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起潮落有定,人世悲歡無常。
孛兒只斤·赤娜。
這名字便如同炸雷一般,在呂烽耳邊炸響。
隨后,在他眼中,萬物失色。
在他耳中,唯有嗡嗡鳴響。
他能見到林中火把搖曳,他能見到姜格爾,伯格,赤娜,見到他們嘴巴一張一合,可他什么都聽不見。
回憶,便如同一幅畫卷,緩緩展開。
畫上又如同一根絲線,從赤娜出現那夜,直到今日,所有故事,全都串聯一處。
想來那夜,赤娜原本是想洗劫商隊,隨后扮成商人,混入冀國。
她為何進入冀國?
看看周遭人群,見見今日變化,狄軍神出現得不知鬼不覺地。直入北境腹地,也不知是赤娜策反了多少官員,賄賂了多少金銀。
她便是災禍,潛伏于冀國陰影之中。
可笑之處在于,這災禍,便是呂烽親手放入。
再看今日清晨,冀王行蹤,哪里是侍衛泄露!
狄軍來得匆忙,就是在赤娜離開之后。
呂烽當時只當赤娜害羞,現在想來,定然是去發信號,通知狄軍突襲。
狄軍準確追擊,伯格與姜格爾城內叛亂,這些事情,赤娜又摻和多少?
想必是全部參與了吧。
畢竟……
她也姓孛兒只斤。
世代血仇!
呂烽不由閉上雙眼。
車中慵懶,旅途頑皮,宅中歡鬧,城樓深情……
那些記憶,那些畫面,一顰一笑,眼波流轉,一切一切,都在此刻,在呂烽腦中寸寸破碎,徒留一片黑暗。
全是謊言!全部都是謊言!
呂烽驟然握緊長槍,血絲從嘴角滑落。
信任,薄如蟬翼,一捅即破。
狄軍陣前,伯格緩緩抬起手臂,想來是要發出總攻信號。
可他臂膀,卻被姜格爾拽住。
“不急。”姜格爾看著失神呂烽,面露獰笑,“公主殿下,你便不準備說些什么?你的小情郎,臉色可是差得很。”
一邊說著,他還朝呂烽努嘴,顯然是想在總攻之前,使勁羞辱對手。
呂烽不由抬起頭來。
赤娜卻是面無表情,甚至都不曾回頭,哪怕看呂烽一眼,“本宮與他,不過是任務罷了。”
任務……
呵……
任務罷了……
呂烽搖搖欲墜,林火趕緊上前,將他扶住。
那邊姜格爾還在說話,“既然是任務,公主為何特意要留這人一命?公主啊,撒謊對別人有用,對我們,還是省省吧。”
赤娜未曾接話,反而轉移話頭,“二哥要殺本宮,就不怕父王責罰?”
“責罰?”姜格爾哈哈大笑,“若是害怕責罰,去年公主殿下,將三公子害死的時候,可能怕過?”
赤娜冷冷一哼,“他也是幫兇。”
“這種話,公主說得便有失水準。”姜格爾歪著腦袋,面帶輕蔑,“競爭對手,總是越少越好。況且,公主啊,無論你多強,你終究是個娘們。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你只要在家生孩子就好咯。”
“姜格爾!”伯格怒斥道,“不得對公主無禮。”
“我的過錯,公主殿下。”姜格爾彎腰行禮,面上卻無絲毫恭敬之意,“將要去死的公主,畢竟還是公主。”
赤娜只是稍微皺眉,繼續發問,“殺了本宮,二哥又準備如何與冀國相處?”
“還能做什么?”姜格爾咧嘴笑著,“錢財,珠寶,女人,我們統統搶回家去。”
赤娜眼角微微抽搐,“本宮和冀國商談,結果可不是這樣。你們會讓我這多年布置,全部付諸東流!”
“那又如何?”姜格爾不以為然,“那些狄國豬玀,今日能反冀王,明日就能反我們。留著他們,有什么用?還不如如往常一樣,全部搶回家去!我狄國男人,古來如此,這才是流淌在我們血脈之中的傳承。”
赤娜咬住牙關,“蠢貨!全部都是蠢貨!什么傳承?什么男人?姜格爾,你還算我叔輩,怎么還這般不懂道理?祖祖輩輩花了這么多年,疏通邊貿,建造城市,開墾耕田,讓族中百姓,再也不用居無定所,再也不用逐草而居!你們卻要將這些統統毀掉!狄國如何能交到你們手中?”
