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爲什麼會去那裡,我當時並不知道出發還存在著什麼意義。
就好像是聽從某種聲音的召喚,或許,這就是“必然”吧。
十一月末,明明離冬天應該還有一些喘息的機會,可是冷冽的風吹得脖子刺痛時,已經宣佈,不能再逃避寒流了。
儘管如此,君文乙軒也沒有穿上厚厚的大衣,而是選了輕便的外套,即使計劃的目的地在北方,他卻無視著這個事實,無視著冬天囂張的冷空氣,獨斷專行地帶著極少的行李,出發前往雙子月。
離開基地的早晨,霍碧若上尉……不,已經是少校了,似乎是爲了確認他是否還活著,而在早上6點的時候用電話鈴聲吵醒了橫倒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的他。
毫無疑問的,這一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噴嚏。
不過頭腦也因此清醒了許多,在清晨滲入骨髓似的涼意作用下,他從夢中醒過來後,沒有立刻想起不愉快的事,因此,非常木然地接了霍碧若少校的電話。
大概說了四、五句左右,碧若問他行李有沒有收拾好,還說直接去航空港,雷亞斯上校給他安排了一個助手,會和他一起上飛艇。剩下的,他在刷牙洗臉的時候就記不太清楚了,總之,說是說他一個人完成任務,結果,還是兩個人出發踏上旅途。
上校到底在想什麼呀……
帶著這樣不清不楚的疑問,他提著一隻小小的皮袋子,鎖上房門,走過林蔭道的時候,只覺得基地裡的景色陌生得讓他害怕。
是啊,好陌生,這地方怎麼突然就變得那麼陌生了?怎麼就想不起來,自己在這裡待了幾年了?
兩年、三年、五年……十年?
就連坐上環線專車,看著車窗外的景色,在明明應該是路過了非常熟悉的那個人的家門口,卻都被一掠而過了。
只有閉上眼的時候,殘留在視網膜上的影像才清晰得令人戰慄,就像看過的恐怖片一樣難以忘記。
七戒……
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事。
對了,是心,心已經不在身體內了吧……
瞳谷國際航空港,有著“城中之城”的說法,其規模的巨大會讓人聯想到大型的軍事演習基地,不過,它卻是單純的民航航空港,就是地理位置比較特殊,依海而建,大半地域都在海上,宛如一個眼睛的形狀,像一座人工小島。
瞳谷航空港的美麗就象徵著輝夜城的奢華和繁榮,拔地而起的水晶燈塔和磅礴恢宏的羅馬柱讓它宛然是騎士時代的宮殿,即使是首都的漓宮也不過如此。
不過君文乙軒乘坐的飛艇卻是停泊在航空港的私人備用廣場,在候機廳裡,他看見了一個絕對不可能再見到的人。
透過巨大的玻璃灑進大廳的暖光中,靠在一排泛著說不出是溫暖還是冰冷光澤的金屬欄桿邊的男人,好似和落在肩頭的柔光完全絕緣,以宛如浮雕一樣深刻而強烈印象的存在氣息,直挺挺地站著,並遠遠地,就把目光落在君文乙軒身上。
他就像是被那道冷冷的目光凍住了一般,瞬間感到體內的血液都凝固了,出現在視野中的畫面過於不真實,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那道不含感情的視線所催眠。
而雙腳,卻像被隱形的線牽著,一步一步僵直地走了過去。
投入暖光的懷抱中,卻依然無法安心的君文乙軒怔怔地看著這名只在單薄的T恤外加了一件寬大的風衣,用黑色的圍巾遮掩著頸部的繃帶,戴著墨鏡卻依然能感覺到那股寒冰一樣的視線。
剛纔,他雖然看不見男人的眼睛,卻在很遠的地方就已經感覺到了對方的視線。
就在男子取下墨鏡,真正地露出一對似乎是隻用來區分物品和有生命體的眼睛,一個名字也終於迸出君文乙軒的嘴:“古淵……?!”
“東西已經在飛艇上了,時間早了點,不過我們儘快出發吧。”在男人像打字機一樣急促地說完,並乾脆利落地轉身,往廣場走去時,君文乙軒沒有得到任何思考或提問的空隙,被迫緊跟上對方的步伐,將全部的震驚和疑惑,在淡如清水的情緒中投向對方的背影。
怎麼回事?古淵……不是死了嗎?!
雷亞斯上校又在開玩笑了吧?
