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車裡這會不但有點悶,而且很吵,穿著綠色背心自稱是警探的年輕大叔組織著列車上的安檢員對乘客進行盤查,他說先從餐車裡的人開始,再有組織有紀律地向其它車廂展開。一聲令下,五六個安檢員分別找了自己喜歡的角落像在開座談會。
餐車裡的人,有的嚇得臉色都發白了,有的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乘機搭訕的搭訕,結伴私聊的私聊,總之不像在錄口供,而像是茶吧。
餐車另一頭有一個小小的包廂,玻璃是半透明的,裡面有人。狂說警探找來了一個醫生給所有人檢查,君文也看見了門口坐著排隊的人,好幾次拿起茶杯想喝,又放下了。
他正想往排隊等候的人羣那邊走,狂卻把他拉到反方向的座位上,手一推示意他坐下。
“等我下。彆嘴饞吃東西啊,小心被毒死。”狂邊說,手卻拿了桌上盤子裡的花生往嘴巴里丟,君文心想:你倒也不怕自己被毒死。
狂往包廂走去,一路吆喝著讓擋路的傢伙們讓開,男士們很不耐煩,女士們見他長得帥,乖得像梅花鹿一樣讓得迅速。
看著狂閃進包廂,通過半透明的玻璃看見他和裡面的人說著什麼,君文無聊地張望四周,看見一箇中年婦女半躺在長椅上呼吸急促,他反而有點擔心魚。
同時,他覺得狂很奇怪,不擔心朋友卻先關照他這個陌生人來了。
他還沒想下去,狂已經扭著蛇一樣的纖細身體快速穿過人羣閃到他面前,將白色的醫藥箱往餐桌上一擱,推擠著幾盤冷菜,有一盤橄欖掉了下去,灑了一地,狂卻一點也沒在意,像沒看見似的。
“沒貪吃吧?”狂的口氣像在問小孩,君文嘆了口氣:“沒,很老實地坐著等你回來。”
“嗯,很好,你比這世上大部分的人聰明。”狂輕笑著,點著頭。
君文不解:“啊?”
“不聽醫生忠告的人都是大笨蛋。”狂歪著嘴巴邪笑道。
君文詫異地打量他,特別是他傲氣十足的眼睛,心裡萬分懷疑:“你是醫生?你說你討厭醫生……”
“我現在是你的醫生。”狂撥開金屬搭扣,把醫藥箱蓋子一翻,動作隨隨便便的,一點也不正經。
君文看得有點後怕:“你會看病?醫科大學的?”
“我腦子抽住了纔會考醫科大學!”狂說著,不悅地拉長臉,接著視線斟酌地停留在醫藥箱裡,“和你一樣,曾經有段時間猛看了不少醫學書,像我這種天才嘛,看看就會了。”
打了一個寒噤,君文暗叫不妙,怎麼看對方都想拿他當第一個試驗品來著。
他往包廂那探頭瞧了瞧,狂笑道:“排隊的人多著呢,你想去湊熱鬧?”
“我沒什麼不舒服。”君文摸了摸自己的胃,本來沒有任何異常,卻被拿著聽診器的狂嚇出了一身冷汗。
“有沒有想嘔吐的感覺?”
君文搖搖頭。
“有沒有覺得頭暈?”
“很清醒。”
“有沒有出冷汗?”
君文剛開口,卻沒答出來。冷汗是有,不過是被你嚇出來的……
“往後靠,坐好了。”狂往他肩膀上推了推,不過沒用力。他自己很乖地往後靠去,坐得端端正正,表情有點緊張。
狂見他繃著臉,忍不住笑道:“別緊張啊,心跳會加快的。”
“……”他想,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像石灰粉一樣難看。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想想豁出去了,反正只是給對方檢查檢查,又不會少塊肉,總不見得男人吃男人豆腐吧?
