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揹著克里走出茫之森林的,似乎很多人圍了上來,那個總是笑瞇瞇的年輕人也不笑了,他匆匆忙忙抱起克里……人們推搡著,喧譁著,可我什麼也看不清,眼睛被流出來的很多水衝花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叫哭泣,而眼睛裡流出來的水叫做——淚。那是我第一次流淚。可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即便我是那麼討厭那種感覺。
克里並沒有死,但是,他躺了好久好久。我不再想著回森林,因爲我更想一天天看著克里好起來,而年輕人的笑容也一天天回來了。這段時間裡,克里每天都會與我說話,教我人類的語言。可是,拂意它們始終沒有來找過我,大概是水路那一段迷失了我的氣息,我們直到三年後才得以重逢。
那一天,我隨爸爸(鸚鵡學舌的我跟著克里叫年輕人爸爸,後來也就沒有改過)到茫之森林採藥兼打獵,無意間碰到了同在獵食的拂意。但在那一瞬間,它竟沒有認出我來。也是,在人類世界生活了三年,我已經(jīng)與它一樣高了,而且也不再是那麼灰撲撲髒兮兮的,可我的氣味並沒有多大改變。
“拂意。”我撲過去想抱住它,卻撲了個空——它的速度更快了!見它一臉戒備地盯著我,我只好忍住再撲過去的衝動,說:“是我,拂意,我是茅莢兒。”
這一次,是它撲了過來。然後,我又變回了那個蓬頭垢面的茅莢兒。
我們再次合夥狩獵,期間,我們聊了許多。果然,他們都以爲我已經(jīng)死了,但他們都在等著下一任茅莢兒的歸來。
“那麼我就不回去了,拂意。我喜歡上了平凡的人類生活,”聽到了克里的呼喚,我向它告別,“可是,有機會我會來看你們的。”
“你遇到危險了?”看到一身狼藉的我,克里拉過我,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番,略帶責備地說,“還好沒事。不是好說不要離得太遠嗎?”
“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我訕訕解釋道。
……
日子真的就這麼平平靜靜地過下去了。一晃就是十幾年,拂意也已經(jīng)漸顯老態(tài)。但我從未如此感謝那個莫名出現(xiàn)的坑洞,讓克里將我從閉塞的茫之森林帶進著精彩繁華的人類世界,又將我從單調(diào)平靜的俗世拉進了這萬丈紅塵之中……如今,我有了一個美好而完整的家,還有了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兒,名爲星塵——閃耀如星,低調(diào)若塵。
作爲洛,我是一個妻子,也是一個母親,但是,我也不曾忘記我的另一個名字。
“洛,我要去一趟魃卜城。”晚飯過後,克里說,“患者的病可能會反覆發(fā)作,這一次我會在待在那邊觀察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家裡就拜託你了。”
克里子承父業(yè),是個醫(yī)者,他的醫(yī)術遠近聞名,偶爾會遠赴病人家中就診。又要走嗎?自從爸爸去世之後,就只剩我和克里相依爲命,眼下我已經(jīng)安排好過幾天要回茫之森林。星塵怎麼辦?我有些爲難,但爲了不讓克里憂心,我還是應了下來:“放心吧,克里。你,也要好好製造顧自己。”……
終於到了約定的那一天,那個我打小就在那兒長大的府洞,十幾年沒回去了呢!至於星塵,我打算帶上她,大概是得了我的遺傳,她也會伊魯語,但這是我與她共同的秘密。也許,未來她是緩解人類與伊魯關係的關鍵呢!這些年來,在我努力下,人類與伊魯一直相安無事。可介於人們對茅莢兒頗有成見,我還是不敢承認我的身份。
多羅朵城離伊魯?shù)木劬拥赜悬c遠,這也是那一次拂意找不到我的原因之一。我沒有用飛行板,在森林裡,我還是喜歡靠雙腿,而且星塵似乎也很喜歡這座森林,尤其是那些花花草草。牽著女兒的小手,我不禁心想,這算不算人類所說的回孃家呢?這樣想著,我差點笑出聲來。
突然,星塵抓緊我的手,怯怯地說:“媽媽,我害怕。”
我回過神來,原來,是森林裡的獵食者,但都是一些小角色而已,我蹲下來背起星塵,說:“我在,不怕。媽媽帶你體驗一把飛的感覺,把他們甩得遠遠地!”
