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舊部在流竄逃逸中紛紛被捕獲誅殺, 其中就包括一朝重臣李延吉。曾經帶領李家取代如日中天的齊家的一朝權臣,風光一世,最終卻換來如此悲涼的下場, 嘆哉!
也罷, 從今以后, 千日國在沒有李家, 也再沒有齊家。
隨齊顏進駐帝都的一萬齊家將在帝都大局平定之后便退守三十二騎的軍營, 這是他們最后的戰役,也是最后的聚首,也許有生之年, 他們再無想見之日……
齊顏將骨灰盒包裹好,抱起。原本并不打算帶天素離開, 不想她現在竟是這般田地。蕭城傲心狠手辣, 不見得會善待這位姑姑, 且,她畢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即使彼時他頂的是齊嚴的身份。
“齊顏。”
齊顏看向來人,秦鳴劍仍是一副仙風道骨的裝扮,可他周身卻被一股隱隱的戾氣彌漫。原是出塵之人,如今卻成為世間與他罪孽相當的幾人之一。
“師父。”齊顏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
秦鳴劍看了齊顏身后的天素一眼,微笑。“能單獨與你說幾句話嗎?”
“自然。”齊顏將天素牽至窗下, 扶著她坐下。
“若我半個時辰沒有回來, 你便抱著骨灰去林外的涼亭里找司修祁戰旭二人, 就說我有難, 讓他去找玄王。”齊顏將骨灰小心地放在天素懷中, 輕輕撫摸她的頭,同時趁動作的間隙在天素耳邊道。“切記。”
不管她是否能聽懂他的話, 齊顏站直身子,跟著秦鳴劍離開。
齊顏跟著秦鳴劍離開林子,一路來到前朝臣子休憩的小院。曾經這里匯集了前朝所有位高權重之人,幾乎是整個千日國的心臟所在。而這個曾經,那個前朝,就在昨天。
齊顏站在欄桿前,凝望一池死水——夕陽西沉,在小湖上投下一層紅艷的光影,似是昨日濺如湖水的血腥還未暈開。盛夏光年,這里會開出滿池的荷,晶粉的花朵在滿池碧色的映襯下搖曳生姿,偶有蜻蜓掠過,留下細細漣漪。不知,來年開出的荷,是不是殷紅血色……
“齊家將已悉數撤至伏羲國軍營,看來你是非走不可了。”秦鳴劍道。
齊顏笑而不語。
“真的非走不可?皇上建國之始,百廢待興,你曾前朝為相,治國□□乃汝之所長。皇上定是不愿放你走的。”秦鳴劍開門見山道。
齊顏淺笑。“師父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
“論坊間聲名,你比任何人都要受推崇。”
“師父,這一生我該經歷的都經歷過了,‘兒女情長’、‘國仇家恨’,這八個字很簡單,可卻耗盡了我一生的心力。我累了,非走不可。”
直白的拒絕,秦鳴劍不著痕跡地垂下了眼。“當真無回轉余地?”
“沒有。”齊顏搖頭。“師父現在是不是在想,所齊嚴在,該有多好。”
仙風道骨的男子面色一陣尷尬。
“齊嚴能為你們做的都做完了。他知道我不會再想插手千日國之事,所以將自己留在此地,這是他為你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也是最后一次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齊顏笑道。“齊嚴一直都是個傻瓜,我不是他,對未上心之物,我想來視如草芥。我更不像他,會在乎后世評說。所以,你們留不住我。”
秦鳴劍不語,他走至齊顏身邊,甩了甩儒服寬大的衣袖,與齊顏并肩而立。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齊顏興致盎然地轉身,倚靠在欄桿上。“師父可有興趣聽齊顏說一個故事?”
秦鳴劍點頭。
“千百年前,有一個叫張良的謀臣。張良并非體魁雄偉、英氣非凡的人物,他身居亂世,胸懷國亡家敗的悲憤,投身于倥傯的兵戎生涯,他助劉邦擊敗強敵,為后來漢朝的建立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勞。人稱張良能‘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與他被并稱為‘漢初三杰’的還有韓信、蕭何二人。”
見齊顏只是微笑而未再說下去,秦鳴劍抬手示意他繼續。“不我覺得你只是想告訴我‘三杰’威名。”
“當然。”齊顏繼續。“張良官拜大司馬,可他在天下初定之后絕然辭官歸隱,后韓信被高祖所滅,蕭何助之,氣候蕭何又自污名節,以釋君疑。漢初三杰當中,張良是唯一一位甚得善終的人。”齊顏低沉悅耳的聲音將故事結局娓娓道來。
秦鳴劍微笑,目光深沉隱晦。“很有意思的故事。”
“難道師父不覺得,這個故事與我倆此刻的情況相似?”齊顏笑道。“開國之臣,師父居于首功。”
“你一心想要離開,遂你為張良,那我,是韓信還是蕭何?”