邊這樣想,邊將目光投向隔著一張桌子,坐在對面的古淵身上的君文乙軒沒有去主動打破機艙內的安靜氣氛。
不,與其說是安靜,不如說是如同空氣漸漸被抽乾的封閉密室裡一樣,此刻,兩個冷著臉,雙雙都不願開□談的人讓並不寬敞的飛艇內部顯得異常壓抑,就好像隨時會被外部過於強大的氣壓擠碎。
那種緊繃著一根細弦,不知何時會繃斷的感覺始終瀰漫在他們不相交匯的視線中。
“雷亞斯上校安排我協助你護送‘阿爾法’到雙子月,這件事是我主動要求的。”已經把金屬製的打火機捏在手裡十多分鐘之久的古淵,這才點上了一支菸,但是沒有吸上一口,就在菸灰缸裡滅掉了。“只要是和皇未寂有關的東西,我都會追蹤到底,不親眼看著‘阿爾法’送到指定目的地,我就無法安心。”
像念臺詞一樣,古淵說著目的不明的話。
初次見面時,古淵就讓人覺得他的說話方式明明可以帶出許多感情,卻總是以冷硬的口吻將全部的感情抹殺掉。
這種矛盾就像他一頭短俏的碎髮,好像經過精心梳理,卻依舊凌亂無章的感覺一樣,“感□彩”如果可以分爲黑、白,以及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三種比喻的話,他就是除去黑與白,只剩下灰色部分的那種。
經過思考之後,君文乙軒終於忍不住問:“七戒說你——”現在,他儘量不想去提起那個名字,只要是用自己的嘴巴說出那兩個發音,就覺得胸口被痛擊著。
然而,只有四個字,就已經讓古淵猜到了君文乙軒的真正意圖,並把他的話像快刀斬亂麻一樣搶斷:“上官七戒救了我,但是他是否還活著,我不知道。”
如果可以的話,君文乙軒寧願古淵沒有這麼快速地說出這件事,如果古淵會考慮一下,或猶豫半天的話,那麼他的期望就能再延長一會。
可惜,渺茫卻強烈的期望瞬間就被扼殺了。
古淵以他從不含糊的作風,娓娓道來:“我被皇未寂囚禁在船上,本來以爲必死無疑了,卻沒想到上官七戒知道我沒死。不過,皇未寂沒立刻殺了我,這點我也很意外。”
平直而沒有起伏的聲音讓人絲毫感覺不到這個男人曾瀕臨死亡,只有他露在衣服外,遮蓋著大部分面積的肌膚,看起來刺眼之極的繃帶才無聲地透露出,他的身體應該曾受到過重創。
不過,他冷漠的感情會讓人誤以爲他沒有痛覺似的。
君文乙軒已經把雙手用力地扒在桌子邊緣,以此來剋制住內心的激烈掙扎,猶豫著,用力地咬住牙齒。
“當時,你和七戒在一起吧……”
“我跳海之後,就不知道船上發生的事了。”古淵直視著君文乙軒,面無表情地像在說別人的事,“聽說,那艘船爆炸沉沒了……他死了嗎?”
“唔……”咬得幾乎牙齒要崩壞,君文乙軒忽然無法剋制怒意,而兇狠地瞪視對方。
爲什麼!爲什麼這個傢伙可以對救命恩人這麼冷淡!
“他是爲了救你才上船的,爲什麼……你沒有帶他一起逃!”
雖然時間順序可能顛倒了,古淵跳海應該是在他接七戒上直升機之前,可是如果他和七戒一起離開,之後的悲劇也不會發生!想到七戒原來是爲了救古淵才上船,古淵卻只顧著自己保命,他死寂的心忽然燃起熊熊烈火,恨不得將眼前的男人吞噬。
古淵撥弄著打火機,空洞無物的眼目視窗外:“當時的情況,只能有一個人先逃。無論如何,我絕對不會放過逃生的機會……不過,沒想到他居然沒能逃脫,皇未寂果然厲害。”也只有在話音剛落的時候,古淵的脣角才微微**了一下,終於顯露出一些情緒的變化。
君文乙軒咬牙冷哼一聲,別過頭不再說話。
現在談什麼都是惘然,七戒已經不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會再找到他,而所有和他有關的事都彷彿變成了虛空,令他只想嘲笑和迴避。
從七戒墜海到現在的六十個小時,對他來說只像過了一秒鐘,毫無真實的存在感。他仍沉浸在七戒鬆開手的那一瞬,像電影一樣不斷地重複放映,看不見的繩子把他的脖子越勒越緊,卻始終沒有斷氣。
他就這麼在窒息中讓自己的時間停止,承受著真正死亡前那一刻最痛苦的瞬間,而這個瞬間被無期限地延長著。
古淵看他握著拳頭默默地起身離開座位,問:“你幹什麼?”
