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的賬本在此,請皇上過目。”府中密室內,陳瑾恭謹地遞上一本半新不舊,略顯發黃的書冊。
君於遠略略一翻,神色未變:“看來,這位蘇當家倒是謹慎。”
賬本上的數目有些缺失,卻並不影響蘇家的生意,也不易引來禍端。想必這人也明白,“引火燒身”這四字的後果。
謝家身爲四大世家之一,得罪不起,卻也靠攏不得。
若果哪天明國皇帝把世家都“卡擦”了,蘇家就要得不償失。
如今這樣小打小鬧,既沒有拂了謝家的面子,卻也是並未公然與皇上作對。
君於遠修長的指尖在賬本上點了點,笑道:“走私鹽,販賣奴隸,私採礦山……難怪朕的國庫,餵飽朝中羣臣後,所剩無幾,入不敷出了。”
聞言,陳瑾躬身道:“皇上,這任何一條,都足以治謝家死罪。”
明國君王挑起眉,微笑著擺手道:“朝廷中,又有哪個臣子真的身家一清二白,那如何養得起一大家子?這點數目,朕也就隻眼開隻眼閉,暫時還能容忍。”
陳瑾皺眉:“皇上,只怕謝家的野心……不止於此。”
“那又如何?名不正言不順,謝家還不至於會謀反奪位。”君於遠笑了笑,他這位撿便宜才當上皇帝的人,作爲可操縱的傀儡,可比謝家親自篡位要好聽得多了。
陳瑾聽得糊塗了。
他懂的是武學招式,憑藉的是處事小心,只是這樣的陰謀陽謀,並非他所長。
陳瑾心下嘆息,若果帝師蕭霖還在,他也不用苦思冥想猜度皇上的意思,卻又不得其法。
即便他再愚笨,也明白自己與面前之人天差地別,根本悟不出聖意……
陳瑾想起那天,帝師在墓地出現,爲的不過是那位蘇言公子的屍首,便禁不住頭疼。
反觀皇上,也沒有去請回蕭霖的意願。
如今初登寶座,正是用人之際,帝師遞上辭呈的摺子,尚未得皇上答覆,便甩袖離去。
這性子,讓陳瑾很是無奈。
這世上,能讓帝師冷漠的面容變色的,也只有那蘇言了。
他想起那天,太子府的騷亂一起,皇上連龍袍也來不及換下,便急匆匆地在宮門套上駿馬,急馳而去。
帝師蕭霖收到消息,遲了一刻鐘,卻沒有緊隨而去。
蘇言被殺的消息一傳來,朝中未曾掀起半點軒然大波。
也是,太子身邊妖言惑衆的佞臣被誅,對於那些忠心爲國的老臣來說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對於新入朝的官員來說,卻是多了一個可以晉升的機會……
衆人各懷心思,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那會陳瑾還只是禁軍侍衛長,試圖阻止離去的七皇子,免得隱忍多年,爲此功虧一簣。
可是請帝師去勸阻時,一身雪衣的蕭霖僅清清淡淡地道:“隨他去。”
陳瑾瞄了眼碎落一地的青玉鎮紙,若非眼見爲實,他真的以爲這位冷若冰霜的帝師對於蘇言的死,也像朝臣那般無動於衷:“先生,七殿下這般未免會落人口實……”
一向清冷的蕭霖脣角微微上揚,居然扯出一抹笑意。
看慣他面無表情的模樣,對於幾近於罕見的笑容,陳瑾生生打了一回寒顫。
只聽見蕭霖冷冷道:“若是如此,也是君於遠欠蘇言的。”
冰冷的語調,薄情的字眼,至今陳瑾依然記得。
也是那時候,才隱約明白蘇言與皇上、帝師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
那位所謂的佞臣蘇言,居然會是蕭霖的徒弟……
陳瑾心思千轉,想要提議皇上將帝師請回來坐鎮的話在嘴裡溜了一圈,最後只得硬生生吞了回去。
再度夜不能寐,習慣於忙忙碌碌,分 身乏術,如今這般清閒的日子,蘇言卻難以適應。
推開木窗,月影婆娑,夜色撩人。
淡淡的泥土青草的味道,以及微涼的夜風,讓蘇言精神爲之一振。
侍婢被她以歇息爲由早早打發走了,藉著月色,蘇言點上燈,鋪開了白紙。蹙起眉,一面手中細細磨墨,一面腦筋轉得飛快。
對付謝家,君於遠會從哪裡下手?