“師父自然可作第二個張良。”
“并非我貪戀權勢……”秦鳴劍苦笑。
“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開國之君,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師父好自為之。”齊顏言盡于此。
“齊顏,你相信嗎?”秦鳴劍看向齊顏。“人,都有命。”
齊顏雙眼一瞇,當他意識到情況不對勁時已為時已晚。他試著運氣,可丹田提不起任何氣力,而運氣的同時,虛軟的感覺席卷全身。他已處處小心,何時……齊顏細細回想適才的每一個細節,唯一有可能被暗算的瞬間便是秦鳴劍揮袖的時候。
“齊顏,那是我的命,也是你的。”
意識模糊前,齊顏只望已然神志不清的天素能聽懂他的囑咐,為他搬救兵來。
獨自一人坐在靜得聽不見一絲呼吸聲的房間里,天素睜著惶恐的大眼睛,耳畔至今還回響著齊顏適才說的話。此刻,她心中的恐懼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積蓄。
哀傷擊垮了她,可她并沒有因此瘋癲。數年來的她只是想靠著懲罰自己來引起皇兄心中的一絲絲愧疚,她不愿原諒自己,不愿面對清醒時的一切愧疚與空虛。
齊顏的話,什么意思?半個時辰回不來便是有難?大哥不是已經……
她倏地站起,抱著骨灰惶恐地向外跑去,也不管是否已經到了齊顏說的半個時辰。
隆冬的風像尖銳的冰刀,刮得她兩頰生疼。天素衣著單薄,素白瘦弱的身影在枯黃的林間猶如一縷幽魂。
在涼亭邊談笑邊等待的司修祁和戰旭警覺地發現了天素的靠近。
“齊顏有難,找玄王!”她氣若游絲地輕聲喘著,倒下的一瞬間,戰旭扶住了天素。
“少將軍進去才一刻鐘……”司修祁微愣。
實際上齊顏前腳剛離開天素就跑出來了,而后她也慶幸,幸虧自己早早跑出來求救了。
“修祁,你去通知玄王,我先進去探探。”看見天素懷中的包袱,戰旭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司修祁點頭。待戰旭離開,他看著天素。“能自己走嗎?我必須先趕回營中。”
天素點頭如搗蒜。
脫下身上的棉襖,司修祁遞給天素。“往冷宮方向走,那里的宮門還未來得及有士兵把守。出了皇宮就往北城門走,出城門后一直往西北走,那里是伏羲國的軍營所在,會有人來接應你。”司修祁大手按在骨灰盒上。“大少爺的骨灰,請務必帶回去。”
天素接過棉襖,重重地點頭。
“萬事小心。”司修祁轉身快速離去。
此時天素才開始感到害怕,可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將齊嚴的骨灰帶回齊家人的身邊去。她顫抖著穿上御寒的棉襖,抱緊包袱,小心翼翼地朝冷宮走去。
當皇宮中的侍衛得令前來圍剿司修祁戰旭二人時,涼亭早已不見任何人蹤影。
司修祁的歸來讓整個軍營陷入一種詭異的氛圍之中。齊家將個個臉色陰沉,□□僅僅撰在手中,三十二騎亦面色沉凝。
“蕭家人慣來陰險狠毒,我等太過大意,不應只留齊少將軍一人在帝都的。”單飛低嘆。
“蕭城傲是想留住主人,所以主人暫時不會有危險。”重傷初愈的樓丞,臉色依舊蒼白。
“無論如何,先要把少將軍救出來。我們要看到少將軍平安無事才愿意返鄉,如若不然,我們就殺進帝都去!”齊家將的幾位資深將領激動不已,而他們的話得到了齊家將其余年輕將領的一致同意。
“我們替你等開路!”肖肆拳頭緊握。
“莫急。”得到消息后便沉默至今的駱天涯開口。“本王獨自去皇宮,定將他安然帶回。”
“王爺。”
“不行!太危險了。”三十二騎反映激烈。
“貿然出兵才更危險。”駱天涯皺皺眉頭。“你等再此守候,三個時辰內本王與齊顏仍未歸來,你等便出兵圍城,并將消息送回伏羲國,皇上自會定奪。”
“也對,蕭城傲登上皇位尚未滿一日,我就不信他小子在此刻就與伏羲、西樓兩國對上。”肖肆點頭領命。
“我也去。”樓丞輕輕咳嗽了兩聲,接過身后士兵遞來的□□。
駱天涯看了他一眼,點頭。
顏,為何想離開那么難?我倆只是想拋卻權勢罷了,為何拋卻比拿起更加困難?僅僅是想離開,為何會有那么多人不愿遂我倆的愿?
之前還稍稍有些放不下駱清晏,但此刻的駱天涯,心中想要遠離俗世的愿望從未如此強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