在林中飛快地穿梭著,我聽到小女兒一會兒歡呼,一會兒咯咯直笑。很快,我便看到了拂意和它的家人在樹下打盹兒。但我一接近,它們就醒了——還是這麼警惕。
……
那處洞穴依然如舊,只是蒙上了更多的塵。其實,我這次回來,除了故地重遊,更多還是想看看我的先輩們到底要告訴我什麼。巖刻並不多,多數(shù)以圖畫的形式表現(xiàn),大多是生活必須的常識,而其他的,阿長告訴我那是人類的語言文字。
那是古時的文字,我仔細辨認了許久,大致猜出它的意思——危險,遠離人類。
其實,巖壁上的圖案也已經(jīng)告誡了我這一點。但是,我不明白。既然我能看懂上面的文字,就代表我已經(jīng)深深接觸了人類社會,爲何還要重複強調(diào)讓我離開?帶著一肚子疑問,我和星塵與拂意他們告了別。
回家的路上,星塵帶著不捨對我說:“媽媽,伊魯一點也不可怕。爲什麼大家都討厭他們呢?”
我就知道,星塵是理解我的。我抱起她,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說:“是啊!可是人們與伊魯有些誤會,媽媽希望他們能互相理解,星塵願意幫忙嗎?”
“願意願意!那樣的話,以後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找它們玩了!”星塵高興地叫著,差點沒有舉雙手雙腳贊成了。
……那時,我的眼裡滿滿都是星塵天真可愛的笑臉,還有對和平安寧生活的期盼。可在不久的將來,現(xiàn)實將顛覆這現(xiàn)有的一切來證明我的想法是多麼可笑!
克里整整去了半年,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將他絆得死死的,竟連回一趟家的時間都沒有。而爲了處理家裡的以及森林裡的瑣事,還有星塵上幼學園即將畢業(yè),我竟然也抽不出時間去看他。思念如同魔蘿一般瘋長,但就在克里回來的前一週,我得知一件事——我懷孕了。剛開始,我只是以爲自己胖了,但鄰家阿姐卻率先看出了我的異樣,並帶我去檢查了身體……
看著檢查的報告,聽到醫(yī)者的恭喜,我沒有一絲喜悅,鄰家阿姐看我的眼神也變了。我的身體內(nèi)孕育著新的生命,可是,它來的太早了——都說孩子的降臨是新的希望,可對我來說,它不是什麼希望,而是一份死亡通知單!自孕自育,子存母亡。這是茅莢兒不可避免的宿命!這也是爲何茅莢兒總是活不過三十歲的原因。但是,這一點,只有伊魯知道。
流言,鋪天蓋地而來。可那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將星塵送到親戚家,決定親自去找克里。這最後的時光,我想再看看他。就在這時,克里回來了。可是看到他陰鷙的眼神,我臉上的驚喜瞬間凝滯。
“孩子,到底是誰的?說!”
僅此一句話,他便將我打入了無底深淵。我抱著一絲希望,開口問:“如果我說,它不是任何人的孩子,只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你信嗎?”那一刻,我在心裡暗暗祈禱: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那我就將我一切秘密都交付給他。
可是,他沒有。
“好,很好!”他緊緊攥著我的手,幾乎要把我的骨頭捏碎,“寧願胡扯也不說實話是嗎?”
“你寧可相信流言也不肯相信我嗎?你說過無論如何都會信我的……”
他甩開我的手,衝我吼道:“我本是不願相信的。可是我本身就是醫(yī)者,你以爲我還會分不清楚事實與流言嗎?現(xiàn)在連孩子都有了,你讓我如何相信你!說,那個男人是誰?”
克里的眼睛通紅,死死盯著我。我嚇壞了,相依爲命十幾年,克里一直是溫柔的,連句重話都不曾對我說過……可現(xiàn)在,我們之間,信任已然蕩然無存。
“沒有什麼男人……”我還想分辨,一個巴掌重重落了下來——我原可以輕鬆躲開,可是,我還是想賭一賭。他會不會像初見時那樣,突然收手?
啪的一聲想起,蒼白的臉上頓時腫起一道五指紅印,我終究賭輸了。我辛酸地笑了,名節(jié)、忠誠與他而言是比我還要重要的吧。人類之間的情誼是這麼脆弱的嗎?我忽然有些明白了先輩們的告誡——遠離,遠離人類!愛,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得到的,可是它要破碎簡直輕而易舉。而失去它,將會留下一道永恆的疤。
“到現(xiàn)在你還在包庇那個野男人!”
“我真後悔娶了你!”
“滾,我不想再看見你!”