正想著,狂的手已經伸進了他的T恤裡,T恤沒有鈕釦,只能半撩起衣邊,彎著手肘把聽診器貼在他的胸膛上,他一陣心慌,腦子裡煙霧瀰漫,爆竹亂響。聽診器貼在結實的胸膛上觸感冰涼,狂時不時蹭到他肌膚的手則比聽診器更冰涼。
大熱天手還那麼冷,原來是冷血動物。君文腦子裡越來越經不住胡思亂想。
想想自己也很滑稽,對方是個男的,自己又不是女的,慌什麼呢。
狂閉上眼有些裝模作樣,慢慢地移動著聽診器在君文的胸膛上劃來劃去,弄得君文有點癢。他一向怕癢,忍著沒敢笑出來,強裝鎮定,臉卻不由自主地抽搐。
狂歪了歪腦袋,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古怪的表情:“又臉抽筋?”
“沒有。”君文生硬地否定,別過頭去臉微微發燙。手指在大腿上不安地輕輕敲打,只覺心臟越跳越快了。
狂繼續裝模作樣地拿出一塊手錶,看起來像是名牌:“心跳很快啊,你有心臟病嗎?”
“……稍微有點緊張。”君文暗暗收攏十指,輕輕地捏成空心拳,臉漲得緋紅,“你別老往那蹭……”
狂看著他眨眨眼睛,拿著聽診器的手正停在左胸,指甲颳著那有些硬挺的櫻點。“不好意思。”他撇嘴一笑,眼神很花。隨即抽出手,大力地拍打君文的胸膛,“身體素質不錯,肌肉很結實,練過?”
君文把衣服拉拉好,緩過一口氣,想了半天才說:“服兵役的時候。”他沒有說實話,其實他從小就在軍隊里長大,唸的也是軍官學校,將來也可能在軍隊裡待一輩子。
狂取下聽診器,手指輕巧地在醫藥箱裡翻動:“當兵好玩嗎?”
“當兵有什麼好玩不好玩的。”靠著椅背,他微微側頭,看著狂始終很困惑,“看出什麼名堂來嗎?”
剛說完,狂的手又迅速伸進他衣服裡,在他胃部用力捏著,按著,這一次他沒有忍住笑場。
“看出來,你怕癢。”狂像發現了寶似的,笑得特別得意。君文等他鬆手,連忙拉緊衣服:“是啊,我怕老婆!”
“哈哈,可你還沒女朋友呢。”狂直率地嘲笑著君文,手一撥,關上醫藥箱,“好像沒什麼事,腸胃功能很好,可以和火星人相比。”
君文看狂笑得古怪,納悶地眨眼,狂指了指自己:“我啊,你說我消化系統不好,可我吃再多也沒事,以前學校裡別人食物中毒,就我照樣吃香的喝辣的,老師都說我是火星人。”他起身,提著醫藥箱朝包廂走去,準備把借來的東西還了。
君文下意識地摸了摸胃,看著繼續扭動身體靈活穿梭過人羣的狂,不禁覺得好笑。
狂這個人,真是有意思。
回來後,狂擦過君文的肩膀,拍拍他:“去看看那條翻白肚皮的魚是不是能清蒸了。”君文跟上狂的大步子,忽然覺得不但在《怪物獵人》裡自己的獵人跟著對方團團轉,現在連現實裡也是這樣。
“對了,萬一你一會突然覺得不舒服了,馬上告訴我啊。”狂忽然回頭提醒,到有幾分像很負責任的醫生,“有些人不一定會馬上出現癥狀。”
君文點頭的同時,又不免懷疑:“你對醫學懂多少?”