“睡覺!”他答了兩個字,一頭鑽進封閉的臥艙,在沒有窗的狹窄房間裡,向牀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面對牆壁,他卻不敢閉上眼睛。
用力地揪起被單,卻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心跳聲。
他很懷疑,自己是否還在呼吸?心臟,是否還在跳動?
一種昏迷的感覺,讓他覺得眼皮很重,另一種撕裂般的痛覺,又讓他的思維前所未有的清醒。
目視到牀頭櫃上的軍刀,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伸了過去。那隻手彷彿迫不及待地渴望著,緊緊地捏住了軍刀。
沒有存在感的自己像空氣,絲毫感覺不到自己還活著,像幽靈一樣漂浮在空氣中似的,沒有疼痛感的空洞,身上的骨骼,肌膚都好像是用人工材質做出來的假貨,沒有生命的跡象。
這讓他迸發出強烈的求證囧囧,想通過某種方式來證明,自己到底是活的,還是死了?
他撥出軍刀中的一片刀刃,沒有一絲猶豫地往手臂上紮了下去。
……
沒有痛覺。
看著血滲出傷口,環繞著銀色的刀刃,在肌膚上流淌,刺目的猩紅色,卻只帶來了視覺的衝擊,而沒有讓他感到疼痛。
他把刀拔了出來並且扔掉,接著重新躺回牀上,依舊不敢閉上眼,所以直直地望著臥艙的灰色天頂,臉像被冰凍了一般,失去了變化的能力。
就像臉部的神經都麻痹了,連扎出傷口的手臂也完全切斷了痛神經,他現在無法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他現在,只想死。
卻不知道在等待什麼似的,沒有把刀直接扎進心臟。
淚,從眼角滑落。
雙眼,卻紋絲不動地睜著,似感覺不到淚痕一樣,似一具只是因爲某個機關壞損而流出了透明**的人偶。
七戒……
回來……
回來吧……
回到我身邊……
六個小時後,飛艇在漢河北部的瀧儀鎮郊著陸,巨大的風沙讓小鎮顯得蕭瑟,儘管鎮上的居民生活條件其實並不差。
古淵提出要去餐館填飽肚子,時間雖然已經是下午,不過他們在一家辣味館裡坐了大約半個小時,叫了幾個服務生推薦的特色菜,還點了一壺燒酒。
古淵獨自喝著,宛如一位孤獨劍客,銳利的眼眸,隱忍的氣質,素色的衣著,還有,那硬朗的臉龐帶著殺氣似的。
君文乙軒則像空氣似的坐在一旁,不說話,也不動筷子。
“你不餓?”
“不想吃。”
“……你的手怎麼了?”
把卷起的袖子放下,遮住小臂上的傷口,他爲了掩飾什麼似的拿起筷子,卻一臉的味同嚼蠟。
“只不過是死了一個同伴,特行隊的人原來這麼軟弱。”冷酷無情地揭穿君文乙軒的內心,吞嚥燒酒的古淵像看笑話似的諷刺道,同時,似乎在表示,爲同伴的死絕食的君文乙軒在他眼裡就是脆弱的螞蟻。
“這一切……不都是因爲你麼。”君文乙軒僵硬地說道,聲音不大,剛好能讓古淵聽見。
古淵冷漠地回敬道:“悲傷,是毫無價值的東西,身爲軍人的你,爲了這種事放棄自己的生命,是對死者的不尊重。”
君文乙軒悶悶地抽了一口氣,木然地咀嚼著食物:“我的事,不用你來評價。”
古淵眼中的冷輝一閃而過,無情地說:“那麼,你就去死吧,你的任務由我接手。”
君文乙軒冷笑了一聲。
他以前有憎恨過,但是現在,連憎恨誰都變得不重要了。
離開瀧儀鎮,北方是茫茫荒野,乾涸的水渠分割著大地,難以分別的路面延伸向清晰的地平線,古淵開著車子,一直往北行駛。
越往北,風景就越荒涼。
君文乙軒打開車窗,風沙刺眼,但他卻很享受似地吹著風。
明明是有目的地的,卻覺得這樣可以一直駛向世界的盡頭,看著餘暉漸漸地染紅了天幕,在眼中如血一樣。
“到了三角州一帶,我們必須徒步翻過紅石山脈,然後就到雙子月了,至於怎麼和蘭沐希上校會合,只有聽天由命。”
他覺得古淵說的話和自己並無多大關係,實際上,到底爲什麼要去雙子月都不清楚,到了那裡以後要幹些什麼,會在那裡待多久,這些都是和自己無關的事。
任務不管危險與否都沒有差別,雙子月哪怕已經被轟成廢墟,他也不在乎。能不能見到蘭沐希上校,能不能把“阿爾法”順利送交給蘭沐希上校,完成任務,能不能活著回去,還是被捲進戰場,被空投的炸彈砸中,莫名其妙地死……這種事怎麼想都覺得很無聊,絲毫提不起興致,連緊張的感覺也沒有。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爲什麼還睜著眼睛看這個世界,到底爲什麼會坐在古淵旁邊,聽他說這些廢話。
世界就像這片荒野,單調乏味,了無生趣。
但是如果這時候能出現什麼的話,他還是會注意到的。
比如,前方不遠的那輛破車,在這種荒郊野地,爲什麼會像路牌一樣停在那裡呢?在方圓百里見不到任何一點和人跡有關的跡象,爲什麼卻突然出現這樣一個屬於人類文明的東西?