無憑無據,要將他們伏法,似乎難以堵住世間悠悠之口。
只是這人證物證,並非沒有可行之法。
明國素來崇文,男子琴棋書畫是必學之術。
蘇言從小跟著師傅蕭霖,被譽爲“神童”的帝師,自是個中翹楚。
與旁人不同,她要學得更需要精益求精。
琴,不但能悅人,還能惑人;
棋,不僅是黑白交錯,閒暇消遣之事,每一手必須三思而後行,謀後而動;
畫,說不上神乎其技,卻自有其精妙之處;
至於書,任何字體任何筆跡,只需一瞥,便已足矣。
蘇言其餘三個只是爾爾,最擅長的,卻是書。
她只要心念手動,紙上的筆鋒就能與那人無異。
蘇言左手執筆,在白紙上勾勒比劃。
那小叔的筆觸,她曾偶然見過,便是乳孃離府時,大房送上的賣身契。
並不難模仿,只要有原來的賬本,稍微改動,足以成爲扳倒謝家的有力證據。
可是這樣的小伎倆,碰上一個積澱了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古老家族,即便因此獲罪。這棵大樹倒下的,也不過是些樹枝散葉,尚不能傷及樹幹,又有何用?
她又在紙上添了幾筆,此計不成。
轉眼間,心中又生一計。
蘇言嘴角微翹,盤亙交錯的千年大樹,卻也受不住中幹蛀蟲的啃噬。
像謝家這樣的世家,旁支衆多,即便嫡脈如何能幹,也抵不過這一點一滴,緩慢卻致命地蠶食……
她拾起勾畫地亂七八糟,滿是墨跡化開的宣紙,伸向了燭火,盯著它逐漸變得灰黑,化成碎片,慢慢飄落一地。
這起了頭,之後的事還需細細謀劃。
蘇言憑著原先的印象,把謝家人一個個篩選、過濾。不知不覺間,天邊微亮,又是新的一天來臨。
揉揉額角,蘇言的面容掩飾不住的倦意。只是這心中最好的人選,卻仍未找到,未免焦急。
機遇難覓,此事拖不得。
蘇言倚著窗櫺苦笑,她顯然是勞碌命,一天都閒不下來。一有想法,腦瓜子就持續轉動,沒有結果便停不下來……
長長地吁了口氣,她瞥了眼桌上早已乾涸的硯臺,以及隨意放在架上的紫毫筆。走過去重新拾起筆,稍稍磨墨,嘴角微微笑著,在白紙上隨手勾畫。
用了筆墨,若不留下些什麼,又如何說得過去?
與其讓人旁敲側擊,倒不如直接留下一幅,免得多費脣舌。
畫完後仔細吹乾,蘇言這才滿意地放下筆。
感覺精神尚可,她索性弄亂牀榻,看似是剛起來的樣子,喚了侍婢進來伺候梳洗換衣,這便提出到花園走走。
一番折騰,蘇言約莫一個時辰後,這纔出得了門。不由懷念當初女扮男裝,不過梳起發,換上長衫便能起行。
只是看見鏡中美麗精緻又陌生的面容,卻帶著熟悉的表情與眼神,蘇言禁不住恍惚。
不過短短幾日,就對自己原先的容貌已經感覺模糊。
她如今究竟是蘇家小姐,還只是蘇言?
天已大明,蘇言走在小道上,臉上噙著輕鬆愜意的淺笑。
花園裡沒有多少名貴罕見的奇花異草,卻修飾得整整齊齊,芳香宜人。
草地上一大片的白色小花,看似柔弱,卻頑強地生存著。
蘇言彎下腰,掌心在花瓣上輕輕一撫,幾滴露水沾上了衣袖。
這些花,與她倒是相似。
蘇家小姐這身殼子,數度波折內裡已是大損。
如今,蘇言過一天是一天,算得上是茍延殘喘。
正沉吟著,驟然聽見府門一陣喧譁隱約傳來。
蘇言詫異地起身,御前侍衛陳瑾爲君於遠的心腹,朝臣皆知,究竟是何人居然膽敢在門前如此無禮?