“肯定比你多。”狂自信地笑著,轉回頭去,“我家有一書架的醫學書,雜七雜八什麼都有。”
“家裡有當醫生的?”君文隨口問問。只見對方的腦袋點了點:“俺爺爺,醫學界的名人哦。不過他把希望寄託在俺老爸身上,結果老爸考了公務員,後來又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我那時才5歲,老頭子嘮叨,搞得我從小就對醫學反感。”
原來是物極必反……
“於是,你爺爺被你氣死了?”君文輕輕開著玩笑。
狂又回頭,豎起拇指很得意的樣子:“其實我能考進醫大,但我偏不考,老頭子不能拿我怎麼樣。估計現在,已經把希望寄託到還沒轉世投胎的曾孫子身上了吧。”
“你會讓你的孩子讀醫大嗎?”問出口之後,君文有點後悔,對方纔不過是個二十歲都不滿的大學生,養兒育女的事恐怕連夢都沒夢到過。
狂昂頭,不暇思索地回答:“纔不會,我討厭醫生。”
君文笑笑,心想他這個年齡也許還沒真正規劃好自己的未來人生,看起來狂也不想沉穩早熟,早早就把自己的一生計劃得清清楚楚的人。
他覺得狂還是個玩心很重的孩子,並且是凡事都不計較後果,目中無人的那類,雖然有點自命清高,卻還算直率。掌握了竅門後,相處起來很容易,和他這個在軍隊裡混大的老兵相比,狂的心年輕而充滿力量。
只是後來他才發現,狂並不是個能用眼睛就可以交流的人。
回到座位上,發現一條半死不活的魚真的快翻白眼了。
魚窩在座位上整個縮成一團,擡起頭來只見他滿頭大汗,幾絲劉海溼漉漉地貼在額頭上,苦命地衝他們倆微笑。
“神啊,我快上西天了,你們纔來看我。哎喲……”話沒說半句,頭又深深地埋進兩腿間,呻吟連連。
狂修長的眉毛皺成了扭曲狀,低頭冷冷淡淡看著魚:“你怎麼運氣老那麼差,叫你到廟裡燒香拜佛去。”
“這回又是什麼……”魚好像有預感似的,低聲問道,尾音顫得人不住跟著發抖。
君文按住魚的肩膀,擔心地道:“你不要緊吧?我去叫醫生來。”
“不忙。”狂拉住君文的衣服,差點把他心愛的T恤扯壞。“一回生二回熟,三天兩頭就不稀奇了。他啊,能喝隔夜的牛奶喝到拉肚子,吃半個月前的過期麪包吃到上吐下瀉,啃蘑菇啃到胃潰瘍……”
“啃蘑菇?”前兩個還能理解,最後這個實在有點不聯繫……君文投以納悶的目光。
狂解釋道:“把牛肉湯放在冰箱裡超過一個月差不多就能栽培新品種蘑菇了嘍。”
君文聽完,驚歎地盯著魚,這才恍然大悟。吃了那麼多長黴菌的東西還能安然活到現在,簡直是條外星魚啊!
“諾!”狂俯身拉起魚的手,掰開他的掌心把一小包白色的紙包塞給他。魚愁眉苦臉地看了一眼:“什麼東東?”
“麻藥。”狂簡簡單單說了兩個字。魚立刻兩眼放光,當下就把紙袋裡的藥丸吞了。
君文大驚,張大嘴巴指責狂:“你給他吃麻藥?!你到底懂不懂醫術!”
狂懶懶地瞥了他一眼:“魚的胃和常人不一樣,難道你比我懂嗎?”
君文一愣,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怪怪的……“麻藥會吃死人的……”
“沒事,我從小吃到大呢。”魚笑嘻嘻地做了個V的手勢,藥效沒有那麼快起作用,他依舊團緊身子,把紙包塞還給狂,“你哪弄來的?”
“問人家借的醫藥箱裡正好看到。”狂將紙包揉作一個小球,丟進菸灰缸中,“那個醫生也是三腳貓功夫。”
君文躊躇著,還是很不放心:“魚,你不要亂吃東西。”
“他不亂吃東西胃病就不會越來越重了!”狂推了推魚的腦袋,魚摸摸太陽穴,無奈地笑笑:“別弄亂我的頭髮。”
頭可斷,髮型不可亂,說著連忙把髮型整整好。
狂單手叉腰,不耐煩地瞪著魚:“你看看,他一個醫科大學的高材生,還不會照顧自己的胃!所以說,學了醫有什麼用!”