它停在那裡幹什麼?它在那停了多久?車上有人嗎?
不對,應該是沒人的,也許是被棄置的廢物吧。
對,就和自己一樣,是廢物。
他們的車子就擦著那輛破車駛過,而過了一兩秒鐘後,君文乙軒忽然喊道:“停車!”
在他發出聲音的同時,古淵也用力踩下剎車,輪胎在慣xing的驅使下粗暴地摩擦著地面,車尾揚起一片塵土,突突突地,車子滑行了一小段距離後,徹底停下了。
君文乙軒跳下車,快步往回奔,來到他們剛纔經過的破車前,透過髒兮兮的玻璃窗,他看見駕駛座上穿著野戰服顯然是士兵的年輕人,用蜷縮的姿勢半仰著,閉著眼,渾身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他吸了一口氣,猛地拉開車門,把那人拖出車子。像拖著一具屍體似的,那人毫無知覺地滾下座位,倒入君文乙軒懷中的身體是冰冷的。
“他還活著。”古淵把手指放在年輕人的鼻下試了試,君文乙軒低聲吼了句:“給我水!”
年輕人雖然還有氣,卻已和死屍差不多,消瘦的手指清晰可見一個個發白的骨節,凹陷下去的雙頰另顴骨更爲突兀,乾裂的雙脣泛著石灰色的白,面色則像炭灰一樣難看,儼然是一具乾枯的人體標本。
現在的樣子,似乎和以前的無法產生聯繫般,難以辨認。
嚴重的飢餓,可以讓一個人在短短幾天內就面目全非,更何況穿在年輕人身上的野戰服讓君文乙軒在一瞬間幾乎要懷疑,眼前可能只是個面容相似的陌生人。
等古淵拿著水壺,溼潤了年輕人的嘴脣,再慢慢灌進一些水後,年輕人本來合上的眼睫微微顫抖了一下,骨瘦如柴的雙手攀上君文乙軒的肩膀,緊緊地揪住他的衣服,卻沒有多大的力道。
年輕人的脣一開一合,不知是顫抖得**,還是在說著什麼。
“是……是……是你嗎……你……來了……”
咬著含糊的發音,年輕人又昏了過去,癱軟在君文乙軒的懷中再無動靜。
君文乙軒這才喊出他的名字:“溫寶寶!”
可是,下一秒,他卻又恍惚莫名。
在遠離首都的荒野之中,在這距離硝煙烽火的戰地附近,穿著野戰服的少年,被飢餓折磨得不囧囧形,在昏迷前喊出的強烈期盼卻彷彿是一直一直在等待著一個人。
這個人,真的會是他認識的溫寶寶嗎?!
一瞬間,腦中的畫面像剪碎的紙屑凌**錯,那個吵嚷的、熱鬧的、歡快的、瘋狂的、高傲的羣體,本該屬於他們的明朗畫面卻都被眼前面黃肌瘦的臉所顛覆,過去和現在彷彿被切斷了一般,無法尋找到一個連接它們的環,因而無法確認,它們之間的聯繫。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懷中的年輕人,回想起那個雖然像幽靈一般,渾身只有黑白兩色,卻乾乾淨淨,絕對無法和“戰場”聯繫在一起的溫寶寶,始終不能相信,他們是同一人。
明明應該在遙遠的東城,如今卻近在咫尺,這是多麼虛假不真的感受?
究竟是怎樣的變故,纔會讓本該平安生活在首都的人,出現在如此的荒野,差一點就活活餓死?
“你認識他?”古淵冷漠地問。
“他……”君文乙軒吸了一口氣,明知是肯定的答案,卻不敢點頭。“是我一個朋友。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會在這裡,他是……”
後勤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