擡腳走前兩步,卻被跟隨在後的侍婢側身攔住了,只聽她低眉順眼地勸道:“蘇姑娘,請留步。”
蘇言腳步一頓,盯著侍婢不語。
喧鬧聲漸漸近了,她仍舊沒有動。
侍婢被蘇言看得渾身僵直,這會不由著急道:“蘇姑娘,用早點的時辰到了。”
言下之意,是請她立刻回房。
蘇言遠遠瞅見從大門闖入的人,站在最前頭的正大聲嚷嚷,尖腮小眼,一看便像是奴才相。身後一位身穿藏青色錦衣的公子哥兒,手握一柄摺扇,冷眼看著自家下人叫嚷,並未加以制止,臉上更是顯出幾分不耐。
此人她曾在宮宴中有過一面之緣,姓謝名志,是謝家當家謝昊
的堂弟。他出生旁支,手腕卻是不錯,與當家關係一直和諧——至於暗地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和生意才交好,便不得而知了。
蘇言突然想起,前太子君於丘曾笑言,有位年邁的六品小官爲了討好謝家。有天謝志途徑府上,不過多看了他剛進門的美貌小妾兩眼,這小官就急忙將小妾雙手奉上。
此事,在朝中區區幾人知曉,當做飯後談資唏噓一把。
當初蘇言只心驚謝家在朝中的勢力如日中天,拉攏的臣子不知多少,獨自憂心,這件事很快便拋諸腦後。
這會,倒是明明白白地想起來了。
既然謝誌喜歡美人,倒是有一計……
蘇言略略蹙眉,沒想到有一天,她居然要用到這招。
師傅蕭霖教會了她如何周旋,如何反敗爲勝,如何利用可利用的,如何自保……卻偏偏沒有提起此計。
的確,以她原來的容貌,最多算是清秀,即便搔首弄姿,也不可能突然變得傾國傾城,倒不如實實在在地耍手段,用心眼。
只是此時此刻,要自然而然地引起謝志的注意,此計卻是最爲合適。
蘇言心下不禁感嘆著蘇家小姐的美貌,落在她手上,實在是物盡其用了……
眼見面前的侍婢哭喪著臉,似乎斟酌著要扯著她的袖子快步離開,蘇言抿脣笑了笑:“既然府上來了客人,我不便現身,這就回去吧。”
侍婢暗暗吁了口氣,急忙在前面帶路,恨不得立刻飛離此地。
蘇言跟上幾步,突然側過頭,單手慢慢掃開肩上落下的一束墨發,回眸一笑。
眸中帶著幾分女兒家的羞澀,臉頰幾朵紅暈飄起,眼角微挑,嫵媚動人。
謝志不經意地朝這邊一望,霎時盯著蘇言雙眼發直。
聽聞堂哥謝昊在尋一女子,他向來與洛城的地痞無賴有些交情,藉著點門路終於找到了線索。
若是能提早尋到人,在謝昊跟前就是大功一件。
他心無大志,就想著享受玩樂,替當家辦事就能錦衣玉食,錢財伸手便來,此等好事去哪裡尋?
謝志不像其它房的人,心心念念當家的位置。他還有自知之明,那地方就算自己坐上了,很快也要被人拽下來。
與其這樣,還不如好好跟著謝昊。
所以一聽說這事,立刻動用所有關係,好不容易有人曾見過那女子進了陳瑾的府中。
區區一個御前侍衛,即便是皇上身旁的人,那懦弱的傀儡又如何敢跟謝家作對?
上門要人,自是不會推託。
謝志就是看中這一點,才肆無忌憚地闖進來,想著儘早辦完事,便能立即向謝昊邀功求賞。
旁邊的奴才見自家主子看得愣了神,往前一瞅,立即機靈地湊上前提醒道:“公子,那就是當家要找的人。”
謝志曾看過蘇家小姐的畫像,相貌雖屬上等,卻少了幾分韻味,哪裡比得上府裡千嬌百媚的侍妾,也就印象不深。
不料那女子淺淺一笑,相較之下居然讓周側的百花黯然失色,惹得他霎時心癢癢的,像是千百隻爪子在撓著。
謝昊願意派人幫忙,也是看在蘇家還有利用價值的份上,這才勉強答應。
謝志冷哼一聲,那位蘇當家蘇和一把年紀,夜夜到勾欄院風流快活,近一月家中的美妾便置了兩房,卻還沒忘記這位年輕美麗的侄女。
事成後,到謝昊那裡交了差,向蘇和開口要人,諒他也不敢拒絕。
想到這裡,他嘴角上揚,狀似倜儻地擺弄著摺扇,大步走來:“在下謝志,姑娘可是蘇家小姐?”
蘇言矜持地垂下眼,怯怯道:“回謝公子,小女子確實姓蘇。”
“如此甚好,”謝志就近一瞧,越看越是滿意,摺扇輕浮地挑起她的下巴,懶洋洋地道:“既是這樣,那就有勞蘇姑娘隨在下走一趟了。”
侍婢幾步擋在蘇言跟前,正要開口,卻被謝志身後的奴才用力推開。眼看著他們拉著姑娘就要帶走,侍婢與府內的侍衛滿臉焦急,卻是躊躇爲難。
謝家公子,連陳瑾也得給上幾分薄面,更何況是他們這些下人,又怎敢公然得罪?
謝志瞥見衆人的神色,心底不免得意。
正要帶著嬌滴滴的美人兒離去,卻見陳瑾自府門走入,目光在他身上一頓,平板的聲線響起:“不知謝小公子一大早前來,卻要帶皇上的才人去哪裡?”
(本章完)