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齊顏抬頭, 對上駱天涯專注的眼神。
駱天涯笑著搖頭,思量了片刻,又道。“今日早朝, 邊關奏報——無塵, 對上李碩安了?!?
翻閱賬本的手一停, 笑容也僵在唇邊。
“怕他斗不過李碩安?”駱天涯放下茶杯, 緩步上前。
“他才十五歲……”齊顏合上賬本, 稍顯疲憊。
“他父親十五歲的時候已經是只手遮天的一代權臣了。”駱天涯做到他身邊?!霸浳乙怖嫌X得清晏太小。他剛登基的時候確實太小,小到必須由我親手將他抱上龍椅;他十四五歲的時候我覺得他太小,所以依舊縱容他的任性;等到他親政, 我還是覺得他還小……對我來說他永遠都還小,可是他也真的不小了, 只是我老了?!?
齊顏歪頭思考駱天涯的話語, 良久, 才低低地回道?!澳闶钦f……我老了?”
黑線兜頭潑下,駱天涯眼角止不住地抽搐了幾下。“我的意思是, 孩子是雛鷹,總有一天要自己飛。咱們想要小心翼翼地將他護在羽翼下,殊不知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小鷹的羽翼早已豐滿,甚至他們可以比我們飛得更高更遠, 若干年后, 倒是反過來要他們護著我們了, 不是嗎?”
“好像是……”齊顏想起了什么, 突然失笑。“彼時無塵離家, 我也是這般勸說夕顏的,如今倒是我自己忘記了?!?
齊顏站起身, 腳步有一絲凌亂。他推開書房的窗戶,雨后的寒氣順風撲面而來,混著泥土的味道。
玄王府位于帝都高地,不遠處便是肅穆宏大的皇城,驟雨使得位于半山腰的王府籠罩于一片乍青還灰的薄霧之中。抬眼望去,原是他喜愛的山水素色,可此刻看來竟有沉重地令人窒息的錯覺。
他知道他來這個世界很久很久了,來了整整一十六年。可是到今天他才突然感受的這個數字的沉重,一十六年,他自少年變成了一個歷經滄桑的偉岸男子。
他的生命,長長的一十六年,歷經磨難,嘗盡人間悲喜。恨不了谷映塵,不能恨齊嚴,他將所有的恨意都轉接到了別人身上。顛覆王朝,翻覆廟堂,這些曾經他深深迷醉過的事情此刻看都變成了一種煎熬——無人可恨,所以他在報復自己,自始至終。
多可笑,他居然想以重重地傷害自己來告訴那兩個早已化為塵土的男人,他們做錯了……
他抓緊了衣袖,指甲嵌進皮肉,帶出鉆心的痛。
“沒遇到那個人之前,我的世界只有齊嚴,對我來說,他……我拒絕不了他任何要求,我沒有原則沒有保留地相信他……后來我又一直在想,那個人,若非執拗地要與他賭完那場賭局,也許下半生還能再與他相遇……”齊顏的聲音輕輕淡淡,飄渺地似從天空傳來?!昂髞砦矣窒?,若今生灰飛湮滅,還有來世……我做過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我陪著他走向忘川渡口,看著他喝下孟婆湯,他轉頭對我笑,與我訣別……醒來發現,心口鐵烙一般地疼……”竟是連回憶也覺得疼?!拔覑哿怂辏酥吝@一刻仍沒有放棄,停不了,這一生都停不了……”他急急地說完,粗喘了幾下,聲音中有一絲哽咽。“可是來生,我不想再遇見他了,不,他們二人,都不要遇見了……太沉重也太痛苦了,這輩子夠了……”
手被人輕輕握住,拉開,柔軟的唇瓣印在滲血的手心?!坝H吻手心代表你是我的,我先與你約定,下輩子,你還做那個癡癡傻傻的齊顏,沒有煩惱,沒有痛苦,你不要再遇見齊嚴,不要再遇見谷映塵……下輩子,換我去找你,我一定先找到你,第一個找到你?!?
薄霧散去,落日的余暉蒼涼卻不寂寞。
齊顏緩緩轉過身,抬頭,不意外地對上那雙滿含柔情的眼眸。他笑了,還是那樣輕狂灑脫的笑,如絕塵的謫仙,天地黯然。
駱天涯回以一笑,依舊自信桀驁,仍舊瀟灑狂妄。
那一刻,齊顏感到自己的心被緊緊揪住了,一種奇妙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并蔓延至全身。他突然很想為自己活一次,想為眼前這個男人,重生一次……
薄霧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看見眼前的男人驚訝地眼神,看見他不知所措地伸手擦拭他的臉頰,看見他染上淡淡紅艷的眼眶……
他在哭,淚水不可抑制地狂涌而出,似要將過去十六年隱忍下來的全部眼淚一次性宣泄……
風聲細碎。
白紗衣,烏云鬢,流連在梅林間的少女似冰雪入塵,虛幻如影。
承歡第一次遇見這樣的美人兒,心頭莫名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她不忍打破眼前似霧非煙的美景,傻傻地站在一旁。
這是初夏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承歡——這個,擁有父親滿心寵愛的少女。她看到她的眉在笑,眼在笑,唇也在笑——初夏幾乎能立刻感染到承歡來自靈魂的快樂
“你是誰?”承歡走近了兩步,靈動的眼眸如山林間的靈鹿,清脆悅耳的聲音似歡快的泉水?!澳悴皇峭醺娜藢Σ粚Γ课覐膩頉]見過你。”
“我來這里做客的?!背跸妮p笑。“我叫初夏?!?
