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諾語回了鳳鸞殿,不由分說便派了人傳信去逍遙谷。清然得了信,將這消息說與曼綺聽。曼綺聽后,并未有清然意料中的喜悅,反而眉宇間略有愁緒。
“怎么?得償所愿,難道不好嗎?”清然有些不明白她的想法。
曼綺輕輕搖頭,低聲說:“無所謂好與不好,只是想讓自己死心罷了。許多時候,我都是生活在矛盾中。以為相見很難,故而可以無所忌憚地去想??烧娈斠磺薪谘矍?,又有些遲疑?!?
清然仔細凝視她日益輕減的身量,心有不忍:“曼綺,許多事情都是車到山前必有路,不必杞人憂天?!?
曼綺唇邊漾起一抹無奈的笑:“我也知道杞人憂天不好,但總是難以控制。我真懷念曾經的自己,何時有過這樣的優柔寡斷?向來風風火火,爹爹還時常笑言我身體里隱藏著男孩子般的熱情。”提及平南王,曼綺微微變色。
清然心下了然,除去曼綺自己差點死于阮天浩之手,平南王的臥床不醒,大概也是她心頭難以消弭的恨與痛!
曼綺很快隱藏好情緒,無奈道:“自從認識了他,似乎我就變了。曾經是小心翼翼地想要討好他,后來變得黯然神傷,再之后又仔細籌謀著,與他假意周旋……”她抬眼看清然,“清然,你知道嗎?這一年多來,我活得好累!”
清然不知該如何寬慰,只能伸手握住她的,想要給她力量。
曼綺卻像是渾然不覺:“我大概是上一世作孽太多,這一生上蒼才會如此責罰我……”
“曼綺,有些話還是該和阮天浩說清楚。”清然理智地說,“左不過就是兩三日便能看見他。你放心,宮里的一切諾語已經打點好,你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可以與阮天浩說話。你當是辭別也好,讓自己死心也罷,總該有個了斷。”
曼綺點頭:“清然,謝謝你,也謝謝皇后娘娘。”
三日后戌時,曼綺換做男裝,悄悄跟著石海進了宮。大內監牢前,蘇諾語守在那兒。
夜深露重,監牢外并無太亮的宮燈,因而人也看不真切。一路上曼綺跟在石海身后,始終低垂著頭。直到聽石海說快要到了,她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待得走近,她方才看清面前站著的曼妙女子竟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萬安!”曼綺恭敬地拜下去。
蘇諾語連忙將她扶起來:“不必多禮?!?
曼綺起身,歉然開口:“夜已轉深,該是皇后娘娘安寢的時候,卻為了民女守在這兒,實在辛苦。民女謝過皇后娘娘?!?
蘇諾語眉頭微蹙:“曼綺,你實在不必如此多禮。你我雖無緣深交,但能讓清然贊不絕口,我便知曉你性子必然與我相投。日后若是有機會,你便隨清然多多進宮陪我聊聊。”
曼綺微微笑道:“皇后娘娘有意,便是我的榮幸。只要娘娘不嫌煩,我愿意時常入宮陪您說話?!边M宮前清然便告訴她,在蘇諾語面前,以“我”自稱即可。她雖應了,到底不敢冒犯。如今皇后娘娘如此吩咐了,她自然要從善如流。
蘇諾語的眉頭舒展開來:“好。這會兒也不早了,時辰有限,我便不耽誤了。你小心進去吧。我讓石海在外面候著。”
“謝皇上、娘娘成全。”曼綺態度恭敬有加,“夜深路難行,娘娘慢走?!?
蘇諾語朝她點點頭,轉身離開。
曼綺看一眼石海,隨后轉頭,步伐堅定地走進去。這大內監牢是曼綺從未曾踏及的地方,隨著她走進,身后的門被緩緩關上。而當門關上的一剎那,她的心似乎也隨之一緊,眉心微動,她腳下的步伐沒有猶豫。
因著阮天浩的罪行極重,被關在了最里面。這一路走來,越往里面光線越暗,越陰冷潮濕,也越叫人心寒。深夜至此,原本就安靜的監牢更顯得有幾分寂靜,外面偶爾傳來幾聲隱隱約約的老鴉叫聲,聽著便叫人背脊發涼。
曼綺到底是女兒家,獨自走在這樣的地方,難免有些害怕。腳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幾乎就要小跑起來。
又走了一會兒,曼綺終于聽見了呼吸聲,極重,卻熟悉;鼻翼間似乎也找到了熟悉的氣味。她腳步停滯,站在原地,輕輕閉上了眼睛,眉宇間似有掙扎。即便她再如何不愿承認,也無法否認,這一年多來,阮天浩已然融入了她的生活,深入骨髓,刻骨銘心!