姜格爾不屑冷哼,正要開口,卻是被伯格搶先,“狄國的人們,日子確實過得越來越好。我們作為王族,感受最深。可這一次,為了配合殿下的計劃,我大狄居然要與冀國和談,還降低身份,以國弟自稱。我才幡然悔悟……”
伯格深吸了口氣,滿面憂愁,“我們日子過得愈發輕松,難道不是因為,我們越來越像漢人了嗎?若是長此以往下去,狄國還是那個狄國?”
他頓了片刻,平日微笑面孔,如今只剩凝重,“到那時,即便我們奪得天下,可我們用著漢人的工具,說著漢人的話語,住著漢人的城池,傳承漢人的文化,我們的孩子,再也不知御馬騎射,學著漢人的四書五經,那么我們又該如何自處?輸的,終究是我們。”
赤娜張開雙唇,欲言又止。
“公主殿下,不用再說了。”伯格似是不愿再等,徑直揚起手臂,“你想要拖延時間,我都明白。可烏爾被攔在冀軍之外,這些也在我的計劃之內。”
他微微仰頭,望向天上月輪,“夜有盡時,事情,總要結束。”
手臂下揮,
弓弦聲響。
聽得林火怒吼,“豎盾!”
身在林中,即便是狄軍,也不會朝空拋射。
此時便是自由射擊,狄軍將士,多是箭法精通。林火一側,稍有人反應不及,便已倒在血泊之中。
箭羽在前,狄軍又從兩邊包抄而來。
林火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即便三面受敵,也要率眾迎擊。
先不說冀軍列陣,卻說赤娜站于陣前,首當其沖。
那狄國二王子,既然要將赤娜也殺死此地,必定是許下重賞。
幾乎是十數之箭,同時射到赤娜身前。
赤娜也可謂弓馬嫻熟,不斷騰挪跌宕。
箭羽飛竄而過,或是落入土中,至多擦過發梢,掠去幾根青絲。
來箭看似密集,赤娜卻是一一避過,便如蝶戲花叢,不沾其身。
不過,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赤娜想要尋到一處掩護,可那些箭羽互有配合,總有箭支斷她去路。
一波,游刃有余。
兩波,有驚無險。
三波,狼狽頓顯。
人力……終有盡時。
第四波箭支來時,赤娜氣喘吁吁,就地連滾,雖是狼狽,卻又避過。
待她半起身之時,卻聽得破空呼嘯。
驟然扭頭,見到箭尖直指,而射箭之人,那姜格爾咧嘴獰笑。
赤娜咬緊牙關,已然無法發力閃避,她當機立斷,舉起雙臂。
拼著前臂重傷,也不能放棄。
“當!”
來箭,磕飛別處。
呂烽立在她身側,“為什么不求救?”呂烽舞槍,滴水不漏。
赤娜咬住牙,不發一言。
“不要誤會。”呂烽話中無悲無喜,“我不殺女人,也見不得別人殺女人。況且,你犯下的罪行,不能死在這里。”
赤娜抽起地上幾根箭支,“我的事,與你無關。”她將箭支揮作兵刃,出了呂烽槍圍。
呂烽上前半步,又將她護住,“我救你,與你無關。”
卻聽到林火高呼,“烽子!走!”
卻是冀軍軍陣就不斷后移,為了不至崩潰,已經不能久等。
聽到林火呼喚,呂烽猛然一喝。
半步天位,真元稍作外放,鎮住空中箭羽。
赤娜似是愣神,揮箭稍慢,被呂烽一把摟住腰肢。
舞空之術運作,兩人飛速竄入周邊林中。
林火見得呂烽脫離,也不無腦死戰,連使兩次“清明”,掃出一道通途,同樣引軍遠遁。
狄軍又怎會讓這肥羊溜走。
姜格爾收弓提刀,“別說我搶功!赤娜的命,是我的了!”
伯格稍稍點頭,不復多言。
兩人分軍。
姜格爾自帶數百甲士,朝赤娜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