“我是承歡。”承歡繞著初夏轉了兩圈,大眼睛疑惑地眨巴,看起來是在努力思考著什么問題?!澳恪⒑谩⒀?、熟……”她一字一頓地直視她。
初夏笑而不語。
“你……”承歡瞪著大眼睛指著初夏。“你……你你你……啊……”
突來的一聲尖叫讓初夏也愣在了原地不知作何反應。
一道疾風掠過,來人不看情況鐵拳直指初夏。
“??!”承歡回過神來已被司修祁護在身后?!八拘奁?,司修祁,你讓開啦。”
司修祁眼神凌厲地看著初夏,絲毫不為所動。
“二楞子!”承歡躍起重重往司修祁的后腦勺拍去?!皼]事你來攪和什么?”
司修祁反應過來。“小陽,沒事你亂叫什么?!?
承歡偷瞄了初夏一眼,見她仍是淡定地站在原地,她一把將司修祁的腦袋拉下,毫無忌憚地在當事人面前咬耳朵?!澳悴挥X得她很眼熟?”
司修祁這才注意起初夏?!按_實。”
承歡又不滿?!半y怪你這么老了還討不到老婆,這么一個大美女站在你面前你居然到現在才正眼看?!?
“干嘛說我?樓丞和戰旭不也一樣?”像他們這些在戰場上搏命的人,今天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貿然娶妻只會誤了人家一輩子,像高少揚,他甚至沒來得及知道女兒的存在……
“你們都一個德行。”承歡言歸正傳?!八裾l?”
“像……”司修祁仔細端詳初夏,然后他驚訝地慢慢長大嘴巴?!八?
“閉上嘴,難看死了。”承歡翻了翻白眼。
他堂堂七尺男兒,居然要被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這樣頤指氣使!司修祁氣極。不過再想英偉如玄王也被小丫頭制得死死的,心中倒也稍稍平衡了些。
“你跟我舅舅什么關系?”承歡上前一步,示意司修祁跟上。
“沒關系?!背跸姆裾J。
“怎么可能,你跟我舅舅像去了八分吶。對不對?”她用手肘拐了一下司修祁,后者吃疼地點頭。
“人有相似……罷了……”初夏澀澀地笑起。
“我不信。”承歡搖搖頭,抬眼望見不遠處齊顏與樓丞正穿過月牙門,看方向是要出府。“舅舅……舅舅!舅舅!舅舅……”
四周一下子變得安靜無比——司修祁揉著胸口,疼得不想說話;初夏因突來的相遇而緊張地無法動彈;方圓一里內的家丁婢女蛇蟲鼠蟻聽到承歡標志性的呼叫紛紛逃逸無蹤,免得成為下一個被整的對象。
齊顏望向承歡,淺淺地笑起,他指指外面,示意自己要出去。哪知小丫頭不依,使勁搖頭的同時還招手要他過去。
“舅舅,我遇見一個人,她跟你長得好像哦!可是她說她跟你沒關系,怎么可能,你們明明就很像嘛……”承歡率先跑向齊顏,扯著他的手臂催促他快一些。
初夏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不想見她的,怎么辦……她的出現會讓他想起不好的往事……她不可以出現在他面前……
“你好,初夏?!钡统翋偠穆曇粼谒砗箜懫穑瑤е氖桦x,不冷不熱。
初夏渾身僵硬地緩緩轉過身,目光與齊顏相對的那一瞬間她淚眼迷蒙。
她又看見他了,這么近,一如他們初次想見。
“你好……”她回應,卻不知該怎么稱呼他。
“舅舅你認識她?”承歡好奇。
“啊。”齊顏輕輕點頭,視線匆匆自初夏臉上轉開——是幾乎無法察覺的狼狽與歉疚?!八悄惚斫恪!?
“啊?”不止承歡司修祁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連初夏都愣在原地。
“傻了?”齊顏笑著拍拍承歡的小臉?!八悄愕谋斫悖业呐畠??!?
“舅舅你沒騙我吧?你除了無塵哥哥還有別的孩子?無塵哥哥除了我還有別的妹妹?”見齊顏不否認,她下了定語。“你除了舅媽之外還有別的老婆!你紅杏出墻!你對不起舅媽!你……”
“小陽,閉嘴。”樓丞揚聲喝止,表情同語氣一樣冷硬。
“誒?”承歡一愣?!皹秦愫鹞遥俊?
樓丞嘴角輕輕抽搐,他望向司修祁,后者聳聳肩,要他自求多福。
“小陽,故事很長,我將來再告訴你。”齊顏揉揉承歡的臉,成功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哦……”雖然不滿,但她似乎也不可能一時間逼舅舅說出全部的事情,樓丞自小跟在舅舅身邊,也許他知道所有。承歡看向樓丞,眉毛輕輕揚起。
“她為什么不叫你爹爹?”承歡問?!皠e告訴我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是?!贝_實是。
“哪能這樣啊……”
齊顏不理會承歡的抗議,轉頭看著初夏?!案嬖V你娘,我不恨她了?!眱H僅是不恨了,他不想再將生命浪費在這種辛苦的事情上,可他也沒想過要原諒——恨與原諒從來不是反義詞,不恨,并不代表原諒。
“我……”欲奪眶而出的眼淚有決堤的趨勢,初夏開口想說些什么,可最終無語。
她明了,明了那一句“不恨”代表的意義。他不是原諒了娘親,是僅僅不恨了,他將娘親徹底流放出了他的生命,連一絲恨意都不愿留下……
看著緩緩離開的身影,卡在喉頭的那一聲“爹”最終沒能叫出口……
也許,永遠沒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