……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撞入人羣中,徑直跑到了城外。在一片漆黑的夜空之下,四下荒涼無人,我放聲大哭。從未如此傷心絕望過,淚眼朦朧中,一片溫熱的溼潤附上了臉頰。我一驚,這麼快身體的感官已經(jīng)開始遲鈍了嗎?睜眼一看,一道白色的身影立在我的身前,爲我拭淚。
“拂意!”我抱住它的脖子,喃喃道,“拂意,他……不信我!”
拂意蹭了蹭我的臉頰,只說了句:“茅莢兒,我們回家吧!”
回家?是啊,茫之森林纔是我的家。接著,我看到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不遠的周圍。“你們,都是來接我的嗎?”
“剛好在狩獵,就聽到你那悽慘的叫聲,我們能不過來看看嗎?”其中一隻伊魯不耐地說道。
悽慘?叫聲?那是哭泣好不好……哭泣,我最討厭哭泣了!
突然,拂意拍了我一下,道:“還在發(fā)愣?再不過去,那些獵物可要被小傢伙們分食光了!”
“呃,好。”我跟在拂意的後面小跑著,前面就是廣袤的森林了。真的不回來了嗎?靜下心來想想,十幾年的感情,豈是那麼容易破裂的?克里是醫(yī)者,在他的眼裡,一向是事實勝於雄辯的,當事實超過了他的認知,情緒失控也是難免的吧。等氣消過後,克里會找來的吧!但我始終是茅莢兒,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可爲什麼心裡還是那麼眷念,那麼想再看他一眼?
然而,我的黴運似乎並未到頭,甚至波及到了我身邊的朋友。
“終於讓我等到了!”一道不陰不陽的聲音在林中想起,“謝謝你了,普-列-利-雅。”
隨著那人的話音落下,一道巨網(wǎng)從地上掀起,掀翻不少的伊魯,將他們包圍其中。隨後,隱匿在各處的人們開始發(fā)射手中的武器——對準網(wǎng)中的伊魯,還有她與拂意!
“別再掙扎了,普列利雅。”那道聲音又一次想起,可偏偏無法確定位置,“半年前我就注意到你了。要怪只能怪你往茫之森林跑得太勤!如果你願意幫我們獵殺掉你身邊的那隻伊魯,我可以考慮放過你。”
“無恥!卑鄙!”我躲閃著,但更多是拂意爲我打掉那些暗器。萬幸的是,落網(wǎng)的伊魯雖然活動受到限制,但依然能做基本的防禦。但這終不是長久之計,許多伊魯已經(jīng)受了傷,血腥味兒開始在空氣中飄散,引得我一陣陣噁心。而其中一些伊魯也開始召喚索狼,但是,索狼真的能趕到嗎?何況就算索狼趕到了,還要面對這些陷阱和武器——我必須找機會破開那道網(wǎng)。
可是,我和拂意完全找不到藏身之人。看樣子,他們爲這次伏擊準備得很是完備。
“噗-”我聽到皮肉破開的聲音,溫熱的鮮血濺到我的臉上——拂意也負傷了!我必須儘快!可就在我盡力向那道網(wǎng)靠近時,網(wǎng),鬆開了。伊魯們重獲自由,紛紛向森林深處四散奔去,只留下一道帶血的巨網(wǎng)。我與拂意見狀,也立即抽身離去。後面沒有人追上,畢竟,以拂意的速度,中陷阱的那一刻就能夠逃離。
拂意揹著我,緩步走在林中。我躺在它的背上,看那枝縫葉隙間的天空,突然,一個亮點一閃而過——星星!
“對不起,拂意。”我說,“還好只是有驚無險。”
“嗯。”
“果真是不聽先輩言,吃虧在眼前。”
“對。”
“剛纔是誰救了我們呢?”
“不知道,但後面我聞到了星塵的氣息。”
“……這樣啊。”難怪剛纔看到那個轉眼就消失在叢林中的身影那麼熟悉,“唉,她還那麼小,真希望她可以天真快樂一輩子。”我翻身下來,拂意也跟著停住腳步,我說,“對不起,我還不能隨你回去。”
“你擔心星塵?”
我搖搖頭,說:“不,星塵很好,我很放心。我想向自己證明,克里有沒有參與這次伏擊。呵呵,要說完全的信任,我也很難做到呢!”不論結果如何,我總歸不會留下任何遺憾……
溼冷的霧季已經(jīng)過去,昏暗的天空依然陰沉。多羅朵的林木鬱鬱蔥蔥,正當一年中最茂盛的時段,在陣陣勁風中沙沙作響,伴著城中隱隱約約的絲竹之聲,有說不出的悅耳和愜意。可於我來說,它與催魂曲並無分別——
我坐在城外高樹之上,聽著城中的喧囂,我彷彿看到了人們議論紛紛,咬牙切齒的嘴臉。
“洛真是普列利雅?!”