“誒?原來你是……”君文驚訝地低頭,看著魚一臉不好意思的表情,有點明白狂爲什麼討厭醫生了。
身邊就有個反例嘛。
不過,他越看這兩人眉來眼去的舉動,越覺得他們關係不簡單。
“你們不是大學同學嗎?”
狂斜著身子靠著座位,用眼神指了指魚,滿不樂意地道:“誰跟你說我們是同學?”
“呃——”君文愣了愣,想想確實是自己先入爲主了。“我看你們感情很好……”
“我跟狂從小一塊長大,所以感情好。”魚伸伸手指,忍著疼笑呵呵地說。
君文點點頭,恍然大悟:“哦,原來你們是青梅——”狂急忙瞪眼,搶白道:“別說那個噁心的詞!和這條外星魚一起長大簡直是冤孽!從小學到高中,我的人生就是場噩夢,總算大學分開了,阿彌陀佛!”
“嘿嘿,可惜青梅也青梅了,竹馬也竹馬了,你要不穿越一下,用橡皮擦擦掉?”魚故意強調“青梅竹馬”四個字,一臉壞笑。狂猛翻白眼,避之不及地把頭轉開,嘴裡嘀咕:“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麼?君文內心忽然有些羨慕起來,看著兩人的一言一行,確實有種外人無法介入的感覺。
狂在包裡搜尋了一番,摸出小P,又未經主人同意在君文的包裡蒐羅一番,又摸出一隻小P,君文到也沒想到要去攔他,不知怎麼就傻住了。
狂把白色的小P丟給君文,指了指兩節車廂之間的走道:“我們去殺兩盤,讓這條魚慢慢曬太陽。”
窩在窗口邊沉浸在陽光中的魚急忙擡起頭來看他們倆,苦瓜臉QQ的,看著居然覺得很可愛。
“無情無義的東西,就這麼拋棄我啦?”
狂打了個冷戰,轉身走人:“找條母魚陪你去,別賴著我。”
魚轉而看君文,無奈地聳聳肩,笑容到是很溫和。君文也迴應了一下微笑:“有事叫我們。”
“好。”魚應得很乖。
在過道上打了兩盤《無雙》,又殺《刀魂》殺得忘記了時間。狂這回總算揚眉吐氣,君文也沒聊到他格鬥遊戲玩得這麼好,十盤下來,自己兩勝八負,著實有點沒面子。
而狂則很直白地坦露出勝利的喜悅和得意,心情愉快地哼起歌來,已經完全把《怪物獵人》的恥辱忘得一乾二淨了。
君發現他是個簡單的傢伙,心思很直,並不像他自己說的,沒做成功的事就會一直惦記著很不爽。
站得時間久了有點腿痠,兩人回到座位卻發現魚橫了下去,一個人霸佔了兩個位子。狂拿起君文擱在桌板上的書正想拍過去叫醒魚,君文伸手阻攔:“還是去餐車吧,我請你喝飲料。”
“你還敢喝?不怕飲料裡也下了毒?”狂口上這麼諷刺,腳卻已經朝餐車邁去。
“除非你想害我。”君文半開玩笑,惹得狂回眸,邪邪地一笑:“我害你幹什麼,劫財劫色?”
君文搖搖頭,越來越喜歡狂這個人了。
和心直口快的人說話不用費神,這點他家裡的那位彆扭小子就截然不同,總是把心事藏在心裡,活得很累。
他看著狂的背影,忽然想,如果人人都能像他和魚那樣活得輕鬆自在就好了。
他們都說,“狂”和“魚”是隻可遠觀而不可靠得太近的外星生物,因爲他們的傳奇太刺眼,會灼傷人的眼睛。
可惜,他覺悟得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