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爹娘厭惡拋棄的孩子——娘親說我是罪惡的種子, 是兄妹□□的罪證,是被神遺棄和詛咒的人。從出生開始,我的生命沒有光明、沒有幸福、更沒有未來。可悲的是, 我連仇恨都不曾擁有。
該恨誰呢?爹娘嗎?他們沒錯啊, 我確實是個不容于世的妖孽。
十六歲以前, 我生活在地獄的最底層, 吃的是連豬都吞咽不下的餿食。誰都可以欺壓我, 誰都可以在我身上發泄怒氣□□,誰都可以……
直到那個人來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我永遠不會忘記, 那雙用銀絲繡著梅花圖樣的白色鞋子不染纖塵,它帶著他走入我的生命, 還有那只纖長白皙指骨分明、手掌覆著薄繭的手, 它拉著我, 將我帶回人間。
那,是我第一次與他牽手。
我不知道愛一個人是什么樣的感覺, 只是記得等待他歸來的過程尤其漫長,長過曾經夢靨般的十六年。再見他時,他立于院落幽深的回廊上,銀發三千。我看著他的笑容,溫柔而平靜, 卻異常地空洞, 只有在提到無塵時, 寂如死水的眼眸才會閃過一絲光亮。
沒有人提到那一年半發生了什么事情, 我所知的只有小寶哥每回醉言醉語的時候透漏的只字片語拼湊成的故事, 我知道了那個叫谷映塵的男人。這個大陸有誰不知道他呢?我生活在西樓國十六年,他的名字如雷貫耳——權勢滔天的清陽王、狐媚天下的清陽王、指點江山的清陽王, 還有彼時小寶哥口中,柔情似水的清陽王。
也許,只有清陽王那樣的人才能配的上他吧,也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能安定住清陽王不甘寂寞的高傲靈魂。可是,天下人都知道,清陽王死了……我似乎有些明白他眼中不經意就散發出來的痛苦與絕望從何而來了。
那個暮春的夜,殘花紛揚,滿地的紅就似那時我的心情,看著他絕望的低泣,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從那時起,我也暗暗決定,今生絕不再允許有人傷害他。那夜,我做了我今生最瘋狂的一件事情……
懷中的他,悲戚地喊著那個人的名字,他說:待了卻天下事,我便去尋你。一夜翻云覆雨,并不酣暢淋漓,我知他只是將我當成了那人,而我,在身體滿足的同時,心卻愈漸空虛疼痛。
做錯了事,總是要受到責罰的。我想他肯定是知曉那夜發生的事,我以為他會責罰我,可他并沒有。但我寧愿他將我狠狠責罰一頓甚至殺了我,可他選擇了我最不能接受的方式——疏離。
然后,是漫長的征戰。
那一年,好多人離我而去。齊家營中曾經一張張熟悉的笑臉,都在戰場上化成了永恒的悲泣。他還是在笑,永遠保持著無懈可擊的微笑,可我卻清晰地看見了他笑臉背后的悲傷。后來我總在想,為何玄王不早點出現,如果玄王在清陽王之前出現的話,也許他就不用受那么多苦。
往后的十多年,我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形影不離,除了他與玄王相見時。我以為這就會是一輩子,可是齊家毀了,大少爺死了……
我能想象玄王如何將他從廢墟中抱起,也在同樣迷惑,為什么自傲如玄王,會甘心這樣的他。隨即又苦笑,不禁自問:你呢?若是你,定求之不得吧?
呆在他身邊,我總嫌日子過得太快,即使是戰爭。受傷那次,是我覺得自己與他最靠近的一次,他第一次對我說了那樣的話——你說過,你會是唯一一個永遠不會背棄我的人,永遠不許忘記。我死之前,你必須活著。所以那次我倔強地活了下來。
右手被廢,對一個武人來說是致命的打擊,可他卻無所謂地將他的銀槍扔給了我。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恐懼,就感覺是他要將我趕走一般。我忘了,我是說過我永遠不會背棄他,可那并不表示他永遠需要我的陪伴,永遠實在太久了……
離別的那個清晨,我看著他與玄王策馬而去,久久無法回神。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同樣沾滿血腥,我在問自己:離開了他,你的生命還有什么價值?活著,是為了什么?
后來,我在他們隱居的山谷外蓋了一間小茅屋,住了下來。他并不一直在山谷,有時他倆會心血來潮云游四方,一去便是經年;有時他還是突然想念無塵,便會突然出現在西樓皇宮,來去自如;有時他還會嫌我們笨頭呆腦,親自回玄王府興風作浪一番,賺個盆滿缽滿……
他肆意人生,而玄王總是天涯相隨。在西樓國在伏羲國他可以與我們鬧成一團,可在谷中的日子,他不愿被人打擾,我知道,而他知道我的存在,卻從不曾開口將我驅離,對我來說,這就夠了——能這樣守著他,就夠了。
接過他手中的銀槍,意味著接過了他所有的責任,而他,離去前也親口將這些責任托付給了我。半隱居的生涯,我始終半涉紅塵,時常在幾國之間奔波,只因他心中的牽絆。后來有人說,樓丞也是一個傳說,但我只知道,樓丞心中的傳說,只有一個。
春去秋來,沒有認真去記到底過去了多少個寒暑,只記得時間過得特別特別快。那日玄王出現在我面前,然后無聲地為我引路。
我不知道世上有沒有不老的傳說,還是我眼中根本就只看得見他,只記得初見時的他,數十載未見,在我眼里他紅顏依舊。我看見他無力地躺在那里,美麗如昔。玄王溫柔地抱住了他,眼中閃著淚光與平靜。
他招手將我喚至身邊,自始自終沒有與我說任何話,卻輕輕握住了我的手——這是我第二次與他牽手,也是最后一次……
我用兩次牽手,完成了一世愛情……
他離世后,玄王將他帶到了斷天崖,那個他奢望了一生的地方,玄王再沒下過斷天崖,乃至三年后臨終亦然——這是他們之間的承諾,似乎他一生都在追求一個承諾,別人或給不了,或給不起,抑或他不要,他在承諾面前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站起來,再跌倒,再頑強地站起來,最終是玄王成全了他。
我離開了我的小茅屋,玄王守在斷天崖,而我守在離宮,我依然像過去那樣守著他。對我來說,生和死并沒有區別。
他是我的信仰和愛情,卻不是我能要的起的奢望。我的快樂,乃至我的人生,就是守在他身邊,默默記住點點滴滴的平凡和真實。只是午夜夢回時偶爾會想起那夜他的呢喃,他說他心底有一個小小的愿望,他希望有生之年能再次登上斷天崖,能……也許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一個小小的愿望,乃至他閉眼的那一刻,也終不過一個愿望而已。可是我知道他不會再覺得遺憾了,如同我,生命沒有遺憾……
生命即將終結時,我看見了承歡燦笑的臉。她笑著,眼眶含著淚水,輕輕地在我耳邊說:“樓丞,樓丞,舅舅交代過,讓我帶你去找他。”
那是他與玄王同葬的地方,旁邊還葬著他一世都難以割舍的愛戀,我不知道他在離他不遠處的地方也給我準備了一個歸途。
我看著承歡眼中的自己,蒼老而滿足。我知道他要的承諾,我同樣給了,十六歲那年,我告訴他,我永遠不會背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