曼綺充滿挫敗感地睜開眼睛,有幾分怨念嘆口氣,方才抬腿往前走去。想著即將見到的人,她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悲哀的發現,即便那么恨他,似乎也抹殺不了內心深處的愛意。她面上扯起一抹自嘲的笑容,自己還真是個矛盾的人呢!
縱然心底閃過千百種念頭,經歷了無數的掙扎,她終于也走到了近前。光線微弱,并不看真切,依稀感覺他是睡著了的。曼綺想要打個招呼,張了張嘴,終究閉上。要說些什么呢?如今的兩人經歷了互相折磨與傷害,大概也是沒什么好說的了。
就在她心底猶豫之際,耳邊傳來他沙啞的嗓音:“這不是堂堂平南王的千金——曼綺郡主嘛!怎得屈尊降貴地來這大內監牢?”
曼綺聞言,眉頭緊鎖,自己那般背叛,他必定心懷恨意??赡怯秩绾文兀克麑ψ约旱膫﹄y道還少嗎?左不過是投桃報李罷了!
阮天浩略顯笨拙地起身,手上腳上的鐐銬隨著他行動,傳來沉悶的響聲。他一步一步由角落走到她面前,兩人間隔著冰涼的鐵欄桿。
曼綺這才有機會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看著他潦倒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唏噓。想當初初見之時,他英俊瀟灑如翩翩公子;三年過去,他愈發沉穩,令人著迷;而現在蓬頭垢面,向來干凈的臉龐有了不算短的胡渣,身上的衣服還是那日“鴻門宴”上的寶藍長衫,可多日不洗,也已經快要看不出顏色來。
曼綺的眉頭在不知不覺中緊蹙,幾乎是有些不忍地迎上他的眼眸:向來炯炯有神的眼眸中布滿了血絲。可以想見,這些時日,他只怕是難以入眠。以他的驕傲與抱負,哪里想到自己會落到今日這地步呢!想想不久之前,他還在暢想著登基后的種種,可如今卻已然鋃鐺入獄……
“我來看看你?!甭_再三猶豫,開口時便是這蒼白的五個字,實在是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阮天浩冷哼一聲:“曼綺,我今時今日淪落至此,都是拜你所賜。你如今來看我,便是來看我的笑話嗎?”
曼綺搖頭:“不,有些話想要問你?!彼谛牡赘嬖V自己,她從沒有對不起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被他逼得無路可走罷了。
“你想問什么?難道是褚哲勛讓你來的?”阮天浩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曼綺搖頭:“和皇上沒有關系。是我自己,我求了皇后,才得以進宮?!?
“皇上?”阮天浩像是不敢置信一般,重復一遍,“皇上?”他仰頭大笑,那笑聲聽起來有幾分心驚。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褚哲勛會成為皇上。這個世上,似乎誰當皇上他都能接受,唯有褚哲勛!
曼綺靜靜地注視他,想要開口,卻發現難以成言。
阮天浩笑夠了,方才惡狠狠地開口:“說!你想問什么?”
曼綺仔細端詳著他,半晌后方才溫和開口:“天浩,從我們一開始認識,你便是懷有目的地接近我。這兩三年來,你眼見著我對你的愛越來越深,你卻棄如敝履。你不愛我,我不怪你??墒悄忝髅髦牢覍δ愕膼?,為何要狠心派人來取我性命?”
這是她的心結,即便已經過去多日,夜深人靜之時,都令她心如刀割般的痛!甚至在最初的那幾日,她都不敢閉上眼睛。似乎只要閉眼,就能感覺到他高高揚起寶劍,叫囂著朝她刺過來……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阮天浩答非所問,“其實早在你這次回來,就什么都知道了!”
曼綺盯著他的眼睛,眉頭緊鎖:“難道我不該知道嗎?難道你想讓我至死都被你蒙在鼓里嗎?”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天浩,為了愛你,我可以明知你對我不甚滿意,也依舊睜一眼閉一眼。我甚至愿意為了你,不顧我爹的感受??墒?,你為何能那么狠心地置我于死地?難道我的命在你看來,從來都如草芥嗎?難道這兩年多的時間,你從未對我有過一絲一毫地感覺嗎?”
阮天浩看著她,語氣森冷:“都是既成事實,現在再來追問,又有何意義?你若是今日來,便是為了這個事,那么回去吧?!闭f罷,他轉身準備回到角落中。
曼綺看著他緩緩轉身,叫道:“阮天浩!”
他置若罔聞。
“我知道你從未愛過我,你內心深處裝著的唯有已經死了的吳妃!”曼綺吼道,“你對先皇的恨意也是因著他霸占了你的心上人,是不是?”
阮天浩停下腳步,猛地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