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越盛迎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嚴寒的新年。連降了三天三夜的鵝毛飛雪,將人煙蒸蘢的京都整整齊齊的用銀色包裹住。也就是那一年越盛十五歲的太子沒有熬過酷寒,病逝在這個蕭瑟的冬天。他的母親——越盛的皇后也在這個悲傷季節里悄悄死去。
越盛京城所有的屋檐下都掛上了白幡,鳥瞰大地,盡收眼底的是白色的清寒,這個冬天似乎更加比以往的冬季都要寒冷蕭瑟了!
皇城中所有的皇子都被送出宮等待君王遴選新儲。剛出生三天不到的我,也由一個從小服侍母親的宮娥抱出皇宮,住進了新賜的府第。
半年后,新的太子被選出,我卻也只能跟著奶娘留在宮外。
在我六歲之前,似乎被人遺忘了很多年,除了偶爾見到那給了我尊貴身份的父親外,似乎沒見過母親,曾來不知道母親和別的女人有什么區別。
六歲那年我進太和殿上學,太和殿與宮妃住的宮殿僅有一墻之隔。
每當清早我走到殿外時,身邊的太監總會小心翼翼的提醒道:“爺,您向那邊瞅瞅,蕭妃娘娘站在墻角邊看著您呢!”
我睡眼迷蒙,打著哈欠,隱約看見太和殿與宮墻交界處似乎站著一兩個身影,步子卻不停住,依舊向殿里走。
幾乎半年的時間,她日日清晨必在宮墻邊守候,從未穿過分界。我每日渾不在意從不遠處經過,也從不刻意停留。
有一天,我不知為什么突然想走過去看看。提燈的太監看出我的意思,前面提著燈小跑,邊跑邊低聲歡喜道:“娘娘,殿下瞧您來了!”
她看我走近,臉上的表情驚喜萬分。
我走到與她相距幾步遠的地方站住,嫩聲嫩氣的道:“娘娘以后不必天天來看我,被人知道了不好。等我長到十二歲就能天天進宮給娘娘請安了。”
她似笑非笑的呆呆看著我,卻不說話。
我正要走開,一個宮女緊走幾步,越過宮廷間的分界線,一面拉我過去一面笑道:“娘娘為了能看殿下一眼,起早貪黑,不辭辛苦日日都來這里侯著。好容易盼到殿下走過來,好歹和娘娘多說會兒話再走。”
她一把將我抱在懷里,道:“皇兒,每天起那么早,你困不困?上學打不打瞌睡?太傅罰你嗎?”
我點點頭。
她又道:“現在還早,娘親抱著你,你若是困就睡會兒。”我搖搖頭道:“去晚了,太傅要訓斥的。”
她笑道:“沒關系,睡吧。一會兒娘親叫你。”她一面說,一面手在我后背上拍著輕輕的走動。
我俯在她肩頭上,聞到一股甜甜的香味,身體放松下來,倦意涌來慢慢合上眼睛。
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我揉揉眼睛,“呀”一聲坐直身子。她關切道:“別怕,娘親已經找太傅說了,他不會為難皇兒的。”
我道:“我要回去了。”
她慢慢放下我,道:“娘親給你準備了訂好的習字薄,最好的毛筆硯臺,還有一件娘親親手給你做得衣裳。好多東西呢,叫小太監拿著,你帶回去好不好?你想要什么,都告訴娘親,娘親什么都給你找來。”
我向一旁太監手里看了看,搖搖頭道:“這些我已經有了!”
她一皺眉頭,急忙從衣領里掏出一塊晶瑩的紅玉,取下送到我鼻子下面,笑道:“聞聞,是不是很香?這香玉叫焰心晶,世間唯此一塊。只有天底下最漂亮的小王子才配擁有它,娘親現在將它送給皇兒好不好?”
