,嘴角掛起一絲獰笑,“林火,你是逃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