“是啊,還放走了伊魯呢!好不容易……”
“天哪,太可怕了!我們竟然與她做了那麼久的鄰居,我的孩子不會已經(jīng)被盯上了吧?”
“切,我早說了。就不該收留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是啊,克里就是太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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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他還是不相信洛就是普列利雅嗎?”
“容不得他不信,他只是一時還接受不了吧,畢竟都有了孩子。”
“哼,孩子?說不定也是個禍害!”
“哎哎哎,你可小聲點,說誰都好,可千萬別說他的寶貝女兒,小心克里知道了找你拼命……”
“……”
我重重呼出一口濁氣,從樹上躍下,心中卻愉悅了不少。克里是不知情的,他沒有與旁人一起算計我,這樣我便知足了。
夜半時分,城中一片靜寂。我快速在樹影中穿梭,來到那個我承載我大半生記憶的地方。我的身形隱在樹枝之間,看著那未閉的洞門透出微光。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伴著沉穩(wěn)的腳步聲,一個人從裡面走出,試探性地喚道:“洛,是你嗎?”
“是我。”我從樹上跳下,走近他,可是他沒有挪動腳步,一步也沒有,我在離他兩米遠時站定。
沒有歡喜,沒有關心,他只問了我一句話:“洛,你是普列利雅嗎?”
“是。”
聽見我的回答,我看的出來,他很失望。他也認爲我接近他是別有用心的嗎?不,不會的。既然我是普列利雅的事情已經(jīng)人盡皆知,那麼——
“克里,關於我這次懷孕,其實它不是……”
“夠了!”克里打斷我的話,“你走吧。”
“對不起,可是我還想再看看你和星塵……”
“滾!”
夾雜著怒吼聲的?刃襲來,我堪堪避過,臉上卻留下一道血痕。我終於離開了,我將回到茫之森林,從那裡開始,也將在那裡結束。我沒有注意到,臨走時克里那晦暗不明的眼神意味著什麼。我也不知道,離開的那一刻,星塵恰好從睡夢中驚醒,揚起倔強的小臉質(zhì)問她的父親:“爸爸,爲什麼要趕走媽媽?”
可我還是大意了。這些人早就料到我還會回來,早就在城內(nèi)佈下了天羅地網(wǎng)。我不知道他們爲何如此仇視普列利雅,但我茅莢兒還不想這麼窩囊地消失。洛的人生已經(jīng)結束,但是,茅莢兒的故事還會繼續(xù)……
克里剛剛安撫女兒睡下,就聽得外面一陣喧譁。他狐疑地走上地面,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息衝擊著他的鼻腔,以至他的大腦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空白——
眼神空洞地看著被火光包圍的十字架上的人影,克里沒有停下腳步,機械般地一步步走進……她的腦袋低垂著,身上的白衣以盡數(shù)被鮮血染紅,還未順著衣襟地下就已被烈火蒸發(fā)。洛已經(jīng)沒有呼吸,他看見她晶紅的眼眸在與他對上的那一刻悄然闔上,剎那間,恍若聽見她在說:“可我還想看看你和星塵……”
“洛-”烈火完全吞噬了她的身影,一切如同虛幻般消散,烈焰瞬間寂滅,散做灰燼的柴禾,帶著他的整個世界一起崩塌。
耳邊又想起了嘈雜的歡呼聲,再次擡眸,血紅的眼底是再也抑制不住的憤怒和恨意……
刑場上,克里的暴走僅是一段小小的插曲。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原本跟在克里身後的小小身影,站在灰燼旁邊,掛著淚珠的小臉不復天真,也沒有悲傷,只是冷眼看著這場人間鬧劇。而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第二天,克里也不見了。人們猜測,他大概是去找離家的女兒吧!
茫之森林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緩緩走在林中,嘴裡叼著一個滿是血跡的襁褓,仔細辨認一番,會發(fā)現(xiàn)那襁褓其實是從一件白色長袍上撕扯下來的。嘩啦,一股血柱又一次噴涌而出。忽然,白色的身影晃了晃,轟然倒下,可倒下的那一刻,它依然沒有忘記用身體護住襁褓中的嬰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