我低頭嗅了嗅,點點頭,讓她把玉掛在我脖子上,然后道:“娘娘我要走了!”她伸手替我整理衣領,無聲點頭。
我扶著身邊的人向前走,聽她在身后又急急道:“娘親明天還在這里看你!”便輕點了一下頭,大步走開。
第二天,太傅真沒有訓斥。從此以后,我便隔三差五的跑去找她,躺在她懷里安安穩穩的睡著,不必去想功課上學的事。
這樣持續了一個多月,我去上學的時候,再沒看見她的身影。
我問身邊的太監:“娘娘這些日子怎么沒來?”太監笑回道:“宮里的規矩大,娘娘來看殿下,沒人知道什么都成,有人知道了可就不行了。娘娘若是知道殿下您問起她,一定不知高興成什么樣呢!”
我聽完便不再過問了,也從未去深究她為見我一面付出了怎樣的艱辛。
這是我十二歲以前唯一關于母親的記憶。除此之外,節宴上看到的她,都是坐在父皇身邊,獨占圣寵艷冠□□的越盛第一美人蕭姬。
那張美麗的臉呈現出的表情,永遠都是溫順而恭敬的。目光雖時時會流連在我身上,嘴角噙著的笑容卻十分淡然。
許多年后,我想起她時,總會想到那妍媚的微笑。整個越盛,甚至包括西域林立的大小國家,再也找不到一張臉,能有如此絕艷的笑容。
正如她對我說過的一樣,她給我的都是最好的。我坐臥行走處的奢華,是其他皇子不可比擬的。我每年的金銀用度甚至遠遠超過了越盛的儲君——我那懦弱到一無是處的哥哥。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萬物漸漸淡去它們鮮艷的色彩及神秘的吸引力,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可有可無,很難再有什么事情能引起我的興趣與注意。
我到了可以進宮請安的年齡時,進宮見她變成禮節上的形式。她隨口問問關于我的日常起居,多數是靜靜的沉默。
我漸漸厭惡這必走請安儀式,她就以我功課辛苦為由奏請盛帝,取締了我每日的進宮請安。
我問她:“娘娘是不是也厭倦了這毫無意義的形式。”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對她說話沒有了顧忌。我是越盛帝國的皇子,未來的帝王,我不需要對任何人卑恭。即便是面對我的父親,他也只會用贊賞的目光看著我在朝堂之上百官之前隨意發揮自己的政見。
我那時從未想過,我是否真的有必要用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俯視自己的母親。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自己那時的心態。
她的美可以勾起任何一個男人的征服欲望,她的兒子也不例外。年少的我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用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來滿足自己的征服欲望而已。
她恭順的回答:“妾身永遠只會盼望著殿下自己走過來。”
見我無言,她又笑道:“殿下貴為皇子,尊于萬人之上,又生就聰靈異常,想要什么都是呼之即來。東西得來太輕便,隨便得來的又有誰會去珍惜呢?若有一天殿下什么都不想要了,那時該怎么辦呢?”
她尖銳的無情的刺中了我內心深處的秘密。我絲毫提不起熱情的,滿眼都是冷漠的態度似乎是無可隱藏的呈現到她面前。
我冷冷道:“所以娘娘``````。”
不等我說完,她微笑道:“所以妾身永遠都在努力珍惜殿下!”
我冷冷看著她,心中那滿滿的從未被摧折過的驕傲與高高在上的榮耀,似乎被人狠狠地推倒,無可挽回的潑濺一地。
那一次見面不歡而散,之后盡管已經不是必需的,我依舊天天早起進宮向她請安。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和她對著干,似乎只是在霸道的想‘即使我就是那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你也得珍視。’
但看著她見到我時日益加深的笑容,我在心里暗暗想也許我上當了。
不過,她那番話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為什么歷代帝王會稱孤道寡,會給自己定下那么多規矩,這不是某個皇帝一時的心血來潮。
人的欲望不去約束一定會泛濫,一切得到之后,隨之而來的就是厭倦。而那些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才是最好的。
人,貪婪而低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